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天天可以夢見墨雲,有些是往事,有些卻是不曾經歷的。
墨雲穿著墨綠的小襖歡快地在山林間喂著松鼠,抓起一把花生給我;她冰涼的小手從後面一把捂住我的眼睛,然後嚇我一跳;她如山泉般叮咚的笑聲迴盪在園子的角角落落;她執著折下的紅梅拿出祭紅梅瓶來挑剔地給我插在屋裡。
她便如同若天邊燦爛之極的晚霞,轉瞬即逝,除了記憶裡絕美的景象,別的什麼也沒有留下。
越是清楚地知道她死時不曾怨我怪我,我心中的愧意和悔意愈是強烈,是我小看了她,以爲她與我一般貪生怕死,可她卻如同撲火的飛蛾一般,愛著十七阿哥,把自己的生命也給了出去。
我每每從夢中驚醒,總髮現淚水已經完全浸透了枕面,鬢髮潮露露地貼著臉頰。
那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春妮,爲了確定她仍舊安好,時隔半個多月,我再次走進這條狹窄的穿廊,放輕腳步靠近那座溢滿幸福的小院。
院門依舊是半開半閉,可這次開得更小些,我探了探身子仍是看不清楚院中的景象,只得又往前湊近了一步,輕輕推開門扉。依舊是那顆桂花樹下,高大黝黑的察哈林坐在小到不能再小的木板凳上,可這次洗得卻是一些大件的衣物,春妮則笑靨如舊,立在樹下吃著手中黃紙包裡的蜜棗。
聽見門開的吱呀聲,他們齊齊向門邊看來,待看清來人是我,忙擱下手裡的東西,上前來請安。
“都起來吧!”我微微一笑。
春妮忙轉身到屋裡搬了把椅子出來,扯起袖子擦了又擦,才道,“福晉坐吧。”
凝雪扶著我慢步過去,好不容易纔把大腹便便的我安頓下來,月份越深身子便也越沉,我吃力地靠在椅背上,笑問察哈林,“你每日都來給春妮幹活?”
“王爺現天天在府裡,奴才是侍衛,王爺不出門,奴才也就閒著,過來看看春妮有什麼要乾的,她力氣小,奴才順手就給幹了。”察哈林憨憨地答道。
我看了眼一邊臉色微暈的春妮,又問,“察哈林,你娶親沒有?”
“嘿嘿嘿嘿……”察哈林傻笑著撓撓腦袋,答道,“奴才雖是上三旗旗下,可家道中落了,要不是混了這個差事,恐是要餓死,哪裡有人給奴才張羅親事?!”
“我做主,把春妮嫁給你可好?”我收了笑意,鄭重問道。
察哈林倏然跪倒,向我磕了個頭,道,“多謝福晉?!?
我冷冷道,“先別忙謝,我可是有條件的。”
他一怔,答道,“有違臣子、父子之道的事情,察哈林不做,其他皆可。”
“好?!蔽艺苏碜樱又f,“我要你對天起誓,若是娶春妮爲妻,日後不得納妾,不得蓄養外宅,不得尋花問柳,不得打罵妻兒,不得休妻另取,不論富貴貧賤,執手偕老,如違此誓,不得好死!”
“行。我察哈林對天起誓……”
“慢著,”我伸出手來,止住他,道,“你可想清楚了,你當知道,若你有違誓言,我可當真的能夠叫你不得好死!”
察哈林朗聲答道,“奴才知道,謝福晉!察哈林對天起誓若娶春妮爲妻,日後不得納妾,不得蓄養外宅,不得尋花問柳,不得打罵妻兒,不得休妻另取,不論富貴貧賤,執手偕老,有違此誓,不得好死!”
我滿意地一笑,這纔看向一邊的春妮,“你呢?願不願意嫁於他?”
春妮羞紅了臉,低頭只是不語。
“那就是不願意啦?”我問道,“也罷,強人所難的事情我不做……”
“福晉,”春妮忙截住我的話,“奴才願意?!?
我笑道,“你可想清楚了,九爺要你,你不願意,榮華富貴可便與你無緣,你終歸是隻能在這樣的小院忙碌一生了。”
春妮與察哈林並肩而跪,答道,“春妮信他,自古王侯將相寧有種呼?即便就是他沒有富貴命,春妮也心甘情願跟他一輩子?!?
我一愣,春妮是不識字的,這“王侯將相寧有種呼”,可不像是一個不識字的奴才能說出來的話,臉上卻是認可的一笑,“那我就做了這個主,給你們辦婚事?!闭f罷了,我向凝雪一伸手,示意她扶我起來。
凝雪趕緊上前來攙了我起來,又向春妮一頷首,“春丫頭,凝雪姐姐這兒恭喜你了?!?
“謝謝姐姐?!辈旃趾┤灰恍Γ鸬?,袖中藏著的大手偷偷緊緊牽了春妮的。春妮紅著臉,粲然而笑。
我扶了凝雪的手向院外走去,行了兩三步,又想起了春妮憔悴的面色,止住步子,吩咐凝雪,“你給春妮把原先的衣裳都找出來,吩咐管事婆子給她準備浴湯洗個澡,今日便回我身邊來當差吧?!?
“奴才謝福晉!”春妮伏倒在地上,喜極而泣。
晚半晌,春妮便換了衣裳回了小樓來當差,我差凝雪知會過四阿哥後,第二日便在園子裡下人住的小院給春妮和察哈林操持了一桌簡單的婚宴,察哈林家中已無長輩,春妮也是孤苦無依,因而所謂的賓客,也就是平日裡一起當差的僕婦和侍衛。
我讓凝雪從匣子裡稱出十兩銀子來,五兩交給小廚房置辦了一桌還說得過去的酒食,另五兩封了個紅包,送給察哈林做隨禮。
又自己換了身大紅的繡牡丹吉服,高高興興地由凝雪扶著落座於主座,笑著招呼其他賓客落座。他們起先頗爲猶豫,但看春妮拉著察哈林坦然而坐,便也都笑著坐下。
酒過三旬,衆人才終於放下心中的芥蒂,歡聲笑語,推杯換盞。
我偷偷看著一身紅色喜袍的春妮,心下全是滿滿的豔羨。
其實,做一個普通人沒有什麼不好,也許在有些人看來,他們朝不保夕,身不由己,然而,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皇權下有太多的殘酷,太多的悲涼,卻又只有太少的仁善,太少的溫情。小時候聽著太多皇子皇妃的故事長大,總是憧憬那遙不可及的美,但當真的置身其中,才深切感受到那句——願來世莫要生於帝王家,是何等的深意。
天氣熱了,醒得也早,酒宴次日,纔剛過了卯時,我便起了身,吃罷了早膳在二層的書案上靜心習字。忽聽得樓下歡聲笑語,剛想下樓一看究竟,卻見凝雪、寶兒擁著一身水紅裝扮的春妮上樓來。
“福晉,春姐姐來給您謝恩啦!”寶兒笑道。
春妮頰生雙暈,嫣然笑道,“給福晉請安?!?
“罷了,也不是外人。”我怕春妮不好意思,揮了揮手,示意凝雪和寶兒先下樓去,待她們走了,我才問道,“嫁人了,好嗎?”
“好?!贝耗菪咔哟鸬溃布矗帜樕毓蛳碌溃按耗葜x福晉不怪罪?!?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淡淡道,旋即又想起了前幾日春妮的語出驚人,便試探問道,“春妮,你真的不識字嗎?”
春妮卻臉色如常,直直跪著,淡然一笑,“奴才識字,不瞞福晉,奴才也是生於富貴之家,只可惜父兄因黨爭獲罪,閤家女眷收入官籍,又被主人層層轉賣,才被側夫人買回府中?!?
我釋然一笑,“你藏得好深吶!”
春妮淡然道,“奴才不過也是爲了明哲保身?!?
“起來吧。”
“不,奴才今日有話要說,還是先跪著?!贝耗菀荒樀泥嵵仄涫?。
“說吧。”我被她的神色震驚,放下了手裡的筆。
春妮頷首,略想了一會子才說道,“福晉,奴才小時候,每到年節阿瑪都會給家裡的姐妹們做衣裳,布料子放在堂間的大桌上,姐妹幾個商量著選。就在奴才家遭禍的前一年,阿瑪得了一塊銀紅的月錦緞,奴才一眼便看上了,可心裡想著姐妹們定然都喜歡,到時候爭起來,若是爭不到,豈不越發懊惱,故而選料子的時候便故意不挑那塊。結果,那塊料子讓阿瑪最不喜歡的姐姐挑去了,後來阿瑪才偷偷跟奴才說,若是奴才當時說要,那塊料子就定然是奴才的?!?
我聽得雲裡霧裡,問道,“你可是想要銀紅的月錦緞?樓下大箱子裡好像還有半匹,你自己去裁吧?!?
春妮搖了搖頭,接著說,“奴才不是想要料子。”說著向我磕了個頭才道,“奴才冒犯主子,奴才想說的是,福晉就像小時候的奴才,明明心裡喜歡那塊人人想要的月錦緞,卻是因爲怕爭,怕爭不到,總是躲著,以爲不去爭,即使不能得到也不會覺得難受。到最後卻把原是自己的人遠遠給拋給了別人,既傷了自己,也傷了他人?!?
我一陣詫異,這個丫頭向來謹慎小心、戰戰兢兢,今日吃了豹子膽了嗎,剛要質問,她卻又搶白道,“奴才看來,王爺便是那塊月錦緞,福晉明明心心念念想著的就是他,可卻是前怕狼後怕虎,怕不能長久,怕得而復失,所以總是遠遠躲開,不去爭,不去取。甚至於想借著十四爺逃開,可奴才覺得,十四爺不過是您的一個藉口,一個根本算不上藉口的藉口,可福晉卻好像愛如珍寶,恐怕沒了這個藉口。”
她揚起頭,接著說,“所以,奴才纔會在把福晉的藥換了,那藥原也是奴才託著察哈林買的,後來他才告訴奴才,因怕奴才惹禍,他給奴才的,只是一般的藥材,只可催情,不會亂性。奴才今日不是想給自己開脫罪責,只是奴才覺得福晉如此執迷不悟,遲早有一日傷了自己也傷了王爺。奴才的話說完了,請福晉責罰?!?
“你……你這丫頭……胡說八道……”我喝道,“你給我下去?!?
“是?!贝耗萜鹕?,向我深深一福,才轉身下樓去換了寶兒和凝雪上來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