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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又到一年深秋時。桃花塢裡種的桃樹葉兒幾乎都落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掛著幾片殘葉。康熙前日已經自塞外回到暢春園,隨行的阿哥們也隨鑾駕回轉。

我已經快半年沒有見到愛蘭珠了,最近兩月還斷了通信。知道她已回京,本有心去看她,卻因也不見她來下帖請我,心下有些沒底。

偏偏今年聖駕回鸞後,四阿哥又沒有在圓明園中宴請皇子宗親,我便又少了與愛蘭珠相見的機會。

閒坐於室內,腿上架著琵琶,有一搭沒一搭撥弄幾下。可早是心猿意馬,手底下撥的什麼,自己也不知道了。

“福晉”,凝雪幾乎是從外頭飛進屋裡來的,沒到我跟前就急著呼出了聲。

“噔……”我手隨著她的呼聲一抖,一根絲絃被我挑斷,一陣不安打心底深處升起,扔下琵琶,起身問道,“可是八爺家有事?”

凝雪迅速搖頭,從懷裡掏出信箋,遞給我。

信箋以火漆封口,漆上未有封印,也未寫明何人開啓。

凝雪說道,“四川派人晝夜馳馬送來的。說是必要福晉親啓。”

我忙挑了漆封,開信觀看。字是嫂子的。

原來,正如年羹堯之前所料。西北兵敗。

康熙五十七年九月二十九日,清軍陷入重圍,遠征軍將士全部陣亡,色楞被俘,額倫特戰死。而戰敗的原因與年羹堯在六月所分析的竟然是分毫不差。色楞於五月領軍兩千,孤軍深入藏地,額倫特爲追趕前軍,倉促帶一千二百人入藏,兩軍七月方纔會師。後部援軍被準部阻截,而色楞與額倫特卻已深入西藏北路黑河地區。終遭遇準部來兵,限於重圍之中,雖相持月餘,最後因補給中斷,無糧無馬,全軍覆沒。

九月二十九日,今日才只是十月初三日,短短三四日,年家的消息,就從遙遠的西北送到了我手裡。此刻,估計就是康熙,都還不知道這個敗績。

又翻過一頁信紙,接著看信。後一頁只一行字:

速呈貝勒閱覽。

貝勒,指的應該是八阿哥。可爲什麼這信不直接送給八阿哥,卻要送來給我呢。念頭一閃,覺得是自己想多了,此信定是九月三十送出,當日,年羹堯雖知道了八阿哥隨鑾駕回京,卻也拿不準,八阿哥究竟在何處,讓信使帶著這樣的信到處尋找,肯定有失穩妥。不如送來我處,我定是第一時間可以知道八阿哥所在的。

“來人,備車。我要去看八福晉。”我衝著門外叫道。

門外當差的小丫頭聽著,俯了俯身,快跑而去。

春妮上來想給我換裝,我擺手,道,“你不必跟去了,留著看家吧。凝雪跟我走。”

說著,也不等外頭套車的回話,拔腿就直往角門去了。

到了角門,車剛備好,我也等不得奴才們搬腳凳,自己雙手一撐,躍上車板,挑簾進車。凝雪也學我的樣,利索的爬到車裡,衝著車伕嚷道,“八貝勒別院,要快。”

在凝雪的催促下,馬車越跑越快,後頭跟著僕婦們坐的車,早被甩開老遠去了。八阿哥的園子離著圓明園不過就是二里之遙,馬車飛奔之下,旋即即到。

門上的奴才們見是我,也未有阻攔,管事老遠就迎了上來,回道,“福晉吉祥。我們家福晉在屋裡歪著呢!”

我也不理他,只管大步往愛蘭珠房裡走。推開白哥,打簾子進去,卻見愛蘭珠與八阿哥正並肩歪在次間的軟榻上。愛蘭珠背倚著八阿哥,八阿哥一手輕攬她,另一手正端著茶碗喂她喝水。兩個人輕聲燕語,低首嬌笑。我連忙立住,轉過頭去,臉上頃刻緋紅。

“貝勒爺,”白哥已經跟了進來,叫道。

八阿哥卻並未不好意思,緩緩下榻,套靴而出,滿臉盡是笑意,溫溫說道,“映荷來啦?”

愛蘭珠也聞聲而出。

我也顧不得寒暄了,從袖中抽出信箋,交給八阿哥,說道,“八爺快看吧!”

愛蘭珠問道,“是什麼?”說著探過頭去,擠在八阿哥身旁,擡眼看信,不消一刻功夫,愛蘭珠的臉就變了顏色。

八阿哥卻仍帶著那千年不化的笑意,向我一頷首道,“辛苦映荷了。”說著,緩緩折了信,挑簾子出去。

愛蘭珠請我到裡間榻上坐,那榻正是方纔她與八阿哥並肩所倚之處。我打趣的笑道,“喲,我還是另坐別處吧。這兒,叫我要怎麼好意思坐的吶?!”

愛蘭珠這才臉頰略紅,掐了我一把道,“進人家屋子也不通報一聲,現在反來打趣我們。”

方纔過於匆忙,我都不曾定睛看她,現在纔有機會注目打量。發現她消瘦不少,原本紅潤的臉顯得格外蒼白,一雙長眼陷在略凹的眼眶裡,就是頭髮也少了光澤。往日因她保養有道,看不出已是三十多的人,今日看來,竟蒼老了十歲。

我忙拉她到南炕上坐了,問她,“你臉色怎麼那麼差?熱河天氣清涼,度夏最是舒適的,你怎麼竟好像病過一場似地。”

不等她回答,一邊的白哥早耐不住了,回道,“福晉不知,我們福晉真是在熱河病了一場呢!回來前方略好了些。可這兩日卻又不肯吃藥了,定要貝勒爺來哄了,方吃。”

愛蘭珠身體一向康健,連個頭疼腦熱都沒有,居然會在熱河大病一場,這究竟是爲了什麼。我擺手示意白哥帶著凝雪出去,才轉向愛蘭珠問道,“究竟是什麼事情惹得你不痛快?竟會病了?”

她搖頭不語。她向來是個爽利的性格,從來不會欲言又止,或是避諱三分。高興便高興,不高興便是不高興。有些什麼基本都是掛在臉上的,有的時候,甚至於有些口沒遮攔。偏偏今日那麼咯瑟。

我低頭沉思片刻,腦中分析著可以讓愛蘭珠如此介懷的事情,最後,試探的問,“可是因爲十四爺?”

她有些爲難的擡頭看我,想說些什麼,卻又彷彿有東西堵住了她的嘴,嘴巴半開半閉,半晌無聲。

我肅然站起來,胸中怒火高攢,素來是反感窩裡鬥,十四阿哥怎麼居然也如此。欲要離開,倒被愛蘭珠一把拉住。

身後傳來她如往日般爽朗的聲音,“只是我心裡實在不甘,不能怪十四弟。”我還是想走,現在這種境地實在尷尬,好似我的丈夫搶劫了閨中密友家的財產,愛蘭珠抓的愈緊,急說道,“你這樣,不是要叫我更不好意思嗎?!快些回來坐了吧!”

我回頭看她,她雖未有笑意,卻一臉誠摯。忙回身坐到她身旁。心想著,他們既然在幾月前就收到了年羹堯傳來的訊息,那應該早早就商議妥帖,如若西北當真兵敗,幾方力量要如何運作。十四阿哥深得聖意,定然明白,康熙肯定是堅定主戰的。那麼,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中最有可能贏得代駕出征的,無疑就肯定是十四阿哥。估摸著,他們在塞外早已定下捧十四阿哥爭大將軍位的策略。只是這步棋一出,八阿哥在八黨的旗手位置怕就只得讓了出來,給十四阿哥了。怪不得愛蘭珠因此氣餒不甘,以致成病。她是如何深愛著她的丈夫啊?!

轉念又一想,原在史書上讀過,康熙五十一年年末,八阿哥差人給正在從熱河回鸞途中的康熙敬獻兩隻海冬青作爲禮物,這原也沒什麼,但壞就壞在太監帶了兩隻將死的老鷹送給康熙,令他極爲憤怒,認爲這是八阿哥對自己的詛咒,當即召諸皇子至,明旨斥責八阿哥:“系辛者庫賤婦所生,自幼心高陰險。聽相面人張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覓人謀殺二阿哥,舉國皆知。伊殺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朕前患病,諸大臣保奏八阿哥,朕甚無奈,將不可冊立之胤礽放出,數載之內,極其鬱悶。胤禩仍望遂其初念,與亂臣賊子結成黨羽,密行險奸,謂朕年已老邁,歲月無多,及至不諱,伊曾爲人所保,誰敢爭執?遂自謂可保無虞矣。”爾後還居然話出,“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次年還藉口八阿哥“行止卑污,凡應行走處俱懶惰不赴”,停其及屬官俸銀俸米、執事人等銀米。八阿哥遭此打擊,一蹶不振,從此,更是爭儲之勢大減。

現在看來,那斃鷹一事,最大的受益者,竟然是十四阿哥了。會不會是他呢?我眼前不停晃動著十四阿哥俊朗的容貌和眼裡冷峻的笑意,那像秋日暖陽般的青年,他會做出如此陰狠狡詐的事嗎?

我懷著滿腹的狐疑,問愛蘭珠,“愛蘭珠,康熙五十一年,那鷹,是不是十四阿哥?”

愛蘭珠那雙狹長的眼睛頓時睜得溜圓,問道,“你,記得?你能記得五十一年的事?!”

我默默點了點頭,說,“是,我記得。是不是他?告訴我。”

她笑著搖搖頭,說道,“不可能是他。那年他纔多大?不過二十剛出頭,羽翼未豐。即便要出手,也不會選在那時。”說完,她忽然想到了什麼,一怔,說道,“十四弟若是知道,你竟如此看他,怕是要傷透了心了。”

我苦笑,我用著年映荷的身體,早已一次又一次的傷了他的心,又何止這一次呢。嘴裡喃喃道,“不過多一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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