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商定好了,明天一早到老房子去查找我爸爸留下來的東西。
這幅畫現(xiàn)在成了最大的謎團,我們破解不出其中的秘密,只能暫時束之高閣。第二天我?guī)е忖徎丶遥戏孔拥蔫€匙在我媽手裡。
和我媽溝通關(guān)於我爸的事,是個相當費勁的過程,我媽看著大大咧咧,平時說說笑笑,其實我爸是她心底的一根刺。我費了很大的口舌,才把鑰匙要出來。
在汽車站後身,有一片低窪居民區(qū),老房子能有三四十年了,以前我們在那裡住過一段,還有一套小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現(xiàn)在搬家了,就把一些老年間的東西都堆積在那裡,我很多年沒來過。當來到這戶房子的門前時,恍惚起來,像是回到了童年。
打開門,裡面一股多年沒人居住的灰塵味撲面而來。房間很小,也就不到四十平,想當年我們一家三口在這裡蝸居了五六年的時間。我把窗戶打開透透風,狹窄的屋子裡堆滿了老東西,什麼縫紉機大衣櫃,一摞摞舊書,還有我小時候的玩具手槍。
“你怎麼了?”解鈴問我。
我擦擦眼:“想起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家窮,爸爸在鋼廠工作,每天晚上回來還要點燈熬油地看書寫東西,我媽在外面打短工,扛木料當廚師給人洗衣服這些活都做過,從來沒有怨言。我那時候還小,體會不到大人們生活的艱辛,就知道玩,現(xiàn)在回想起來有些唏噓。”
解鈴哼著走調(diào)的歌:“時間都去哪兒了……馬連科,我們從哪開始找,你是主人,發(fā)個話吧。”
我看著一屋子的舊東西,也有點頭疼:“隨便,我多少年沒來了。”
“這樣,”解鈴建議:“咱們也別亂翻,來個地毯式搜索,從門口一點點往裡推。”
“行,都聽你的。”
解鈴把外衣脫掉,露出小背心,一身腱子肉。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冬,可他還是素衣輕裹,身體還真是好。我們從門口開始找,翻出來的東西事無鉅細都要檢查,就連破茶杯也要晃晃聽一聽聲。
幹了一上午,推進到三分之一,滿地都是破爛,我索性也脫了外衣,坐在地板革上,翻著一摞子一摞子的舊書。
我爸那時候酷愛藏書,現(xiàn)在這些書基本已經(jīng)絕版看不到了,比如六七十年代的紅旗雜誌,八十年代的蘇聯(lián)婦女等等。我有讀書強迫癥,拿起一本隨口讀了一段,覺得蠻有意思就徑自看了進去,等解鈴提醒我的時候,不知不覺看了十多分鐘。
解鈴扔給我一個本:“你看看這個。”
這是牛皮紙編成的老式筆記本,翻開後,滿篇都是鋼筆字,寫的連綿不絕,風格清瘦,有點宋徽宗瘦金體的意思,這是我爸爸獨有的筆體。我掃了一眼,每頁標頭都有確切的日期。
我驚訝地說:“日記?”
“嗯。”解鈴道:“你翻翻看。”
我快速翻閱著,一看就蒙了,這本筆記本應該非常厚,而現(xiàn)在特薄,有許多頁面都被人爲的撕毀,有很明顯的裂痕。
“這怎麼回事?”我愣了。
“是不是你爸爸的筆跡?”解鈴問:“我看和畫上的那頁字很像。”
“對,確實是我爸爸寫的,怎麼中間那麼多頁都沒了。”我說。
解鈴若有所思:“這個答案恐怕得問你媽媽了,當初是她收拾的東西,少了這些頁也只有她知道哪去了。你媽知道的事情比你想象的多。”
我正想著,解鈴又道:“現(xiàn)在還有個問題,你爸爸到底寫了幾本日記?”
“你什麼意思?”我問。
解鈴說:“在這有一本,畫上還有一本,他怎麼那麼愛寫日記。”
我悻悻地說:“愛記日記的人多了。”
解鈴忽然道:“你還記得畫上那本日記,是幾月幾號的?”
“我的出生日期,”我說:“1987年6月13日。”說完,我突然意識到解鈴的意思。畫上日記是在那一天,而新找出來的這本日記,關(guān)於那一天又是如何記載的呢?
我趕緊翻查,發(fā)現(xiàn)日記寫到了1987年的6月12日,後面頁面居然全部撕掉,中間斷檔一直持續(xù)到半年後,1988年的年初纔有了新的日記。
解鈴看我發(fā)愣,他過來接過日記翻了翻。我傻了:“難道我媽把我關(guān)於我出生的那一頁撕掉了?她爲什麼這麼做?”
“馬連科,你看看這天日記,你爸爸寫了什麼!”解鈴把日記遞給我。
他的口氣充滿了不可思議,我沒想到解鈴都會被這麼大的觸動。
我看著“1987年6月12日”這頁日記上,下面寫著“武漢已經(jīng)呆不住了,必須遷移到宜昌。南京事件已經(jīng)昭顯日本人的狼子野心。我?guī)追陙y世,自然不怕死亡,可畢竟還有家人。日本人兵鋒所指,下一個就是武漢,我可以死,但家人還要存活。我已經(jīng)明白了這個世界,愈發(fā)感覺到它運行機制的殘酷。”文字到此結(jié)束,下面畫著草草的線路圖,仔細分辨纔看出是一張中國地圖。可這張地圖和我熟悉的中國地圖似是而非,可能是我爸爸畫的太草了,上面標記出路線,武漢——宜昌——內(nèi)地。
“這什麼意思?”我看懵了。1987年怎麼會出日本人?看這個意思,怎麼那麼像抗日時期的南京大屠殺事件。
我和解鈴面面相覷,在我印象裡,解鈴是一等一的高人,現(xiàn)在居然也流露出迷惑的神情。
“如果不是經(jīng)歷了前面那些難以想象的事情,我肯定以爲你爸爸的腦子有問題。”解鈴不客氣地說,他用手指頭點點自己的頭。
我沒心情跟他開玩笑,看著日記發(fā)呆,筆跡上看確實是爸爸所寫。我忽然明白了,我爸爸經(jīng)常點燈熬油看書寫字,這會不會是他寫的小說呢?我把想法跟解鈴說了,解鈴不置可否。
如果這是小說,那我爸爸就太牛了,在1987年的時候,就能用日記形式寫出架空歷史小說。這意識也夠朝前了。
解鈴說:“這樣吧,我繼續(xù)在這裡檢查,你回去找你媽媽,問問明白,看看這些日記是不是她撕去的。”
我早就想走了,連忙爬起來,披上衣服揣上日記出門,打了個三輪車回到家裡。
老太太襲擊事件過去之後,消停了幾天,我媽找來師傅丈量陽臺的破損玻璃,打算拆了重新封窗。
家裡到處都是煙塵和鞋印,折騰得不像話,我媽泡了茶水拿到陽臺,兩個老師傅一邊量一邊記錄數(shù)據(jù)。
我拍拍我媽,示意到安靜處說話。
“兒子,咋了?”她問我。
我猶豫一下,把爸爸的日記本拿出來:“媽,你認不認識這東西。”
我媽一看見日記本臉色就變了:“你真把它找出來了。”
我看出我媽肯定有心事,我耐心說:“媽,到底怎麼回事。”我翻著日記本,給她看裡面的殘頁:“是不是讓你撕的?”
我媽臉色發(fā)冷:“你先在這呆著,我把外面人打發(fā)走了再說。”
不知怎麼,我心急如焚,特別焦躁:“媽,到底怎麼回事,你說啊。”
我媽看著我,語氣忽然冷靜下來:“兒子,這麼多年沒跟你說,那時候你小怕你承受不住,你現(xiàn)在大了,又問到這兒,我就告訴你。”
“你說。”我捏著日記本。
我媽想了想,說了一句話,讓我目瞪口呆:“你爸爸有精神病。”
“怎麼回事?你說詳細點。”我看她。
“我剛和你爸爸認識的時候,就覺得這個人說話辦事特別不著調(diào),瘋瘋癲癲的,但就是看他帥看他舒服,非常有男人味,而且有時候吧,他還挺有擔當?shù)模由嫌姓?jīng)工作是鐵飯碗,我一尋思找誰不是找,就跟他吧。”我媽回憶說:“結(jié)婚之後,他的精神病癥狀就顯露出來,有時候告訴我,說他以前有過三個孩子。我聽了這個非常不高興,就問他你這麼年輕怎麼結(jié)四次婚。你爸爸說,不是結(jié)四次婚,而是和很多女人發(fā)生過關(guān)係,其中有人爲他生下了孩子。兒子,你說哪個女人能坦然地聽自己老爺們說這樣的話?!我當時就和他打仗,打過之後你爸爸就失蹤了。”
“然後呢?”我聽得一愣一愣的。我記得爸爸在那幅古畫上的日記裡,就寫自己有了第四個孩子。
“你爸爸在半個多月後又回來了。我當時氣極了,覺得這個家沒法過了。你爸爸經(jīng)常失蹤,以前的藉口是出差,後來連藉口都不找了,說走就走,有時候幾天回來,有時候半個多月。我開始懷疑他神經(jīng)不正常,找個機會帶他去看精神科醫(yī)生。那時候哪有什麼心理大夫,就是精神病院的老醫(yī)生。老醫(yī)生和他私下聊了兩個多小時,然後告訴我結(jié)論。”我媽說。
“什麼?”我著急地問。
我媽說:“老醫(yī)生告訴我,你丈夫要麼是精神分裂妄想癥患者,要麼就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