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方纔入夜,京城九門便戒嚴關閉,城中主要街道上一隊隊的騎兵飛馳而過,死一般的寂靜中,馬蹄聲迴盪盤旋。
“福晉,”寶兒躬身進屋向我一福,“嫡福晉請您速到前殿去。”
烏拉那拉榮芳雖是嫡福晉,但平日裡極少擺那嫡妻的派頭,今日能專門遣人來請我,怕是已經沉不住氣了。我二話不說,立時三刻起身,讓乳母抱了福惠穿過遊廊一側的園門,往西府前殿去。
我纔剛挑簾入殿,榮芳便急忙站起身來相迎,拉了我的手問道,“映荷,你昨日才從園子裡回來,可有宮裡的消息?你看這外頭已經亂成一團了,王爺也沒個訊息?!?
我摁了摁她的手,安慰她道,“沒事,福晉沉住氣,敬候佳音!”
榮芳卻是眼中含淚,愈加焦急地在屋子裡轉起了圈。
“年妹妹怕是知道點底,別在那拿著了,看姐姐都急成什麼樣啦?!”李氏開口陰陽怪氣說道。
我冷冷瞟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什麼底!我只知道該乖乖在府裡待著,別給丈夫添亂!”
她被我的眼神所攝,雖是十分不情願,卻也只得收住了含在嘴裡的話。
我拉著榮芳相依坐下,靜靜等候著宮裡的訊息。
殿裡的西洋自鳴鐘打了九下,打了十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府門終於被重重拍響。榮芳怯懦地往後一縮,嘴脣哆嗦地說不上話來。
我站起身來道,“開門。”
府門應聲而開,兩個丫頭齊手挑起前殿的簾子。門外察哈林舉火帶隊而立,只三兩步便走到院中,向殿裡衆人單膝下跪,朗聲道,“先帝駕崩,著皇四子和碩雍親王即皇帝位,皇上現已護送先帝皇輿回宮,下旨諸宗室明日卯時入乾清門齊集。”
榮芳倏然而起,李氏等人也都忙跟著起來,先是面露極喜之色,須臾,卻都掏出絲絹掩面而泣。我瞅了眼她們那硬生生擠出眼淚的哭相,走下臺階,湊近察哈林,問道,“宮中一切可好?”
察哈林點點頭,微微一笑,答道,“十三爺、隆科多大人已帶兵清道,護送皇上入宮,一切安好,皇上吩咐奴才轉告福晉,無須牽掛?!?
我微一頷首,向王府中僅次於張起麟的管事道,“開庫房,取喪服素布,打點潛邸掛白?!?
“是?!惫苁旅︻I命倒退著下去,招呼人取鑰匙開庫房。
我站在玉階上遙望南方隱隱的一片金色琉璃,沉沉地呼出一口長氣,他成功了。
三個時辰匆匆而過,烏拉那拉氏、我、李氏、弘時、弘曆、弘晝、小?;萁該Q了喪服,坐了管家連夜備好的素色馬車一路向南往神武門飛奔。
冷霜打滿了金色的琉璃,深宮的門楣上掛滿了片片刺眼的素白,乾清門內列滿了宗室及女眷,先帝的嬪妃和公主、各皇子的王妃皆獲準跪於乾清宮中,殿內哭聲哀鳴此起彼伏。我閉目端跪於地下,彷彿周邊的一切皆已淡去與我無關。
“娘娘,娘娘,”耳邊有人輕聲叫著,我不爲所動,仍是默默跪著,“年主子。”那人又叫道,我這才忙睜眼轉頭看去,卻是張起麟躬身立於我身後。
我挑眼看他,這才驚覺,只才一夜,這紫禁城已變了主人,我已不再是一個親王的側妃,而是一個帝王的嬪妃了。
張起麟壓低聲音道,“娘娘隨我來?!?
我略略挪了挪身子,小心地站起來,輕擡腳步悄悄跟著張起麟離去。他在前面帶著路,往西出了乾清宮,又穿過西一長街,帶我穿過一扇小門,從北側穿入另一院落,繞到一個殿宇前,指指東邊的暖閣,微笑道,“娘娘進去吧?!?
我霍然擡頭一望,那硃紅的抱廈下青色匾額之上,三個鎏金大字打眼而入——養心殿。提步走近殿中,擡頭看見了高高的彩繪宮殿式天花,殿中寶座兩邊的鎏金銀絲罩薰爐里正燃著紅螺炭,一邊長幾上擺著精緻的西洋轉花小鐘。
一個奴才爲我推開了東暖閣的硃紅色雙扉門,我走了進去,環顧四周,目光掃遍屋子的角落,南窗下一溜長炕上,正坐著翻看奏摺的他,與我一樣,一聲的糙白喪服。我眼眶一熱,他,昨日起,是皇上了。
自從五日前他去南郊齋宮齋戒恭代祭天,我便未再見過他,今日宮中又是人多眼雜,一直不得單獨說話。此刻,對於他細心的安排,我心底蟄伏多日的思念夾雜著感動,一併流淌出來。
我知道正在先帝喪中,不宜歡笑,可還是禁不住堆起滿臉的笑意,快步走上前去,向他行君臣大禮,“臣妾年氏恭請聖安,萬歲爺吉祥?!?
他忙笑著上來攙扶我,緊緊握住我的手,目光如暗夜星辰,璀璨光華。
我倏然一愣,這情景,竟是在夢中見過,正是——康熙五十六年,我來的那日。
他似也覺察了我的異常,問道,“怎麼啦?”
我怔怔唸叨,“果然是魂歸宛見夢中人。”
“嗯?”
我柔聲答道,“今日的情景,臣妾似是五年前在夢中已然見過?!?
“哦?”他驚異地一擡眸,瞬即攬我入懷,“你不必稱臣妾,你就是你?!彼鋈幌氲搅耸颤N,抓住我的雙臂問道,“你似是知道皇阿瑪那日會……”
我定然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只是猜。可我未有猜中那日竟來得如此的早?!?
他看了眼我身後關緊的暖閣木門,低聲道,“我到清溪書屋時,皇阿瑪已經賓天?!?
我驚訝地回望他,他,竟會如此坦誠。
他卻是以爲我的驚異來自於別處,仍舊低聲接著說,“未有遺詔?!?
“那您……”我擡眸蹙眉看著他。
他若有所失,眼帶惆悵,“只是不知皇阿瑪究竟心裡的那個是不是我了……如此大事……唉……不能問明白了?!?
我將他的大手盡力包在掌中,堅定地問,“皇上,臣妾斗膽問一句,康熙四十八年,先帝將臣妾指配於您,那可是關乎臣妾一生的大事,先帝可有先問過臣妾,可否願意?”
他一愣,面上漂過一絲蒼涼,只須臾,便問道,“你我也不是夫妻情深嗎?”
我嫣然頷首一笑,“皇上也定是一個好皇帝。”
他緊緊攬了我入懷,嘆道,“知我者,愛妻也?!?
霧靄朦朦籠罩著山下的一片紅黃,大氣磅礴的一進又一進院落攤展開來,在天邊的一片灰色迷濛中與天色混雜在一起。朔風吹過,厚厚的雲彩後翻滾出半輪紅日,光線透過半開的雲層灑落,落在我腳下的紫禁之巔,金黃的琉璃上耀起無限的奪目光華。
我站在景山頂上,俯瞰腳下的絕美宮殿,三百年後的某天傍晚,我也曾站立在這裡,感嘆著山下的那幅壯麗景色,然而,此刻的心緒卻是如此不同。就在昨日,在我腳下的那座宮殿中,有一個男人登上了權力的巔峰,終於坐到了太和殿的那張金漆龍椅上,實現了他畢生的理想,而他正是我的愛人。
山下的那層層院落、長長廊道,曾給過我無限的壓抑,它們曾經是無數女人的噩夢,淒冷、寂寥、羈束幾乎是所有女人對它的定義。但爲什麼,此時我俯視著它,卻是覺得這樣的溫暖。
豁然發現,已經五年了,我從遙遠的三百年後來,成爲他的側妃。年映荷,不知不覺間竟已二十六歲,二十六歲,在這紫禁城的妃嬪中,大約已經算是高齡了。轉而宛然一笑,二十六歲,皇太極的摯愛,宸妃海蘭珠來到太宗皇帝身邊時也是二十六歲,孝獻皇后董鄂氏與世祖相戀,卻也已是十八歲。我與他們一樣居然都是高齡的妃子。
一縷光線直射到寧壽宮的琉璃瓦上,那是孝惠章皇后曾經住過的地方,那個慈祥的祖母的面容在那片金黃之上霍然浮現。她曾說過,引起爭奪的女人,沒有一人是有好下場的。
海蘭珠,董鄂氏,皆是萬千寵愛在一身,可惜她們的命運卻是如此的雷同,愛子早殤,芳齡早逝。而我的結局又會是什麼呢?
一個溫熱的懷抱環繞住了我,他低沉而富有魅力的聲音響起在耳畔,“一個人站在這看什麼呢?”
我側頭朝他溫婉地一笑,投去一個溫情的目光,“在看紫禁城?!?
“瑰麗壯觀!”他嘆道。
我澀澀一笑,“可它卻曾是無數女人夢魘中都想擺脫的牢籠?!?
他的懷抱緊了一緊,“你呢?它也是你的牢籠嗎?”
我轉過頭去注視著他如流星般閃動的雙眸,笑意不由浮上嘴角,輕輕搖了搖頭,“它讓我覺得溫暖!”
“哦?”
“這是我的家,我的他是這裡的主人!”
他動情地凝視著我,指了指山下的那片紅黃,“你也是它的主人。”說完,纔要慢慢放下舉著的手臂,忽然又擡手一指,這次指向的卻是乾清宮後的一排殿宇,目光堅定地看著我,“在我的心裡,那裡,是你的?!?
那裡——坤寧宮,那是歷代皇后纔有資格居住的宮殿。我輕輕將腦袋靠到他肩上,雙手緊緊扣住他摟著我的左臂,忽然,玩笑似地指了指稍往西邊的六個院落,“那裡呢?”
“也是你的。”
“那裡呢?”我又指了指東六宮。
“還是你的?!彼焓掷∥乙煌▉y指的雙手,貼到自己胸前,湊在我耳邊說道,“這裡,只是你的?!?
我轉身,額頭輕抵著他的下巴,他脣下的胡茬微微摩挲著我的皮膚,那感覺真實而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