一腳踹開房門,赫連嘯幾乎是失控的朝餘辛夷怒吼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憤怒,他實在太過憤怒。旬後實在是使了一招最陰險的招數。什麼父皇突然清醒過來?什麼親口傳旨封赫連恕爲太子?赫連恕居嫡居長,按理說若是父皇要立他爲太子,早就立了,哪裡會等到現在?這根本是那個老毒婦編造的謊言!
赫連嘯心裡第一個想法就是怎麼辦?他現在該怎麼辦!一旦赫連恕成爲太子,那麼他就徹徹底底淪爲下峰,恐怕不久後旬後就要動手除掉他!第二個想法則是忽然想到,餘辛夷提出合作時臉上淡然甚至是篤定的表情,難不成她一個月前就預測到赫連恕要被冊封的事了麼?
不會的!這樣機密的大事,旬後必不會讓任何一個她不信任人得知,更不容許任何人泄露半點,就算她餘辛夷再心機神算,再本事通天,她也不可能將手伸到旬後身邊!那麼,她到底是怎麼得知的呢?
手中的剪子將燃盡的一段燭芯減掉,餘辛夷徐徐擡起頭微笑道:“二殿下,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赫連嘯聽到這幾個字,眼皮都跳起來,深噓一口氣努力平息心頭的烈火,將心裡萬般不快全都轉爲臉上的笑容:“願、聞、其、詳。”經過這兩年無數的波折與打壓,他已經不再是當年狂傲毫不掩飾的二殿下。哪怕恨不得衝進皇宮去殺了旬後那個毒婦,他知道自己,還是得忍!
餘辛夷淡淡揚眉一笑,這個赫連嘯隱忍的能耐比兩年前厲害了不少,怪不得旬後如此手段這兩年也沒能除掉他。剪子咔嚓一下,燭火跳動後燃燒得比之前更爲燦爛,跳動的火光照耀在餘辛夷的側臉上:“很簡單,我沒有偷天之眼,也沒有換日之手。我能做的只有收買幾名內務府裡每月負責出宮採買的小宮女小太監,從他們那裡我得知府庫最近正在準備一批材料,我藉由金玉樓的名義跟他們做了這筆生意。根據清單我僥倖推算出,這批材料怕是爲了祭天而準備的。你說,這個時節內務府備下祭天材料能爲了什麼呢?不就是爲了——立太子?”
立太子這樣的大事無比繁瑣,絕不可能一兩個月就能佈置好的。旬後既然想要拉自己的兒子登位,必定要越快越好,唯恐遲則生變。那麼,旬後必然要早做準備。事實證明,她的猜測並沒有錯。
看著燭光照耀下,女子美麗卻透著鋒利的側臉,赫連嘯內心說不震撼是不可能的:能利用這些蛛絲馬跡就推測出冊封太子的事,實在敏銳得像鷹。然而更令人震驚的是,她到底有著怎樣的巧妙心思,能夠無時無刻盯準每一絲一毫的細節,放下誘餌,耐心等待,最後將獵物一舉抓獲!這樣的心性與隱忍算計,簡直不像個女子!
赫連嘯現在甚至慶幸,還好她沒有身爲男子,也沒有生在旬國,否則與她爲敵,他恐怕自己今生都要敗在她手裡!
赫連嘯腳步下意識的向後旋了半步,道:“那你接下來要我做什麼,而你又能幫助我做什麼?”
魚兒徹底上鉤。
餘辛夷脣角微微而笑,弧度淺而涼:“我需要殿下你幫我造一個全新的身份,能夠出現在所有人面前的身份。至於冊封太子的祭典,半個月後纔會開始,二殿下,稍安,勿躁。”
赫連嘯沒有一絲爲難:“這還不簡單,三天後我就給你安排好,你等我消息,同樣的,我也會等你消息!”
說吧,赫連嘯不願再誤半點脣舌,轉身跨步而走。赫連恕冊封在即,他沒有一分一毫的時間可以浪費,因爲每耽誤一瞬,那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就越來越接近一分!
送走赫連嘯,寒紫關上房門疑問道:“小姐,相比於赫連嘯而言,扶蘇丞相對我們危害更小,並且您與丞相有一諾之約,爲什麼您不選擇扶蘇丞相合作呢?”畢竟,她們跟赫連嘯有舊愁,若是赫連嘯突然翻臉,那她們防不勝防必定要陷入危險之境。
餘辛夷垂下眼瞼,將手中的扇子輕輕敲擊在掌心之中:“我不選,是因爲我摸不清。”
扶蘇這個人看似君子如玉清如水,實則他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讓人看不清。某種程度上來說,她跟扶蘇是一類人,用冰冷的面具將自己內心完全隱藏,說一句藏九句,將所有人防備在外。正因爲相似,她纔不選扶蘇,因爲她深知這類人的可怕。
餘辛夷繼續道:“相比於深不可測的扶蘇,赫連嘯反而簡單得多。他想要奪那皇位,那我不妨就幫他一把,互惠互利的事她何樂而不爲。而且,這旬國王室中真正見過我容貌的現在只剩下赫連嘯,與其將來被他拆穿,不如現在就借用他的手,順利走出第一步!”
“寒紫,跟戚掌櫃打聲招呼吧,這裡我們以後不會再來了,多謝她這兩年來的援手。另外,若雲姐妹二人也勞煩她安排人送離陽邏城,最好送到別國去,再也不要踏回這裡半步。”
至於後來,她的戰爭,等了兩年,終於要真正開始!
推開門,餘辛夷擡起腳步徐徐走出這扇醉生夢死閣的門。
寒紫看著她的背影,長髮挽成男子的髮髻,三千青絲垂在她消瘦的肩上,一身月白色的長袍在夜風微涼裡微微拂動,袍底無數暗金流雲的圖案隨著她的腳步微晃。
她怔愣了一下,彷彿她現在看到的不是小姐,而是另一個人。這感覺讓她些微的愣住,又濃濃的辛酸,她努力壓下這些情緒,連忙點頭道:“是,小姐。”
三天後,銷香閣的頭牌若雲小姐因爲突患沉痾,急病而亡,無數人扼腕而嘆。陽邏城裡一家名爲“尋蹤”的小酒肆不知不覺換了新的主人,酒客們談論了幾天又換了新的話題。
說的就是那多年來一直在丹霞山吃齋唸經,以身侍佛的漱玉長公主於半年前病逝,她唯一的留下的女兒——重華縣主——現在無依無靠,終於回了京城……
漱玉長公主在旬國皇室中向來頗受敬仰。三十七年前,當今武德帝斬殺宦官專政逾二十年的大太監嚴惟忠,年僅十二歲的漱玉長公主就協助旬後立下汗馬功勞,後在大亂中爲宦官所傷,直到三十歲才得以懷上身孕,兩年後駙馬爲國戰死沙場,漱玉長公主便帶著獨女搬去丹霞山誦經唸佛。直到半年前漱玉長公主病逝,旬後便差人去接重華縣主進京,然重華公主悲思過甚病倒了,一直到現在,重華縣主終於回了京。
爲了替她洗塵,旬後特意命英襄公夫人——儀元公主來佈置宴會,邀請京城貴胄。重華縣主孤苦伶仃,失去父母庇護,除了個封號什麼都沒有,同樣也對任何人產生不了威脅。既然旬後特意吩咐,儀元公主自然一千一萬個樂意去完成這項差事,討好旬後的同時,也在貴族中宣揚自家仁厚寬待的美名。
於是這場洗塵宴竟辦得聲勢不小,陽邏城裡或大或小的世族們都有人來,不少貴族家眷、官家夫人們都帶了自家女兒們出席。宴會還沒開始前,早就相熟的各家小姐們就聚在一起,三三兩兩談說笑鬧。
恆裕侯府的大小姐蕭雅眼珠子轉了轉,好奇道:“你們猜猜看,這位重華縣主長得是美,還是醜呢?”
旁邊兒霈襄公家的三小姐元鬱芳哼了聲道:“這還用問麼,肯定長不得好看不到哪裡去。”霈襄公是旬後的表親,一直仗著這層身份,在貴族中頗有幾分自傲,連帶著元家的女兒也自視甚高三分。
元鬱穎嗔怪道:“這你又知道了?你們看當今大皇子、二皇子,長相都是英俊不凡的,這重華縣主是他們的表妹,怎麼也不會太差了,說不定咱們旬國的美人榜又要換一換了。”她聲音如珠如玉輕輕叩在人心肺上,微彎的眉眼裡水光瀲灩,令人心襟搖晃。
元鬱芳冷笑一聲:“兩位皇子生的好,那是因爲皇家血脈,你們難道沒聽說過,這漱玉長公主原本只是一名將軍之女,只因立了大功才破格被陛下封爲義妹。一個半路出家的公主,生下的所謂縣主,還指望她有皇家的尊貴容貌?就算退一萬步,哪怕她長相勉強說得過去?一天到晚在那枯山裡誦經唸佛,能有怎樣好的教養?”
元鬱穎立即不贊同道:“妹妹慎言,怎麼好在這裡亂說這樣的話。”
元鬱芳不悅道:“我哪裡亂說了,她就算再漂亮,也總比不得姐姐你美貌天姿,又加上十數年勤學苦練樣樣精通,你怎麼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蕭雅靈活的眼珠子眨了眨,笑道:“三小姐說的是,那丹霞山上能有幾個好的女工師傅、琴棋書畫大家來教她各項技藝?別說那些文雅的,估計連個教騎馬射箭的都沒有,我看啊,她恐怕只會念那兩本經文,多半是個土包子!”旬國民風較爲粗獷,貴族少女們基本的技能,第一個是騎馬射箭,第二纔是如鎏國女子般文雅技藝。
小姐們同時發出銀鈴般暢快的笑聲來。元鬱穎無奈的輕搖著頭,看似拿這個口沒遮攔的妹妹實在沒辦法,然而,只有靠得夠近,觀察得夠仔細的人才能發現,她眼裡剛纔分明閃過去一道嘲諷與自傲的光芒。
就在這時,一名容色清麗的少女恰到走過她們身邊。
少女面如白玉般姣好,連十指都如白瓷般纖細靚麗,她身上穿著一套淡紫色衣裙,並非最奢華,頭上佩的釵也並不是頂精緻,然而那朱釵在她行走時沒有一絲一毫的晃動,只有裙襬彷彿蓮花點在波浪上似的微微浮動。無論是那走姿,還是她臉上保持的恰到好處的微笑,亦或是她周身無形中散發出的高雅氣質,都讓人忍不住將目光鎖在她身上。
就連原本在談笑蕭雅、元鬱穎等人,目光都被吸引在她身上,忘了說話。
立即有不少貴族家眷們開始討論,這少女是何人。而原本在庭院中與各家夫人交談的儀元公主立即起身,朝少女迎了過去,向衆人介紹道:“這位就是重華縣主。”
衆人讚歎、驚訝的目光中,餘辛夷微微彎下膝蓋,朝著周圍行了一個不卑不亢又極其周全的禮:“重華見過各位,有失禮處煩請提點。”
只是一句話,一個動作,就讓人覺得不俗。只有元鬱芳立即嗤了一聲,不輕不重的吐出一個字“假”,衆位賓客不贊同的目光立刻掃向她,一旁元鬱穎低著頭心底重重嘲諷了一聲:她這個妹妹,還真是愚蠢得可以,不過還是要多謝她的愚蠢呢。
餘辛夷的目光在元鬱芳臉上只是稍作停留,隨即似有似無的落在元鬱穎身上。元鬱穎向來保持完美的臉蛋,露出一絲僵硬,似乎剛纔在很短的時間內已經被她看穿。她立刻讓自己恢復平常,不讓別人看出她保持的僞裝。
餘辛夷淺淺笑了一下,繼續往人羣中走去。
原以爲她初來乍到會放不開來,沒想到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她竟然已經在諸位難相與的夫人、公主間遊刃有餘。表情看似冷淡,但是仔細看卻發現,她每說一句話都會根據在場夫人們的表情、神態、口吻等反應,來選擇最佳的話題。再加上閒定的氣質,高雅的微笑,這樣的八面玲瓏,心思竅門,又怎麼會討衆位夫人們喜歡呢?
而原本一直是夫人們誇讚焦點的元家姐妹們,則無人問津。元鬱芳表情憤憤不平,忽然聽蕭雅在耳邊說了兩句話,她冷笑了一下,忽然起身,暗暗從腰間配珠上取出一顆圓潤的珍珠攥在手心。
身後,元鬱穎看到她的小動作,低著頭靜笑不語。
只見元鬱芳換上看似得體的笑容,走到餘辛夷面前,極親熱的挽住她的手將她拉到一邊道:“重華縣主,你身上這衣服可真漂亮,顏色也是極好的,又淡雅又脫俗的,我怎麼就沒尋著這樣的好布料呢,你可要不吝惜的告訴我哪裡買的呀?”
她挽得親熱,笑得也親熱,但是遮在身側的一隻手裡,一顆圓柱子悄不聲兒的落下來,只滾到餘辛夷腳邊上。
元鬱芳心頭冷然,挽著餘辛夷的手突然那麼一推——
只見餘辛夷腳下一滑,整個身子不受控制的在她的驚叫聲中向後栽去。而她身後就是一條小河,河邊上沉積著厚厚的淤泥,只要一栽下去,肯定會沾上滿身臭泥形象盡毀!
看著餘辛夷向後栽倒過去,元鬱芳眼裡滿是冷笑:我倒要看看,你這個重華縣主跌進了那個泥潭裡,還能再怎麼搶盡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