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天對我來說最是難捱,可愛蘭珠卻是這冬日裡的暖陽,就如一池溫泉,疏沐著我的心靈和身體。每到冬天她總是會在京裡,總是會在與我僅僅隔著一條穿廊的八貝勒府邸,在這寒冷的康熙五十九年春,若是沒了她,也許我的生命也就將隕落了。
愛蘭珠的屋子裡很暖和,地炕燒得旺旺的,丫頭們每過一會就會用乾淨的溼抹布仔細地抹一次磚地,以免地上因升炕起了灰土。
凝雪一如往常在次間裡教著白哥打?qū)m花,愛蘭珠靜靜坐在幾案邊上,對著個白玉小碟仔仔細細地剝著松子,那剝出的松子色澤正如同盛著它們的碟子一般瑩潤悅目。
“回福晉的話,樂二爺來了,在院門外候著呢!”厚實的猩猩氈簾子外傳來丫頭脆嫩的聲音。
愛蘭珠拍了拍手起身,白哥忙放下手裡的宮花迎上去伺候她淨手,愛蘭珠洗了手方向簾外朗聲道,“領(lǐng)進來吧?!?
“是?!?
“映荷,你病了那麼些日子了,前陣子這樂二爺上藥市進藥材去了,不在京中,好容易回來了,趕緊叫他給你好好看看?!睈厶m珠過來拉了我起來,一把摁在西次間的榻上,叫人放下珠簾子來。
這邊才安置了我,那邊門外便回道,“回福晉,樂二爺已來了?!?
愛蘭珠堆起一臉笑,款款走到門前,親自一挑那深紅的猩猩氈厚簾,向門外的人道,“樂二爺快請進吧,您可是貴人?!?
樂二爺恭敬地一個深揖,“給八貝勒福晉請安?!备┥砥蹋艛E起頭來,笑問,“格格近來身子骨可好?半年前學(xué)生給開的方子可還在吃?”
愛蘭珠一頭引著樂二爺往我這邊來,一頭答道,“可不是不好嘛,才趕緊急急往安國尋您去,我這妹子去年冬天裡害了場大病,險些未被要了命去。因病了另找大夫抓藥吃,故而二爺?shù)乃幰仓坏猛A恕!?
樂二爺略略低著頭,側(cè)耳仔細傾聽著愛蘭珠的話,眉頭一蹙,說道,“既是這般,先號號脈再另說。”說罷,坐到珠簾外早已備好的圓凳上,搭上我從珠簾裡伸出的手腕。
號了這手換那手,號了那手換這手,蹙著眉頭半晌只是不說話,大約半柱香的功夫,才假意輕鬆一笑道,“還好,還好……”
“險些丟了命,怎麼還好???”愛蘭珠親自端了茶來,敬給他,問道。
樂二爺直直起身,向愛蘭珠深深一拜,道,“學(xué)生給福晉、格格道喜了。”
愛蘭珠一怔,問道,“這病了一場,喜從何來?”
樂二爺笑道,“回福晉的話,格格這回是喜脈,看著脈象已近二月光景了?!?
愛蘭珠原本穩(wěn)穩(wěn)端著茶盞的手一鬆,頃刻,一隻青花山水蓋碗打得粉碎。
剎那間,我只覺得自己的心也如同那盞蓋碗一般化爲片片碎瓦,心中五味雜成,一時竟是呆坐著再難以動彈,只是傻傻地望著簾外的愛蘭珠。
愛蘭珠初時焦恐乍現(xiàn),可待我吸氣凝神片刻,再看她時,她的臉上卻已斂起了笑意來,“我這妹子已數(shù)年未有遇喜,如此說來,卻是喜事了。”說著,扯出衣襟上的絲絹,粗粗抹了抹手,吩咐道,“白哥,換碗茶來,我要好好謝謝二爺。”
那樂二爺卻是恭敬地俯身回道,“回福晉,學(xué)生不敢貪功,只是有些話還是現(xiàn)下早說的好,格格此次雖是遇喜,可遇喜之時身燥驚懼,故而胎氣闇弱,內(nèi)有寒涼,加之遇喜後大病一場,此時母體更是氣血不足。幸是早早發(fā)現(xiàn),已用了固本培元的方子,否則此刻怕是胎心已失,若說要謝,當要謝那行固本之方的大夫?!?
愛蘭珠神色一緊,說道,“那就請二爺快些擬方子吧?!?
樂二爺又是一個躬身,回道,“不必了,現(xiàn)本已固住,接著便是要多加飲食調(diào)理,進些補氣養(yǎng)血的尚好湯羹便可。”
“這倒是容易,我這貝勒府中要別的沒有,若是說要那些個蔘茸隴膠,十車八車的拉不出來,可我這妹子吃,準保是夠的?!睈厶m珠笑道。
可樂二爺卻是笑搖了搖頭,道,“看著格格現(xiàn)下的脈象,是早已用過了隴膠、鹿茸之藥,又輔以鹿胎滋養(yǎng),否則如何能有眼下的光景?怕早已朝不保夕。既是已經(jīng)緩過來了,福晉看著用些平溫之物方好?!?
愛蘭珠究竟是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斂了斂神,才擠出一絲笑意,道,“那就多謝二爺了,二爺走好。”又轉(zhuǎn)身吩咐白哥道,“你送二爺?shù)角邦^貝勒爺那兒去,給貝勒爺也號號脈,看看貝勒爺可需調(diào)理。”
白哥上前一福,向樂二爺一個躬身,引著他出去,樂二爺微一頷首向愛蘭珠告退,便隨著白哥去了。
凝雪怔怔地立在屋子?xùn)|首,白玉色的臉上漸漸掛下兩道晶瑩的水珠,整個人失去了生氣,慢慢地軟倒在青磚地上,起初只是無聲地流淚,不一會便禁不住抽泣出聲,那抽泣聲只片刻功夫便越來越大,她忙擡手掩住口鼻,可怎麼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慟。
我挑了珠簾子出去,緩緩走到她跟前,淡淡說道,“你起來吧。”
“福晉,都是奴才害了您,是奴才……”她終於放聲痛哭起來,張開雙臂牢牢抱住我的雙腿。
“我不怪你,你起來吧?!蔽叶紫聛恚槌鼋z絹給她抹淚,伸出胳膊來攙扶她。
一滴水珠悄悄落在我的袖頭上,瞬間化爲一個不規(guī)則的暗點,緊接著,又是一顆,細細去尋那水珠的來源,才發(fā)現(xiàn)竟是我自己的淚。
“映荷,”愛蘭珠向來清朗的聲音此刻也顯得那麼沉悶,帶著些許顫抖,“映荷……”她的手有力地搭上了我的雙肩,將我的身子扭轉(zhuǎn)過去,靠在她的身上。
想要說些什麼,才發(fā)現(xiàn)卻是無言以對。
她撫著我的肩背,纖手順著我的脊椎柔柔地拍打著,“我知道,我都知道,不用說了?!彼布矗业念~頭已是滿滿一片溼潤,被她的淚水浸透。
“映荷,其實你可曾想過,你不如跟了老四,你母家與十四弟已勢成水火,你閤家又都在老四手裡握著,這次貝勒爺他們……他們拿你大哥祭旗,敲山震虎,若不是老四在吏部、兵部和都察院下了血本的周旋,你大哥恐是連命都要丟了。”愛蘭珠輕聲說道。
我反過身去抓住她的雙肩,悸動地問道,“愛蘭珠,爲什麼?爲什麼我要姓年?爲什麼……爲什麼我就不能求一個清淨?我只是想要一個清靜?!蔽揖o緊抓住她的肩膀,卻仍是不能控制住自己漸漸失去力量的身體,身上一沉,一下坐倒在地上。
愛蘭珠跪坐到我身旁,用身體給我搭起一個小小的柔軟空間,讓我倚在她的臂彎裡,“映荷,其實你可曾想過,你變了。你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天真爛漫、心無城府的小姑娘,你想跟著十四弟,不過是因爲你總覺得他可以守著你,給你一片清淨,可那片清淨真的會是你想要的嗎?”
“我不知道……”我埋首於她身前的綾羅低喃,而我怎又會不知。
“若是你覺著這麼著對不住十四弟……唉……映荷……做女人有的時候大可以自私一點。”愛蘭珠拉開我,溫柔得凝視我的雙眼,“你可曾想過,十四弟也許只是你少年時的一場夢,那場夢伴著送行的琵琶聲已經(jīng)完了,你該醒了?!?
“我的夢早該醒了,可卻怎麼也醒不過來。”我喃喃說道,這漫長的古代生活,對我而言,就像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夢魘。
愛蘭珠摟了我在懷裡,道,“醒了就好了,醒了就好了?!?
說著說著,突然,她自己卻跌坐了下來,掩面而泣,接著便斷斷續(xù)續(xù)地低語起來,那模樣竟像是終於得以說出了內(nèi)心長久壓抑邪念的解脫,“映荷,你可知道,其實夜深人靜時我也曾無數(shù)次地期望過,期望貝勒爺不要成事,我也怕,怕他若是有朝一日後宮佳麗三千,便會移情別戀,甚至於會忘記這世上還有一個叫郭絡(luò)羅愛蘭珠的女人。我……我沒有孩子……我……”
“愛蘭珠,”我?guī)缀鯚o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卻原來她也會有擔(dān)心,也會有猶豫,“八爺不會的?!蔽抑坏冒参恐?
她緊緊復(fù)緊緊摳住我的雙手,指甲掐得我的皮肉都有些生疼,含淚的雙眼深深注視著我,“映荷,天大地大沒有孩子大,?。繘]有孩子大!我若是有孩子……我……”她一頭撲入我的懷裡,大聲慟哭,那哭聲就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小女孩,忽然又擡了頭,說道,“映荷,你答應(yīng)我,你不能……不能把孩子……,啊?答應(yīng)我!”
我已全然沒了主意,也許任誰也無法想到,一向穩(wěn)如磐石狡黠多思的愛蘭珠,竟也會有如此摸樣,我鄭重地點了點頭,答道,“我答應(yīng)你……”
然而,她的悲傷卻如同決堤的海水般無法退去,乾脆伏倒在我的懷裡嚎哭起來,我摟著她,一手卻禁不住撫上自己的小腹,那裡面現(xiàn)在正安然得躺著一個小生命,他也許會有一副極似他阿瑪?shù)拿佳郯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