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圓明園都一個多月了,上次逛廟會後回了年府,不知道又是哪裡惹惱了四阿哥,自打從年府回來,他就沒有理過我。我這桃花塢立馬也就成了園子裡的“冷宮”。可新鮮的是,這“冷宮”不但不冷,還比往常要熱鬧了許多。
連往日裡從不登門的弘時,都隔三岔五就過來請安問好。有兩回,居然還順手捎來了南方的水果。慢慢的,我發現了問題的癥結所在,那就是——墨雲。
嫂子辦完了年家三公子的婚事,便帶著年富回四川去了,墨雲原本是要留在京裡,等她父親年羹堯安排親事的。但一則她在府裡整日也寂寞無聊,二則,嫂子也似乎很希望她能夠跟在我的身邊,因此,臨走,便答應墨雲跟我回圓明園裡來。
墨雲好動,白天裡在塢中待不住,總也喜歡上園子裡頭到處去閒逛。在她來了大約三五日後,有一日,凝雪便看見弘時探頭探腦得站在桃花塢外向裡張望。再後來,弘時便是隔幾日,便會找個藉口來我這裡坐坐,閒聊攀談幾句了。
“墨雲恭賀姑媽生辰!”墨雲言笑盈盈,手裡託著雙繡好的旗鞋,向我深深一福。
我笑著拉她起來,接過她手裡的繡鞋來看。那鞋繡得是別出心裁,在暈綠的鞋幫上,用各色珍珠和金銀雙線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兩簇蓮花。這樣的繡工,我還真是沒有見過。看著不像墨雲能做出來的活計,因而笑問她,“你這是哪裡淘來的寶貝?”
墨雲唬著小臉,一臉的不高興,說道,“這個是墨雲親手做的!”
“呀!”我驚呼出聲,“看不出來,墨雲還有這樣的手藝。”
墨雲這才得意得笑道,“我的這手絕活,可是姑媽身邊的嬤嬤,從小手把手教的。嬤嬤在宮裡待了十來年,針線活可好了!”
我看著鞋,心裡說不出的喜歡,連忙放在地下,換上。大小剛好合適,珍珠堆繡的荷花點綴在鞋頭上,看來格外別緻。
凝雪立在門前一福,道,“三位阿哥前來給福晉賀壽了。”說著,引著弘時、弘曆、弘晝進來。
他們手裡各自捧著禮物,一一交給邊上立著的春妮,然後纔給我請安。
我指著次間裡的圓桌,笑道,“都坐吧!”
他們都是常客,倒也不客氣,都各自坐定。我拉了墨雲也過去坐了,向春妮吩咐道,“人都到齊了,就擺飯吧。”
弘曆忙道,“額娘,阿瑪今兒說了要來。再等等吧。”
說曹操曹操到,四阿哥應聲進門。各人都趕緊離座請安。
“坐吧。”他淡淡指了指圓桌。
春妮忙半跪著託上銅盆來,我找不見凝雪,只好自己上前給他挽起袖子,伺候他洗臉淨手。他雙手浸在銅盆裡,側臉笑睨了我一眼,輕聲打趣道,“今日勞煩您了。”
我也湊在他耳邊說道,“我們做人可要小心,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人,人家一個來月也不登門。”
他嘴角微微一扯,還了我一個白眼。
我還是不罷休,又低語道,“別人來賀壽,都帶著賀禮,看看您,每年都空著手來。”
他瞟了眼墨雲,黯然道,“我送你東西,你也不稀罕,順手就送給了別人了。”
“嗯?”我有些個不解,詫異地看向他。
他卻已經自己放下袖子落座吃飯去了。
府裡吃飯,凡只要桌面上有他,便會格外冷清,可今日不同,從頭到位,墨雲都唧唧喳喳得說笑個不停。弘時則時不時想回應她的說笑,只是總是對得牛頭不對馬嘴,合不上墨雲的心意。
“三阿哥,你不覺得自己話多嗎?”墨雲瞪著鳳眼斜目瞅著弘時。
弘時正低頭喝著荷葉鴨脯湯,被墨雲一句話噎得連著嗆了好幾口,扶著桌面低頭一陣咳嗽。
我夾起一筷子菜,塞到墨雲的碗裡,嗔罵道,“是你話多才對!還說人家,快吃吧!”
一邊弘曆、弘晝都把頭埋到碗裡硬生生憋住笑,不敢出聲,其實心裡早就笑開了花了。
四阿哥漠然地道,“吃好了的,就可以走了。”
弘曆、弘晝忙都放下筷子,接過丫頭捧過的茶盞,漱過口,取過手巾抹了抹嘴和手,躬身請安退下。弘時仍舊是坐著不走。
墨雲也招手示意春妮捧過茶盞來漱口,然後起身向我道,“姑媽,我也吃好了。”說著,便往門外頭大步走去。
弘時也忙跟起來,凝雪捧過茶盞來伺候他漱口,他心不在焉地擺擺手,道,“不用不用。”說著,給四阿哥請了個安,幾乎是追著墨雲出去了。
席上頃刻間,便就只剩下了我和四阿哥。凝雪和春妮都識趣地退了出去,遠遠站到門外頭去聽吩咐。
屋裡一直都圍繞著墨雲嘰喳的談笑聲,一下子冷清下來,顯得有些個落寞。我沒話找話,開口問,“您怎麼從來不送我壽禮啊?”
四阿哥放下筷子,道,“我送你的東西,你稀罕過嗎?”
我笑道,“您都沒有送過,怎麼知道我稀罕不稀罕?”
他取過一邊的手巾抹了抹手,起身到窗下榻上坐了,才說,“你給墨雲的絡子,是我給你的。”
“呀!”我驚呼了一聲,自打我來到這裡,那根絡子就在我的妝匣內,我還以爲是年映荷的陪嫁,卻不知道,原來這是四阿哥送她的。我怏怏道,“您知道的,從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我不知道那絡子是您送的。”
他疑惑得瞧著我,過了一會子,纔有些失望地移開了視線。
我問道,“您是什麼時候送的呀?”
他答,“很久以前了。”
“可我聽春妮說,那根絡子我從前從未戴過的。還有那兩件袍子,您送的,我沒穿過,您也沒生過氣啊!”
他低語道,“從前你不戴,不穿,我是真不生氣。”
“那就是看我現在好欺負咯?”我打岔道。
他看著我,微微一笑,斥道,“又開始耍賴了!”
我也起身過去,坐到榻上,笑著說,“您從前送的都不算,現今開始送我的,我絕不讓給他人。”
他擡起眼眸,半瞇著眼,凝視著我的眼睛,那幅眼眶裡彷佛是落滿了繁星,幽暗裡帶著閃亮,問道,“你喜歡什麼?今日是你的生辰,無論你說想要什麼,我都去弄來送你。”
我也擡眼凝視著他,深深問道,“真的嗎?”
忽然,他呼吸爲之一窒,強抑住激動的聲音,問道,“你不會又是想要……”
我肯定地點了點頭,答道,“是!”
見他默然無言,我又一個字一個字說道,“我就是想要若干年後,您給的那幾個字。”
他壓住怒氣,猛然掀起珠簾,出了東次間,欲要甩門離去。凝雪、春妮都嚇得忙往院外退。他見她們退出去,方終是忍不住,回頭怒斥道,“我就不明白了。這世上,有人求福字,有人求春字,怎麼會有人求個死字!你到底是想幹什麼?”
我跟出去,拉住他的袖子,說道,“我只是想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不用看世間的蒼涼,沉浸在我自己的世界裡。”
他轉過身來,緊緊抓住我的雙臂,雙手的巨大勁道掐的我的肉都生疼,道,“我說過,你呆著,有我在,風颳不到你,雨淋不到你,霜雪打不到你。”
我抿住嘴搖了搖頭,“您擋不住那些!”
他冷冷說道,“既然你那麼肯定,最後贏的是我,那又有什麼我擋不住的。”
我想掙開他的雙手,可卻怎麼也掙不開,只得仍由他抓著,擡起下巴迎上他犀利的目光,說道,“您應該明白,既是貴爲天子,富有四海,也有不能隨心所欲的事情。”
他向後跌了一步,鬆了手上的勁道,喃喃道,“你是要把自己鎖起來嗎?你不怕寂寞嗎?”
“不怕。”
“可我怕。”
我背倚著廊柱,面對著他,仔細打量。我記憶裡那個四阿哥是寂寞的,記得那年在桂花樹下首次長談,他一個人立在那片銀白的月光下顯得如此孤獨蒼涼。還有在草場上,他也是一個人坐在清冷的夜色裡。可這會我如此專注地審視,還是沒能在他身上找到往日裡的那種孤寂感。我擠出一絲笑意,說道,“我一點兒也看不出您現在寂寞。”
他低頭拈著指上的黃玉扳指,道,“你永遠也不可能看見我的寂寞。”
“爲什麼?”我直起身子,追問道。
他瞅了我一眼,卻不回答。
“您是在罵我笨嗎?”我故作輕鬆打趣道。
他嘆了口氣,道,“是挺笨的。”說著,仍舊回去屋裡榻上坐了。
我又追著進屋,說道,“既是我如此的笨,那您更不需留我了。”
他好像已經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又回覆到往日的幽然,由著我胡言亂語,也不作答。
我只得抖出了手裡最後一張王牌,問道,“若是我拿東西換您那幾個字呢?”
他一揚眉,問,“你又有什麼好東西,跟我換?”
我坐到他對過,小聲說道,“我哥。”
他面色頓時一僵,問道,“怎麼換?”
我看了眼窗外,低聲說,“我保我哥倒戈,讓您如願以償!”見他全然沒有迴應,我又重重道,“十四爺在西北帶著幾十萬大軍呢,後勤補給皆是我三哥把握,您可想清楚了,這其中的利害。”
他的目光如冰柱一般掃過我的臉頰,冷冷問道,“你居然拿出這個來賭?”
“您換不換?”我問。
他終是沒有回答,只瞪了我一眼,面帶忿恨,站起身來,奪門而去。
我看著他異常挺直的背影,越行越遠,愈來愈小。可我能看見他的背影,卻看不見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