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也會從這個院子裡消失，成爲(wèi)這些年來消失幾十個孩子裡的其中一個，所以，她連夜逃了。
她的運氣並不那麼好，她沒有被羅爺爺抓回那個院子，而是在逃亡的路上遇到了人牙子。
但她的運氣也不是一直都壞，就在陸家要買進(jìn)兩個新丫鬟的時候，她遇到了陸仲，陸仲發(fā)現(xiàn)她是黑戶，在買下她後多了個心眼，把她安置在別院。
陸仲當(dāng)年已有尋找藥人的念頭，但三五年下來，都沒有任何結(jié)果，莊福被教會寫字認(rèn)字後，無聲的世界裡纔有了第一人進(jìn)駐。
她喜歡陸仲，很單純，沒有太多理由，只因他給過她在這世上從未有過的關(guān)心。她無從比較，這些關(guān)懷是多是少，是好是壞。
因爲(wèi)妻子的病弱，陸仲心事重重，但莊福是個很好的傾訴對象，不知不覺中，他對她透露了自己的心事。
莊福不是沒有過掙扎和糾結(jié)，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告訴陸仲，她在那個宅子裡的遭遇。
也是那一刻，她從陸仲嘴裡知道了自己是何等的存在，這種人，叫做藥人。
陸仲眼底的狂喜，同樣溫暖了她，她覺得能爲(wèi)陸仲做點事，就是他們在這一世遇到的所有意義。
可惜，她是個半途而廢的藥人，但她相信自己的身子比其他消失的夥伴更加健康，若是由她來孕育孩子，生下的孩子或許會是一個能夠成功養(yǎng)大的藥人。
“我不能這麼利用你?！标懼僭谀骋惶?，面露痛苦地說。
“不是利用。”莊福在沙地上用花枝寫下這四個字，朝他粲然一笑，真的，在她心裡，這一切都是心甘情願，利用兩個字，抹殺了她真摯的感情，也玷污了他們幾年的相處。
在莊福十八歲那年，她開始忙碌起來，陸仲一有空就到她的院子來，教她分辨藥材，他沒想過莊福雖然沒受到良好的教養(yǎng)，卻有著驚人的記性。
只用了一年時間，她回憶起來羅爺爺給她用的十八味藥材，還將喂藥的過程鉅細(xì)無遺地寫下，連扎針的穴道也跟陸仲反覆確認(rèn)，確保萬無一失。
她唯一的私心，就是給陸仲留下一個孩子，屬於他們的孩子，只因那時起，她就隱約不安起來，覺得自己不能一輩子伴隨他，她想留下點能讓他記起她的東西……
就在她生下一個女兒，做完月子後偶爾到街上採買針線的時候，卻見到那位五年沒見的羅爺爺，他已然老的厲害，但臉上的陰沉從未改變。
她成了受驚的鳥雀，回到院子仍然不能平息，她害怕再被抓回那個地方，因爲(wèi)她已然知道，一個逃亡的藥人，一個失敗的藥人，一旦被抓回去，等待她的就只是死亡。
與其如此，她還不如馬上離開，只要活著，就還能盼著跟陸仲和女兒相見的一天，只要活著，她就可以保住他們……
秦長安心情沉重地推開這一大疊宣紙，其中幾張輕輕落在地上，她也顧不上去撿起來。閉上了眼，她不由地想起年幼時候被爹喂藥的情景，陸仲當(dāng)年的眼神裡藏著很多東西，似不忍，似悲傷，還有——如今她才能理解的那一抹愧疚。
她依舊無法理解生母莊福的做法，只因她們成長的環(huán)境截然不同，也唯有一個被像是動物般圈養(yǎng)從未接觸世事的女人，心思才能如此簡單和明澈，當(dāng)然，落在很多人眼裡，甚至是傻子般的舉動。
她同樣無法理解爹的做法，爲(wèi)了自己心愛的妻子，就能接受這麼一個純淨(jìng)無垢的女人的無私奉獻(xiàn)。還是，他在跟莊福相處的那五年裡，在教她寫字認(rèn)藥的無數(shù)個日夜裡，他也曾對莊福動過那麼一刻的心悅之情？
夜深人靜，明月當(dāng)空，芙蓉園裡燈火瑩然。翡翠在外間犯瞌睡，幾度差點倒在榻上，直到聽到秦長安的聲音從寢室傳來。
“翡翠，你去睡吧。”
“是，郡主?！濒浯湫⌒囊硪淼匕验T帶上。
秦長安披著一件雪青色的外衣，一頭美好如瀑的青絲披散在腰際，臉龐雪白如玉，比起往日的明豔颯爽，更多了幾分嫺靜柔美。
她推開窗戶，仰頭望著夜空，眼神平靜深邃，渾然沒有察覺夜晚侵入骨髓的冷意。
龍厲的腳步聲已然在她身後，見她獨自一人在賞月的畫面，雖然勾人心魄，宛若畫中人，實在美妙。但冷風(fēng)吹得她青絲舞動，衣袂飄飄，好似下一瞬就要跟嫦娥般飛天奔月去了，他的心猛地一緊，大步走過去，“砰”一聲關(guān)了窗戶，把她拉到牀沿坐下。
“本王不回來，你就這麼糟蹋自己身體？頭髮可擦乾了？也不多加幾件衣裳，存心讓本王心裡不爽？”
她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你這又是唱的哪一齣？我就算糟蹋你的身體，也不會糟蹋我自己的身體。”她雖然不知道自己的壽命有多長，但就眼前來說，自己的身體比一般女子還要強壯，身體纖弱只是表象，她跟那個病美人楚白霜，可不是一類人。
龍厲看著她活力滿滿的怒容，頓時輕忽笑開了，扯開自己的衣襟，笑得邪魅?！澳呛?，本王儘管讓你糟蹋?！?
她重重拐了他一記，隨即問道?！拔业玫搅艘稽c線索，就是怕你不好查?！?
龍厲一如既往的倨傲不凡：“在金雁王朝，若是要情報，你找本王就找對了。”
“我生母在滁州逃出來的，雖然她不知道是哪家哪戶，但據(jù)說那個院子裡同時豢養(yǎng)四五十個孩子，只爲(wèi)了練就一個藥人。光是花在這麼多孩子身上的藥材費用，就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我想……這家至少在滁州是大富大貴的家族。還有，當(dāng)年給他們喂藥的是個五六十歲的老人，姓羅，不對，若是他如今還活著，該有七八十歲了?！?
“滁州？”龍厲瞇起黑眸，轉(zhuǎn)動著拇指上的玉扳指，眸子裡的冷厲一閃即逝。
“京城之外，滁州便是王朝最大的城池，人口至少有五六萬，我知道是需要花上不少功夫——”她深深地望向他，不再說下去。
“何時變得這麼乖巧？”他攫住她的下巴，俊臉一分分靠近，薄脣勾笑?！拔耶?dāng)然會幫你。”
她無聲地抿了抿脣，如今壓在心頭的兩件事，一個是陸家的無辜蒙冤，一個是生母悲慘身世的幕後主使，她全都不想放過。以她一人之力，自然比不上靖王出動手下精銳能人，這一點，她不得不承認(rèn)。
龍厲從背後環(huán)住她，俊臉抵在她的肩窩，神色一柔?！捌鋵?，有一點你有沒有想過，藥人不見得皆短命，你看你生母，安然無恙地活了四十年。還有，藥人也可孕育子女，你可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
“她跟我還是有些不同，她算是功虧一簣，連帶毀了自己的聽覺和聲音，而我已經(jīng)是真正的藥人了?！彼尼岜尘o貼著他，清楚感覺到他隨著呼吸而起伏的堅實胸膛，心下不禁一陣恍惚，有種軟軟的，暖暖的溫柔自胸臆間盪漾開來，蔓延著一絲絲的甜味，好似吞下了一個糖霜糕。
他這是在安慰她嗎？那可都是她從來不提的心思啊，可是他卻懂。
察覺到龍厲的不快和沉默，她的手搭在他緊攥成拳的手背上，輕輕低語。“不管怎麼樣，謝謝你。”
這一聲“謝謝”，卻是讓龍厲飄飄然起來，雙臂收緊，覺得懷中的人兒雖然輕如羽毛，自己卻像是已經(jīng)擁有了整個天下。
終於，他做的事，不會再讓她厭惡反感，終於能得到她的正視！
某人上早朝，實在是一大折磨。
馬超苦著一張臉，自從他在北漠見光後，從暗衛(wèi)成了“明衛(wèi)”，如今主子要上早朝，天矇矇亮他就在門外守候，但屋子裡半點動靜都沒有，只能小聲提醒。
“王爺，該起了，今日您要去宮裡?！?
翡翠從不遠(yuǎn)處走來，她瞧著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壓扁了聲音在外頭喊門，實在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別笑！”馬超一把捂住翡翠的嘴，瞪大了眼，惡狠狠地說。“王爺起牀的時候脾氣最不好，你給我悠著點。”
翡翠從未跟年輕男人有過接觸，心跳如鼓，一把拍下馬超的手，小臉通紅，不滿地說?！澳闶悄难e冒出來的？就你這麼蚊子大的聲音，能喊得起王爺嗎？別說是早朝，我看就是午朝都起不來吧?！?
這牙尖嘴利的丫鬟長著一張瓜子臉，眼睛是丹鳳眼，倒是一臉精明相，馬超對她並不陌生，畢竟在北漠，他就常常躲在暗處，保衛(wèi)自家主子的同時，也對郡主府所有人瞭如指掌。比如眼前這個叫翡翠的，因爲(wèi)一開始對爺不恭敬，而在孫武手下吃了點苦頭。
“那就再等等？”馬超一臉苦惱，還不如當(dāng)暗衛(wèi)呢，至少不用做這種苦差事。
“要不，我來？”翡翠實在瞧不起一個大男人耷拉著八字眉苦兮兮的神情，話音未落，她就轉(zhuǎn)身，揚聲說道?！巴鯛敚撋铣??！?
馬超的心頓時七上八下的，媽呀，就算他殺一百人，也從未這麼忐忑不安過。
屋內(nèi)，依舊是一派死寂。
牀上的男人懶懶地掀開眼皮，心情有些煩悶，外頭是什麼麻雀嘰嘰喳喳叫？他恨不得那隻麻雀的毛都拔的一乾二淨(jìng)！
但一看到身旁的女子，一頭青絲散在枕頭上，面向他側(cè)身躺著，柔軟的白綢裡衣胸下繫帶早已鬆開，以他的角度，正能瞧著裡頭一抹粉色兜兒，雪膚豐盈，隨著呼吸起起伏伏，看著看著，他不禁下腹一緊，一點也不想隱忍，身子重重壓了下去。
秦長安只覺得胸前一涼，被迫轉(zhuǎn)醒，卻之瞧見那雙對著自己已然情慾勃發(fā)的眼，目光往下移動，眼眶發(fā)熱起來。
錘擊在他胸口的拳頭，最終沒了力氣，只能攀附在龍厲線條優(yōu)美的後背，泄恨般地抓住幾條紅痕。
晨間的男人當(dāng)然是兇猛如虎狼的，她深有體會，但龍厲的獸性卻有著高貴和狂野的兩面，甚至令她有那麼一瞬間，無法正視他那張妖孽般的春意盪漾的面孔。
興致上來，他甚至還抱她壓到牆上做了一回。
他心滿意足地喘息著，慵懶愉悅地笑了起來，語氣裡難掩遺憾?！氨就踹€得去早朝，只能草草結(jié)束，王妃可別放在心上?！?
話音一落，他把癱軟成水的秦長安輕輕放在錦被上，取過她身上的肚兜擦了擦他的身下，這個邪氣的動作惹得秦長安心中一跳。
原來他還記得早朝這回事？明明天都亮了，還把她往死里弄是想怎麼著？
她氣的俏眼一記橫掃?！耙ピ绯娜耸悄悴皇俏?，自己不能睡也看不慣我睡嗎？明天起分房得了，誰也不礙著誰。”
龍厲眼睫輕擡，眸光幽然深邃，嗓音還未褪去暗啞?！靶禄椴盼逄炀鸵址?？”
當(dāng)他是傻子嗎？自從大婚後，他幾乎夜夜都是洞房花燭夜，有了夫妻名分後，他更是不需要任何節(jié)制，可以將滿腔熱愛全都灑在她的身上。
分房？她倒是想得美。
“以後你天天都要早朝，我可不想天天都被你用這種方式喚醒，還讓不讓我睡覺了？”她不快地別過臉，看也不看他。
她的小模樣兒卻逗樂了龍厲，他只覺得心酥麻之外還有點癢，都是被這女人給撩撥的。面對一大早離開軟玉溫香要去面對那堆臣子的老臉的不爽情緒，徹底被驅(qū)散，他的長腿壓在牀沿，俊臉湊到她的面前，深沉的黑眸盛滿了濃濃笑意。
“本王不把這把火泄掉，難保不去找別人的麻煩，如今通體舒暢，神清氣爽，纔有精力應(yīng)付那羣蠢貨。”
秦長安笑瞇瞇地轉(zhuǎn)過臉來，問的極爲(wèi)諂媚。“王爺年紀(jì)輕輕，火氣這麼盛，不如我?guī)湍銖氐椎叵?？?
幾顆藥丸，就足夠讓他安分一個月，一點也不麻煩。
龍厲俊眉一凜：“本王走後，你睡到日上三竿也無妨，誰敢找茬？倒是你，動不動就威脅本王，果然是被寵的脾氣越來越壞了。”
她的嘴角勾起慧黠的笑，語氣涼涼?！巴鯛斶€是別太縱慾的好，免得哪天真把我惹急了，到時候，可就不是威脅而已了?！?
“來給本王伺候更衣?！?
伺候更衣個鬼??！
迴應(yīng)他的，卻是一個從半空中飛來的玉枕，龍厲長臂一伸，牢牢接住，更是哭笑不得?！霸趯m裡倒是一副溫柔嫺靜樣——”
“恭送王爺，慢走?！彼尺^身去，丟下一句，裹住身上的錦被，已然下了逐客令。
屋外的翡翠和馬超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終於在翡翠又想開口的時候，門被打開了，龍厲身著華美紅袍，俊美面龐上笑意盪漾，如沐春風(fēng)。
翡翠看呆了，馬超也看傻了。
不該啊，自家主子起牀起來的情緒最爲(wèi)無常惡劣，往往要整治個幾人才能平息，今日怎麼笑得跟惡鬼，不，笑得跟菩薩一樣？
“別擾了王妃睡覺?！饼垍枔]揮手，不滿馬超還愣在原地?！斑€不走？”
翡翠這纔回過神來，清了清喉嚨，規(guī)規(guī)矩矩地迴應(yīng)。“是，王爺?！?
本想再睡個回籠覺的秦長安，卻發(fā)現(xiàn)被龍厲這麼折騰了兩回後，雖然身體累極了，卻也無法繼續(xù)沉睡，只能朝外喊道?！棒浯?，我要起了?！?
翡翠應(yīng)了聲，馬上端著熱水進(jìn)來，瞧見牀上那塊溼漉漉的女子繡花肚兜，小臉更紅了。不由地在心中腹誹，原來王爺順順利利地上早朝，是因爲(wèi)郡主的關(guān)係啊，還是郡主有本事，能壓得住王爺這頭喜怒無常的猛獸。
就在秦長安沐浴更衣後，牀上沾了春露的被褥綢單也早已被婆子換下，她留意了兩天，這些婆子處理主子的私密事，果然是做事幹淨(jìng)利落，話也不多，各個謹(jǐn)守本分，的確比讓那些動不動就面紅耳赤的年輕丫鬟更適合。
“今日我們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見識一下金雁王朝的風(fēng)土人情，你們幾個想必也悶壞了。”
翡翠瑪瑙和珍珠對看一眼，臉上雖然沒有大喜過望的表情，但還是嘴角揚起，異口同聲道。“謝郡主。”
秦長安坐在轎子內(nèi)，撩開側(cè)邊的小窗戶，一路觀賞著京城熱鬧的風(fēng)景，時隔數(shù)年，似乎一切都沒有太大變化。
領(lǐng)著三個從未離開過北漠的丫鬟，一家家地逛店鋪，買了一大堆雜七雜八的東西，秦長安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有揮霍的本錢，反正花的是龍厲的銀子，她倒是一點也不心疼。
至於她的嫁妝，清點一遍才駭然大驚，原來兩倍的嫁妝，遠(yuǎn)超她的想象。黃金六萬六千兩，白銀八萬八千兩，再加上無數(shù)的首飾珠寶，爲(wèi)了能夠把貍貓換太子一事息事寧人，皇帝蕭儒真是大出血了，就算嫁公主都不見得趕上這麼龐大的數(shù)目。
但龍厲說過，她的嫁妝都是她的，他絕不會覬覦一分一毫，既然她是靖王妃，就理應(yīng)花他這個丈夫的銀子。
她樂的欣然接受。
“郡主，這是什麼呀？”珍珠吞了吞口水，指了指不遠(yuǎn)處樹蔭下的一個小攤鋪，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正在熬糖水，以金黃色香噴噴的糖水作畫，旁邊的棒子上插了好些個糖畫，有動物的，有人物的，每一個都栩栩如生。
“這叫糖畫。”秦長安笑道?！翱茨銈冞@一個個的饞相，去吧，每人選一支，嚐嚐味道，可別多吃，小心掉牙?！?
沒了老成的白銀在場，幾個婢女畢竟才十六七歲的年紀(jì)，見到滿街新鮮的玩意兒就忍不住好奇心氾濫，拿著主子給的碎銀子興高采烈地去買糖畫甜嘴了。
只是有人在暗處瞧著這一幕，當(dāng)看清秦長安的面容時候，臉色驟然大變，忙不迭地往巷子深處跑去。
逛了半日，一主三僕纔回了靖王府，她問了管家如意被安排在哪個院子，一聽到是幽蘭苑，不禁陷入沉思。
四年前當(dāng)龍厲宣佈她是他的玩物後，官奴一個翻身，就住進(jìn)了幽蘭苑，當(dāng)時她並不半點欣喜，只覺被束縛和壓制的困擾和煩悶。
龍厲雖能容忍如意住在靖王府內(nèi)，但處理的極爲(wèi)低調(diào)，並不想讓別人在她的兒子身上做文章，她當(dāng)然清楚他對如意還是不喜，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jīng)諸多退讓了。
“王妃，您來了?！蹦虌鷳?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下。
“小少爺近日身體如何？可有常?？摁[？”秦長安裙襬旋轉(zhuǎn)，氣度逼人，雖然臉上有笑，但儼然已有主母做派。
如意是她的兒子，自然只能被稱爲(wèi)少爺，但她無所謂，不管龍厲認(rèn)不認(rèn)，都不會妨礙如意順?biāo)斐砷L。
“回王妃，小少爺?shù)哪樕枚嗔?，胃口也一天天大了，這兩日奴婢餵了碎麪條和肉糜粥，小少爺能吃一小碗呢。”
她望著小牀裡的睡得很死的男嬰，他穿著她交代的用半舊棉衣所縫製的小襖和棉褲，兩個小拳頭擱在腦袋旁，果然漸漸被養(yǎng)胖了，再也瞧不見一年前出生時候的面黃肌瘦，小不隆冬的可憐樣。
小臉白胖粉嫩，粉脣微張，還在流口水，像是魚兒般吐著泡泡，疏眉大眼，輪廓分明不少。
她的手搭在孩子的脈搏上，沉默許久，才交代奶孃?！靶∩贍斏眢w轉(zhuǎn)好，我要爲(wèi)他再換個藥方，每日自有我身邊的瑪瑙端來，記得，午膳後服用，一日一次即可。”
“奴婢記住了。”
秦長安朝著翡翠點了點頭，翡翠掏出一片金葉子，遞給跪著的奶孃?！澳闱杏浶⌒姆绦∩贍?，何日小少爺徹底痊癒，少不了你的好處。”
奶孃受寵若驚地將金葉子收在懷裡，喜出望外，連連叩謝。
“但你若是在我們眼皮底下偷懶，苛待小少爺，就算王妃心慈放過你，靖王爺也絕不會輕饒你。你可記住了？”翡翠揚聲問道。
“記住了記住了……?！蹦虌煌５乜念^。
秦長安離開了幽蘭苑，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但笑不語看著身旁的翡翠。
翡翠被看得心中發(fā)毛：“郡主，怎麼了？”
“越來越有大丫鬟的風(fēng)範(fàn)了?！?
“郡主誇得奴婢都不好意思了——”
“行了，如今不是在郡主府，上回你指認(rèn)陶婉容是四皇子裡的人，本該記你一功。不過當(dāng)時事情太多，我心思太亂，沒想到怎麼賞你。今天起，我把你提爲(wèi)一等大丫鬟。”
“郡主對奴婢太好了！”
翡翠喜極而泣，登時跪了下來。
先前一進(jìn)郡主府就是一等大丫鬟，但她並未對郡主全心全意，另一頭還顧著四皇子的交代，是沒把這個主子放在眼裡。但後來，她被郡主降爲(wèi)三等丫鬟，經(jīng)歷了這麼多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心想跟隨的主子還是郡主，而並非四皇子，如今重新歸於原位，失而復(fù)得，纔是忠心耿耿，毫無二心。
“你先前是犯過錯，錯了不要緊，就看你願不願改。”
“奴婢什麼都願意爲(wèi)郡主做——”頓了頓，翡翠擡起那雙淚光盈盈的眼，苦笑兮兮?！爸灰ぶ鞑蛔屌救フ疹櫥⒆泳秃?。”
她嗤笑一聲：“你怕什麼？渾身上下沒四兩肉，給我的虎子塞牙縫還不夠呢。話說，他們也該到了吧，把虎子留在北漠，我不放心?！?
翡翠臉色發(fā)白：“郡主把虎子接過來了？”她很想解釋自己並非四兩肉的平板身材，在她這個年紀(jì)，她算是婢女中發(fā)育不錯的了，可惜，她一點也不想成爲(wèi)虎子嘴裡的美食。
“怎麼？不妥？”秦長安挑了挑眉，饒有興味地欣賞著婢女慘兮兮的表情。
“王爺那裡……”
“靖王爺最喜歡看猛獸惡鬥，可見，他對這些野獸是很有感情的?！鼻亻L安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盎⒆觼砹耍矔乙粯酉矚g它的。”
翡翠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這哪裡是對野獸有感情啊，分明是殘酷不仁嗜血黑心的暴君啊……原來這纔是靖王爺真正的面目？！
秦長安眼底的笑意閃爍，嘴角惡劣地上揚，有時候捉弄捉弄小丫頭們，還是挺有意思的。
沒再驚嚇翡翠，她繼續(xù)逛著花園，前兩日下的雪已經(jīng)開始消融，湖面結(jié)了冰，各色錦鯉在冰下緩慢地遊著。
她看了會兒，心中有種古怪的感覺，明明靖王府還是之前那個靖王府，可是卻有些不一樣了。
過去，在這裡的花開花謝、綠草茵茵、花團(tuán)錦簇，從未惹起她的注意，她真正在意地只有那一堵圍牆，對於幼小的她而言，圍牆很高很大，隔絕開了外面的世界。
仰著下巴，她擡頭看向旁邊一角，硃紅的圍牆，遠(yuǎn)處的天空湛藍(lán)湛藍(lán)，萬里無雲(yún)，好似一匹純淨(jìng)素錦。
“郡主，您在瞧什麼呀？”翡翠循著她的方向看過去，只是天空上一隻飛鳥都沒有，啥也沒有。
她笑了笑，唯有自己明白內(nèi)心深處的心思?！皼]什麼。”
另一邊，剛下早朝，他一走出大殿，守在殿外的謹(jǐn)言就給他披上禦寒的黑色大麾，他面色一凜，率先走下白玉石雕龍臺階，他未曾穿朝服，依舊一襲紅袍，灼灼如火，張狂肆意，渾身散發(fā)著霸氣?！熬竿跽埩舨?！”
幾個臣子也不顧四五十歲的腿腳，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前跑著，偏偏前頭的貴人當(dāng)做什麼都聽不到，他們只能一口氣跑了幾百級的臺階，這幅場景是在是可笑。
龍厲願意上早朝就已經(jīng)給皇兄和臣子很大的面子了，他最反感什麼以國爲(wèi)家、嘔心瀝血，但他是親王，如今身體痊癒，反而沒有理由託詞成爲(wèi)皇兄的左右臂。至於下了朝，那就各回各家，他還想著早些回去跟秦長安窩在一起，就算什麼都不做，只要身邊有她，他的心情就不壞。
“靖王爺！靖王爺！您請留步啊——”身後的聲音氣喘如牛，衆(zhòng)人跑的面紅耳赤，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還有幾個落在後頭的官員，腳步踉蹌，險些從臺階上滾下來。
龍厲突然停下腳步，眉頭一皺，冷冷掃過身後的七八個臣子，嘴角綻放一抹詭譎的笑意。
“何事？”
“靖王爺去江南暗訪民間，這一去就是一年多，下官們特意在一品樓準(zhǔn)備了一桌酒席，欲邀您接風(fēng)洗塵，並賀喜王爺抱得美人歸?！?
龍厲哼了聲，臉上只有淡淡的掃興和鄙夷，他的王妃到底美不美，關(guān)、他、們、這、些、老、東、西、屁、事啊！
“本王沒空。”他一臉傲嬌，再加上那麼一點點的不耐煩，足以看得各位老臣臉上一陣青，一陣紅。
“王爺既然今日沒空，不如明日？”領(lǐng)頭的是方臉寬脣的刑部侍郎，他賠笑諂媚地問道。
龍厲不冷不熱地看了他一眼，他頓時臉僵硬了，但還是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再不行就後天？下官幾個準(zhǔn)備了一份賀禮……”
他不耐地舉起手，這些臣子都算半個人精，能夠看明白他的這些手勢，這是要他們噤聲的意思。
頓時鴉雀無聲。
“什麼賀禮能讓本王開眼？若是些俗氣的黃白之物，可別怪本王往後給你們穿小鞋?！彼ばθ獠恍?，眼神陰測測地說。
衆(zhòng)人情不自禁地嚥了咽口水，背後早已沁出大片冷汗，他們是想巴結(jié)朝中最有權(quán)勢的靖王，但更怕拍馬屁拍在馬腿上，這傲視天下的靖王一個不喜，就能把他們玩弄於鼓掌，玩到殘、玩到死……
一年多，京城沒有靖王，他們的日子好過許多，畢竟聖上的想法雖然難測，但卻沒有靖王的陰狠手段和殘暴癖好。一聽到靖王不但從江南迴京，甚至還跟北漠送來的和親郡主大婚，反而讓他們措手不及，一個個在家裡吃不下飯，喝不下茶，叫苦不迭，心想著這個混世魔王怎麼就回來了呢？要是不會來該多好。
所有人都在說，這次的主意肯定能投其所好，可是他們怎麼覺得成親後的靖王脾氣還是那麼陰沉古怪呢？
“這份禮物是下官們的心意所在，足足找尋了好幾個月，聽聞靖王妃是北漠神醫(yī)，素有北漠觀音之名，靖王妃必定會喜歡?！币粋€三品官員笑著說，看似坦然，這一番話不知在肚子裡腹誹過幾十遍，如今面對這個比自己年輕許多的王爺，才能壓下內(nèi)心的恐懼，壯著膽子開口。
龍厲摸了摸下巴，不是看不出這個官員在耍小聰明，但明裡暗裡都在誇他的女人，看似恭維，實則是在試探他們夫妻的感情如何。
有時候，他也不是那麼不近人情，所以他就給衆(zhòng)人留了一條路。
“你們口口聲聲說是給本王的賀禮，怎麼又故意討王妃的喜歡了，敢情你們認(rèn)爲(wèi)靖王府本王已經(jīng)做不了主了？”他把玩著手腕處的龍形手環(huán)，眉宇之間，隱隱有薄怒，一派邪魅奸佞之色，看得衆(zhòng)人心驚肉跳。
衆(zhòng)人聞風(fēng)色變，頓時一致改了口。“下官們並非是這個意思，靖王妃是王爺?shù)钠拮?，是王爺?shù)慕庹Z花，王爺若能跟王妃琴瑟和諧，便是我朝之幸——”
這羣蠢貨，還是這麼愚不可及，還不如他家王妃一根手指頭，他開始懷疑自己何必浪費大好辰光在他們身上？還不如早些回府跟長安玩一點閨房遊戲來的值當(dāng)。
一想起今天早上倉促結(jié)束的那場雲(yún)雨，龍厲不免又下腹一緊，縱然此刻是隆冬，心臟和身體都熱起來。
“嘖?！彼幮暗?fù)u搖手指，只是一個字，就足以讓他們臉上的笑容再度變得僵硬，額頭落下豆大的汗珠，實在心中苦澀，到底這個菩薩在想什麼？
“禮物送到靖王府就成了，酒席則免了。”他丟下一句，嗓音很輕，卻透著一種沁骨的寒意，紅色廣袖用力一揮，隨即傲慢地延長而去。
衆(zhòng)人並未散去，依舊佇立在原地，目送著龍厲走向?qū)m門，良久，從殿內(nèi)走出一人，正是兵部尚書康建。
“康大人?！毙\(zhòng)人頷首示意。
康建身材並不魁梧，約莫六尺，身著墨藍(lán)色朝服，但康家子女的一雙眼卻生的極好，跟淑太妃有那麼幾分神似，但那雙眼裡的歷練和肅嚴(yán)，讓人敬畏。
“你們送了什麼東西過去？難道不知道靖王爺極爲(wèi)挑剔，送去一般的世俗之物，只會礙他的眼嗎？”康建笑著說，但笑意卻冷冰冰的，只是場面話。
衆(zhòng)人聽了，極爲(wèi)不自在。
“康大人，您爲(wèi)下官們指一條明路吧，您看，靖王和靖王妃之間的感情如何？”
“本官看，靖王不會被區(qū)區(qū)一個女人就迷得神魂顛倒?！笨到〝咳追中σ?，諱莫如深地說。
說完這句，康建搖了搖頭，隨即離開。
留下衆(zhòng)人面面相覷，不禁犯了難，皺著眉頭，低聲嘟囔?！霸蹅儨?zhǔn)備的賀禮到底是送好，還是不送好？”
康建走出宮門，坐上寶藍(lán)色的轎子，等簾子垂下，他才露出陰險的冷笑。
以前的靖王，無心無情，所以沒有弱點，刀槍不入。
若是如今靖王心裡多了個女人，那麼……那個弱點，是許多人都喜聞樂見的。
靖王府。
龍厲的黑靴踏入正門，管家在前面領(lǐng)路，他問了句。“王妃人呢？”
“回王爺，王妃早就回來了，在芙蓉園?！?
“王妃出門了？”
“是，去了東街，不過就逛了一個多時辰。”
推開房門，龍厲的目光在屋子裡轉(zhuǎn)了圈，卻並未見著秦長安的影子，他剛轉(zhuǎn)身走出來，想到什麼，嘴角自信滿滿地勾起，大步流星地走向煉藥房。
果不其然，門口有珍珠和瑪瑙兩人守著，見到他正要開口，他卻搖搖手，徑自走了進(jìn)去。
一抹纖瘦的藍(lán)色背影，落在龍厲的眼裡，他輕輕反手關(guān)上門，止步於她的身後。
她的臉上蒙著一張白紗，雙手戴著特別的棉布手套，雙目專注，手裡捏著褐色的藥丸，雖然沒有回頭，但已然知道闖入者是何許人也。
“門放在那裡，是爲(wèi)了讓你敲門的?！彼纳ひ羟謇洌瑐?cè)臉極爲(wèi)冷靜，但在龍厲眼裡，卻是上好的風(fēng)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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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厲微微一笑，雙手搭上她的肩膀，她卻回頭瞪了他一眼，露在白紗外的那雙美目晶瑩逼人，宛若寒星。
“煉藥房是我的禁地，以後儘量別來，耽誤我做事?！?
“整個靖王府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哪裡還有什麼禁地？”他俯下俊長身子，看著桌上的瓶瓶罐罐，突然眸色深沉幾許，手掌探向她。“若說真有什麼禁地，我也得闖一闖。”
“我是說真的，我手裡的是毒藥，劇毒，你離我遠(yuǎn)點?！彼捯粑绰?，卻被龍厲猛地抱在胸前，她突然腦袋一片空白，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你對我而言，可比劇毒厲害多了?！彼娌桓纳耆粦峙聞谑沧佣舅?，不但不怕，反而把她抱得更緊。
瞧他說的什麼話？是誇她還是損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