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不必再借道晉國, 出劍門,過巴山,從秦嶺棧道直通長安。世人曾歌蜀道難, 嘗聞白日上青天。夜過焦崖閣時, 連日陰雨方霽, 冰輪初上, 耿耿星河如瀑布懸在馬前, 彷彿觸手可及。巴山秦嶺崢嶸而崔嵬,可這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天險, 自古及今,敗亡相繼, 可見守成之業, 在德不在險。李氏兄弟耽於淫^_^樂, 不問朝政,更遑論武備。蜀中這些年的太平安逸, 全仗著這兩道天險,如今又因貪婪自毀。代國的軍隊攻城略地,如入無人之境,所到之處,一觸即潰。我們在回長安的一路上, 投宿驛站時, 已不斷看到有快馬傳遞前線的捷報。
我坐在車輿裡, 四周都是影衛。牧哥哥騎馬跟隨在側, 夏生坐在車前, 始終無精打采地垂著頭。大家各懷心事,只有赫連, 愈近長安好像愈發輕鬆起來,沉默到尷尬時,都是他先起的話頭。牧哥哥與他年紀相仿,不輕諧笑,更持重些,總是答得多,問得少。但兩個人好像真的很投緣的樣子,常常並駕齊驅,結伴行路。只是偶爾我會覺得,赫連少了幾份爽朗天性,再不是那個胸中磊落無宿物的少年了,和我說話的時候也總是言不盡意。
入城前一天,一直開道在前的赫連突然撥轉馬頭,朝牧哥哥點頭招呼,牧哥哥頷首致意,赫連朝車廂努了努嘴,“我有話同她講。”牧哥哥看了看我,默不作聲地趕到隊伍前面去了。
赫連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似乎懷有歉意。我回以微笑,“二哥?”
“敏敏……”他頓了頓,“那天在溫泉宮裡和你說的話……”
我搖搖頭,打斷道:“二哥不要再提此事了,貍奴本意如此,和你沒有關係。即便你不說那些話,我也還是會來的。我這個人資質愚鈍,不聰明卻又頑固,而且固不可徹。我只是秉承自己的心意,做我覺得該做的……”我低下頭,愧疚道:“只是對他而言,我一直都不夠好。”
“敏敏不該這樣想,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只是後悔對你說了那些話,爲了那些話,我們兄弟差點反目。”我看著他,赫連目視前方,緩緩道來:“我向他請纓接你回去,他還在惱我,一直不肯答應,我在他面前賭咒發誓,立了軍令狀,這纔有將功折罪的機會。以前他在城頭上對我放冷箭,差點要了我的命,我們一母兄弟,我總是覺得這輩子是他欠我的多。我來代國以後做了很多事情,他不和我計較,我更覺得是理所應當的。我們兄弟有很多話都憋在心裡,你走了以後,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吵完了,反倒覺得敞亮。其實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誰欠誰的,只有誰比誰不甘心。他救過你的命,所以你也覺得爲他做什麼事情都是應該的,可是……他並不想要你這樣。”
我搖搖頭,“他一定惱我不肯信他……天下是個大局,誰不是其中的棋子呢,睿智如他,一樣不能抽身事外。我寧願做一顆棋子,並非爲了報恩,而是因爲……他在局中。即便不能與他並肩作戰,我也不能只是一個旁觀者。”
赫連按著轡頭,沉默良久,“我在長安第一次見到大哥,那時他還是個少年,我也很小。他站在一羣人中間娓娓高談,四座無人能與之析理,就好像……好像珠玉遺落在瓦礫間。我還同少傅說,今日得見神仙中人。”他擡起頭,歪著腦袋看著牧哥哥的背影,“敏敏,你們都是我第一眼看中的人……以前和小杜說起,她說,那些驚鴻一瞥都是因爲前世的宿緣。我不管是宿緣還是業怨,總之,你們都是我赫連翀一眼就認定的人。”
我笑起來,“那麼小杜妹妹呢,二哥也是一見鍾情嗎?”
赫連與我相視而笑,“小杜她……不是。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我受了重傷快要死了,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便昏厥過去,哪裡分得清她是老是少,是美是醜……”提起小杜,赫連的眼光裡便會泛出溫柔神色,俊顏也爲之生動起來。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諧謔道:“難道二哥也是爲了報恩?”
赫連搖搖頭,含笑看著前方,眼神分外清明。女子如水,是致弱之物,但日久可以穿石,無堅不摧。
我微笑著調開視線,看見夏生抱膝埋頭坐在車伕邊上。事情告一段落,出來這麼久了,他嘴上不說,但一直都在擔心家裡的狀況。“二哥,求你件事。”
“什麼?”
“夏生這趟被我牽連,回宮以後只怕出門不便,你替我安置一下吧。”
“這有何難。天氣熱了,大哥早就搬出溫泉行宮,住到長安城裡去了。我們回宮前去西市繞個彎,等你放心了再回去。”他撒開繮繩,伸了個懶腰,將手枕在腦後,“白石草堂裡的書架子我甚是想念,何必急著回去看他的臭臉,不如就多玩兒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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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難,歸去來。出了秦嶺,大道如青天。赫連飛鴿傳書,已著人將夏生的家眷接回光德坊,一路無話,免去許多輾轉,不出幾日便抵達長安。
我哪裡還有心思遊玩,只想早早安置了夏生和邢嫂子一家,回宮領罰。從青綺門入城,素日川流不息的長安大街今天恁地只有寥寥幾個行人?大道兩側綠槐高柳,中有淨沙鋪街,向路人打聽,才知皇帝今日出宮巡城,車駕纔打此地過,看熱鬧的人都絡繹尾隨,往前朝大司馬府去了。
赫連歪著嘴角,朝夏生挑挑眉毛,一副好像很瞭解皇帝惡劣品性的模樣,似乎在暗示他,你小子完了。夏生見狀臉都白了,惶惶不安地看著我。我瞪了赫連一眼,安撫夏生道:“小哥哥放心吧,皇上從不遷怒及人,有錯我一個人攬著。”赫連聳聳肩,笑嘻嘻看著我倆,彷彿在提醒我,實在高估了自己的份量。其實我心裡也沒底,如今自身難保,倘若罪及夏生,我真不知道要拿什麼來保他。
咬咬脣放下車簾,心中蹀躞不下,馬車未久就進入西市。羽林軍將擁擠的人羣擋在巷子外,連房頂上都站滿了持弓的侍衛。好不容易分出一條道路,赫連手持腰牌高喝一聲,爲首的認出是大夏王,連忙放行。
步行至草堂門外,那日連夜出走,都不及細看,大門還是原來的樣子,門匾因爲過於陳舊,早年就被拆了下來。往事如飛鴻印雪,依稀浮現。
我們被攔在門首,進門通報的侍衛不多時便折返回來。我強作鎮定,跟著赫連入門穿廊,過前後廳。永平站在院門外正要往裡送茶,見我低聲驚呼道:“啊呀,夫人,您可算回來了!”
院子裡很熱鬧,隔著門縫就聽見裡頭有人在談論老莊和儒家的經義。四人隨永平進院,大樹下搭了幾張涼棚,或站或坐擠了不少人,看樣子多是這間學堂的師生。邢嫂子的兒子彼時正站在院子中間與人析理,對手顯然已經式微,看不出他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慧齒。一派融融景象,大家正在興濃處,被我們四個不速之客打斷。那孩子看見我和夏生,微微頷首招呼,我點頭回應,想來夏生一家都好,心才略略安下。
拓拔烈玄袍玉帶坐在繞廊的紫藤架下,一手翻著學生們的文章,一手垂在膝上盤玩一物。黑色的穗子從指縫裡流瀉出來,襯著他手上的膚色如羊脂一般。他撇過臉,目如巖下電,正對上我的視線。我鼻子一酸,各色滋味涌上心頭。
赫連看看他,又瞧瞧我,傻笑了兩聲,擠過一羣儒生走到他面前,單膝跪地,抱拳道:“皇上,夫人平安歸來,臣弟不辱使命,特來複命。”
拓拔烈的目光始終不離我半分,半晌,才緩緩開口:“朕看見了,覆命復到這裡來,真是難爲你們了。”
我暗暗在袖子裡搓著手指,舊賬未了,又添新罪。儒生們讓出一條路,我硬著頭皮走到他跟前,“皇上……”
雙膝才沾地,就被他叫了起來,“來得正好,來看看學生們的文章。這裡有兩篇,朕還真是難以決斷。夫人主持過御前射策,來看看今日誰能拔得頭籌。”我咂巴他話裡的滋味,不鹹不淡,可一對上他的視線,碧色的眸子裡卻滿是“別丟人丟到外面”的嫌棄神色。
我小小松了口氣,如今他還肯在外頭給我留幾分顏面,事情總還沒有到難以收拾的地步。永平著人又擺了張桌案,我小心翼翼挨坐到他身邊,心不在焉地看著呈上來的文章。
拓拔烈今日以《冰壺》爲題,儒生們倉促落筆,文章良莠不齊,但也不乏佳作:內懷冰清,外涵玉潤,有人喻君子之德;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也有說爲官之道……拓拔烈以爲最佳的兩篇文章,一篇字跡熟悉,是楊楨的無疑。他這回又立了功,正隨侍帝側,儼然一個心腹寵臣。另一篇署名季夜,似乎便是夏生曾經提起的那個落魄書生。
牧哥哥呈上降書,拓拔烈看上去很高興,重提封侯之事。牧哥哥再次婉拒,拓拔烈亦沒有勉強,最後爲他在兵部安插了一個侍郎的職位。接著又召夏生近前問話,還贊他學堂辦得好,是在爲代國培養人才。我偷眼環顧四下,人人能感皇恩浩蕩,原來他就只在生我一個人的氣。
“楊學士的文章如錦緞,無處不華美;季夜的文章嘛……真如一盤散沙!”拓拔烈眺了我一眼,我連忙挪開視線,埋頭看文章。“……卻常常能淘出金子來。朕先前允諾過,今日廣聞第一、辯才第一、文章第一,朕皆有賞賜。依夫人之見,誰能得這文章第一?”
“臣妾看著都好,連皇上都挑不出來,臣妾就更沒有主意了。”
“夫人不是向來有主意?”他話裡有話,我挪挪屁股,如坐鍼氈。“朕非要你選呢?”
我扁著嘴,擺出楊楨的一篇,“這篇文章處處爲民。”又擺出另一篇,“這篇文章處處諫君。兩篇都好,臣妾實在不知道哪篇更好……臣妾只知道哪篇更難。”
“哦?”拓拔烈饒有興致地看著我。
“爲下容易,犯上難。臣妾覺得,敢於冒犯陛下的,比較難吧。”
拓拔烈輕勾嘴角,“看來夫人深有體會。”我又一次深深埋下頭,聽他下結論道:“夫人說得有理,今日文章第一,當數季卿。”他看向楊楨,“楊學士沒有異議吧?”
楊楨拱手,“臣心服口服。”
拓拔烈點點頭,轉臉對一個正在探衣捫蝨的男子道:“季夜的名字朕聽說過,崔司徒曾在朕面前大力保舉過你,季卿可是季淵的摯友?”
“曾經是。”男子直言不諱,“草民秉性疏懶,心胸狹隘,不適合爲官。嘗聞司徒大人升遷,不喜反憂,恐怕他不好意思獨自爲官,非要拖著草民下水。就好像廚子恥於獨自庖解,非要拉個祭師幫忙,自己手持屠刀不算,還要害旁人沾一身腥臊,故草民早已與他絕交了。”
拓拔烈擡了下眉毛,朗聲笑道:“你的‘七不堪忍,二不能爲’朕讀過,要是今日封賞你一官半職,朕也要被你罵做俗人了。人各有志,季卿不願入仕途,學堂裡能有你這樣的先生,亦是代國之福。朕既許下承諾,不知季卿想要什麼賞賜?”
男子攏了攏敞開的衣襟,拱手言道:“草民曾聽司徒大人提過,陛下書道一絕,今日僥倖文章第一,應該可配書道第一吧……”他瞟了一眼拓拔烈手裡正揮著的摺扇,“草民斗膽,請皇上賜下手中的墨寶。”
拓拔烈舉扇看看,笑意更甚,“季卿果然好眼光,可惜這扇是夫人相贈,並非是朕題寫的。”那是我早年仿照他的筆跡題寫的《短歌行》,可哪裡是我相贈的,分明是他不問自取。拓拔烈瞇起鳳眼看我,陰側側挑釁道:“不過這扇舊了,是該換新的了。”
我苦著臉,委屈囁嚅道:“這扇本就是臣妾用舊的,皇上要得去又不是因爲它新,還不是皇上覺得它使得順手。倒可憐這扇子,最知人間炎涼,天熱的時候愛不離手,眼看就要立秋了,就算不換新的,也不知道要被冷落到何處去……人皆苦炎熱,妾愛夏日長。一片冰心在,玉壺自生涼。”
拓拔烈眸中波光一閃,微有動容。季夜大笑,“言好不言新者,纔可長伴帝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