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永安寺所在的西山離著香山不遠,十七阿哥又一直叨叨香山秋色乃人間至美之景,在墨雲(yún)的躍躍欲試,十七阿哥的一力促成,還有四阿哥的一味包庇縱容下,我們在永安寺外吃罷了素齋,便直奔香山行宮。
後世的香山公園我是去過的,但景色與此時卻是不同。這會的香山,還沒有經(jīng)過乾隆年間的大興土木,也沒有經(jīng)歷八國聯(lián)軍的搶掠火燒,它甚至還未得名“靜宜園”,而只是元代遺留,清代稍稍擴建的一處行宮。景色渾然天成,古樹參天,榕樹成行,山泉嚶嚶,峰點亭臺。
唯一可惜之處,便是不見了香山深秋極美一景——紅葉。香山紅葉,我只見過一次,原以爲那是楓樹,卻原來是漫山遍野的黃櫨,深秋時節(jié),葉紅如火,燃遍山林,遠看似飄落的花瓣,近了,方知是紫紅的圓葉。
可現(xiàn)在的香山卻是不見一顆黃櫨,我猜測著,那些黃櫨樹會是後世哪位帝王的傑作,瞧了眼身邊的四阿哥,會是他嗎?瞬即莞爾一笑,不會是他,他是個比我還節(jié)儉吝嗇的主,修個圓明園估計已經(jīng)是心肝肺一塊疼了,做不出那大手筆來。如此奢侈,不會再有他人,必是弘曆無疑。
想著又嫣然一笑。
“姑媽,您看著姑父一個勁的笑,笑什麼呢?”墨雲(yún)揹著雙手笑笑地盯著我瞧。
“啊?沒笑什麼。”我忙斂住笑意,答道。
“可墨雲(yún)就是看見您笑了。”墨雲(yún)堅持地說道。
十七阿哥悄悄扯了扯墨雲(yún)的衣角,低頭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墨雲(yún)會心一笑不再說話,旋即,臉上浮起兩朵紅雲(yún),乾脆別過臉去。
“小松鼠。”墨雲(yún)當真活潑得連半刻也停不下來,剛羞怯了半刻,看見樹上爬下的松鼠,便喜出望外,驚呼出聲。
十七阿哥跟了上去,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紙包,遞給墨雲(yún),說道,“這些松鼠都是不怕人的,行宮之中無人捕殺,反而設著專司此事的執(zhí)事,巡山餵食,不信你去試試。你一定喜歡的。”
墨雲(yún)接過十七阿哥遞來的黃色紙包,輕輕抖開,才發(fā)現(xiàn),竟是一包炒好的帶殼花生,恍然大悟,問道,“原來方纔吃飯的時候,你說要去街面上買個東西,就是這個呀?”
十七阿哥眼中溢滿溫暖,嘴角微微上揚,望著墨雲(yún),“你就先連殼放在石道邊上,那松鼠便會取了去不遠處吃。待你再給,它便不會拿走,就當著你的面吃起來,吃完了,還會拜你呢!試試!”
墨雲(yún)將信將疑,抿嘴向他甜甜一笑,從黃紙包裡拿出一顆花生來,輕輕擱到石道邊的寬圍欄上。不出片刻,果然一隻灰色的小生物躲躲藏藏竄東竄西地來了,自以爲趁人不備,跐溜一下攜走了花生,躲到一邊的大樹後齊齊咔咔享用起來。
墨雲(yún)開心地叫道,“呀,真的來吃了,真的來吃了。”叫了兩聲,一邊的十七阿哥向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忙捂住嘴巴,點點頭,瞪大了眼睛,抻著脖子,津津有味地看著吃食的小松鼠。
不一會兒,那松鼠便吃完了第一顆花生,站在原地滴溜溜轉(zhuǎn)著小眼睛,瞅著捧著花生的墨雲(yún)。墨雲(yún)又拿出一顆來,放在圍欄上。只見那小傢伙三兩下便竄了過來,拿起花生,果然連地方都不換了,就咔咔咔地大快朵頤起來。
“哎呀,太好玩了。”墨雲(yún)跳著呼道。
“看,看。”十七阿哥指著吃罷花生的小傢伙,拉墨雲(yún)觀看。
只見那小傢伙後腿站立,兩個前爪高高收起,放在胸前,摸樣竟好像是在拜墨雲(yún)。
“好玩嗎?”
“嗯。”墨雲(yún)滿臉幸福的點點頭,忽而,想起了什麼,捧著花生過來我面前,“姑媽,給。”說著抓起一把來,欲要給我。
我剛想伸手去接,只聽四阿哥在一邊淡淡說道,“不用了。”說罷,也從袖中掏出一小包花生來遞給我。
午間吃飯時,十七阿哥確是下樓過,因而他的花生,我可以猜到是那時買的,可四阿哥至始至終不曾離開,那個東西,竟是哪裡來的,想著,我疑問地看著他,欲要問。
不及我的話出口,他便淡然答道,“出了永安寺,我讓今日跟班的察哈林去買的。”
我微微笑著,心裡竟有一絲莫名的甜美,有這樣一個哥哥疼著,果真是美好的事情。想著,探出雙手,提過他手上的紙包,也學著墨雲(yún),拿出兩顆來,放在圍欄上。
“墨雲(yún),人多了,就不好玩了,我們上那頭去喂吧。”十七阿哥指著蜿蜒石道的另一頭,不由分說拉著墨雲(yún)走開去。
墨雲(yún)樂得跟著,輕快地邁著步子,捧著手裡的一紙包花生,一路小跑著跟隨十七阿哥而去。
人再老,也是有童心的,我拿著紙包喂著跑來的幾隻小松鼠,竟也像墨雲(yún)小丫頭一樣開懷而笑。
“墨雲(yún)的婚事,你可有什麼中意的人?”四阿哥躊躇地開口問道。
“沒有。我覺得她的婚事,得她中意才行。”我停下手裡的遊戲,轉(zhuǎn)頭看著一邊的四阿哥。
他順手也撿起一顆花生扔給過來的松鼠們,似乎若無其事地問道,“十七弟,可好?”
“弘時也喜歡墨雲(yún)吧?”我故意岔開話題。
他扯了扯嘴角,冷冷一笑,“難道你願意把墨雲(yún)嫁給弘時?”
“做父親的,難道就沒有一點偏心嗎?”
他又拿過一顆花生,放在圍欄上,看著松鼠過來啃食,說道,“你不是說墨雲(yún)的婚事要墨雲(yún)中意嗎?墨雲(yún)可不中意弘時,你心裡明白著呢!”
我想了想,嘆了口氣,道,“十七爺不行,以後您別讓他老到府裡來了,沒得引得墨雲(yún)胡思亂想。”
“爲什麼不行?”
我此刻還不想說出心中真正的顧慮,只能顧左右而言他,“墨雲(yún)中意十七爺,我可以理解,十七爺學識淵博,遊歷天下。但十七爺未必中意墨雲(yún)啊!墨雲(yún)那麼個瘋丫頭,十七爺怎麼會中意她?!不過是陪她玩樂罷了。”
四阿哥右手握拳抵在嘴邊輕咳了一聲,嘴角顯出難得一見的笑意,說道,“十七弟就是中意墨雲(yún)。”
“十七爺已經(jīng)有了福晉,看上墨雲(yún),不過也是塗個新鮮。嫁過去得寵幾天,他新鮮勁一過,墨雲(yún)不過一個側(cè)室,悲苦無依,不行。”
“兩情相悅,你爲什麼就不願意成其美事?”四阿哥蹙眉問我。
我再也沒有心思給什麼松鼠餵食,一把撂下手裡的花生,全部擱到圍欄上,任由一羣小松鼠一哄而上地搶食。側(cè)過身子正對四阿哥,說道,“不過一個來月的光景,小孩子家家都懂什麼,就要談婚論嫁?!”
四阿哥軟下聲來,勸我道,“墨雲(yún)會恨你的,不如就答應了吧。”
我覺著自己已經(jīng)被逼到牆角,再不使出殺手鐗,就會失去最後的機會,於是,幾乎是咬著牙說道,“您是不是想籠絡十七爺,要拿我的侄女做人情?!”
“你……你……冥頑不靈!我真的是要拿墨雲(yún)做人情,我在這跟你說什麼?!直接給你哥哥一封王諭,難道他敢不答應?!”只見他眼邊青筋暴起,蒼白的臉上漲起不和諧的怒紅。
我恨恨說道,“總之,墨雲(yún)不能嫁進皇家,絕對不行!她以後會懂得,我是爲她好。”
“你就過得那麼不稱心如意嗎?”我別過身子欲要去找墨雲(yún),身後卻傳來四阿哥冷意滿載的問話。
站住腳步,轉(zhuǎn)過頭去,我悽然一笑,柔聲說道,“我做不了自己的主,但能得一兄長,足矣。墨雲(yún)與我不同,她要的,應該是一個摯愛她一生的丈夫,這個主就由我來做吧!”
“你爲何不能讓她自己……”
不等他的話說完,我便快步繞過蜿蜒的石道,去找墨雲(yún)。
回圓明園的路上,馬車裡一片寂靜,沒有了來時的熱鬧歡笑,十七阿哥和墨雲(yún)似乎輕易感受到了四阿哥和我之間的不快,但又都不敢詢問。顛簸一路,日落時分,好不容易方纔回到桃花塢中。
行至桃花塢院門前,我故意冷著臉轉(zhuǎn)身向十七阿哥道,“十七爺,趁這會宮門未關,您趕緊回暢春園去吧!王爺今兒不住這,您又未帶女眷,我留著您也不方便。”
“可四哥方纔說了,晚上他來。”十七阿哥有些被我唐突的言語嚇住,一時還未醒過神來。
“我說了,他不來。”我重重答道。
十七阿哥驚覺,明白了我這是在下逐客令,便向我一欠身,輕聲吩咐了迎出來的長隨幾句,扭頭往前殿而去。
還未等他走遠,墨雲(yún)便一臉的不願意,扭著身子拽我的袖子,帶著埋怨叫道,“姑媽……”
“回去吧!”我聚起一臉微笑,對墨雲(yún)說道。
誰知她卻老大的不情願,憤憤地瞪了我一眼,唬著嘴陰沉著臉,站著只是不走。低頭站了一會,見我不理她,乾脆拔腿跟著十七阿哥的身影要往前殿跑。
“給我抓住她。”我吩咐道。
瞬間,幾個大小丫頭一哄而上,這個拉胳膊,那個拽肩膀,還有的乾脆上前一把抱住她的腿,墨雲(yún)哪裡還動彈得了。只能氣哼哼叫道,“姑媽……”
“你要幹嘛?”我這還是第一次對墨雲(yún)那麼嚴聲厲色,自己心下也極不好受,只得在心中一遍遍告訴自己,一切都是爲了她好。
“我就是喜歡十七爺!”墨雲(yún)本就倔強,加之在圓明園中小住幾月,因四阿哥慣著她,弘時又心儀於她,闔府上下也都拿她沒則,她便越發(fā)的任性。
“你懂什麼?嫁給阿哥有什麼好?你就那麼想嫁?”我厲聲喝道。
一邊的春妮忙上來解勸,“福晉,這話可不好胡說……”
“我喜歡他,不是因爲他是阿哥!”
“你能喜歡他什麼?”
“我喜歡他有學問,有見識。姑媽您不是也喜歡姑父有學問嗎,爲什麼就不許我喜歡十七爺?”
“胡說什麼?”我終於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向著墨雲(yún)狠狠瞪過去,她似乎也被我眼神震住,不再呼喊,任由丫頭們哄著進了院門回自己屋子裡去。
我擡頭望向遠方,看著十七阿哥模糊不清的背影,不一會便完全隱入了暮色中的園林,心中不禁泛開一陣酸澀,那背影,像極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