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城。立馬滿目填足了菊花,白的、粉的、黃的、紫的、紅的,奼紫嫣紅開遍。依照節氣,這會開的已經是晚菊了。早菊和秋菊應當早已開過,都謝了。
暮得覺得一陣蒼涼,記起了晚菊的花語是——離別。病著的太后,爲什麼偏偏這個時候要來西苑看晚菊。一種不祥的預感不由分說的襲來。我努力在腦海中搜索著,但還是記不起史書中記載這位太后是什麼時候賓天的。
“小荷花,”老太太叫我,“這個花好看吧?”
“好看!”
“皇祖母覺得,它們沒有你好看!”老太太又拿我開涮。
唉,沒事,偶臉皮厚,您願意涮就涮吧。我只得假裝不好意思的說道,“老祖宗謬讚了,謝老祖宗。”
看罷了菊花,便開始賞宴,席間,幾次擡頭,都恰好迎上十四阿哥淺笑的雙眸,我奉旨坐在太后身邊,這個十四阿哥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呢,也不怕被老太太察覺。
我裝作神態自若,渾然不覺,心裡卻翻江倒海的。心中下意識地一遍遍默唸:心不動,則身不妄動,不動即不傷。心不動,則身不妄動,不動即不傷……
念著念著,才發現,那竟是四阿哥罰我寫的偈語。管不了那麼許多,只是繼續默唸著。
吃了飯。太后畢竟年歲大了,開始有些個犯困,依例也該歇中覺了。哈欠連天的。苑子裡早爲她預備下了歇覺的地方,身邊的女官都哄著她去睡。我也跟著伺候她脫鞋蓋被睡下,方纔輕手輕腳出來站在了殿外頭。一時倒不知自己要幹些什麼好了,於是呆呆一人坐在殿外頭的廊下。
太后身邊的領頭女官綠綰客客氣氣過來,衝我說道:“太后且要睡一會子呢!福晉在這豈不冷清。萬歲爺帶著各位阿哥們在邊上紫光閣比試射箭呢!不如福晉倒去看看,湊個熱鬧也好。或是到苑子裡逛逛,不必在此處幹陪著。”
我站起來朝她微一俯身,她忙躬身讓開。我便也不再客氣,答道,“既是姑娘如此說,我便去逛逛。太后醒了叫我,我再回來。”
說完,便下團城來了。下了城,看見春妮一人立在城下等我,又不見了凝雪。春妮見我下來,忙上來扶,怕我踩著旗鞋走石階,會不小心摔著。
“福晉想往何處去?”春妮問我。
我想著去看看射箭也不錯,就答道,“去紫光閣吧。聽說皇上在那領著皇子們射箭呢!”
“是。”
一路由春妮帶著往紫光閣走,待走到閣前,老遠就看著人山人海的。不過多是宗親,女眷們卻少見。故問春妮,“女眷們呢?”
春妮指著瓊華島方向,說,“女眷們都在島上水榭裡邊話家常。”
我一向不愛跟女眷們湊在一塊,遂想想,還是決定走近了去看皇子們射箭。還好,掃視了一圈,旋即找到了人羣裡的愛蘭珠,她穿著銀紅的貂鼠大氅,好是顯眼。
我走過去拿腰頂了她一下,衝她一笑。
她一轉頭,見是我,臉上立刻劃出燦爛的笑容,說,“喲,是小荷花啊!”
我微嗔的蔑了她一眼,“切,你也來打趣我。”
她摸摸我的手,問,“你冷不冷?怎麼不穿斗篷來?”
我道,“不冷。放心吧。”踮起腳往場地中間看,只見一個個紅心箭靶立著,阿哥們輪流上場表演,遂問愛蘭珠,“哎,射箭好看嗎?都誰射了?現在輪到誰?”
愛蘭珠笑著抿抿嘴,說,“剛纔是小阿哥們,現在輪到大的了。適才射的是九弟、十弟、貝勒爺。下面就是四哥、十二弟、十四弟了。”
呼——居然被我趕上那麼精彩的橋段。但見場上,四阿哥已經先做好了準備,站立,開弓,發箭,動作一氣呵成。水平麼,一般般,不咋樣。
十二阿哥不知道還在一邊磨蹭什麼,也不上場。十四阿哥遠遠瞥見了我,眼睛裡面盡是笑意,原地鬆了鬆肩膀,轉著手指上的碧玉扳指,在一邊的長案上挑了一把金色的巨弓,昂首闊步走到場上。他左手持弓,右手握拳放在嘴邊,哈了一口熱氣在上,方立到靶前,還故意向後退了兩大步,側身,舉弓搭箭,拉弦,緩緩用力,待到弓弦完全張緊,又持了一會,才發箭出去。只聽得“澄”的一聲,那箭飛馳而去,“啪”,深深扎進靶子,未中紅心。人羣裡鴉雀無聲,寂靜片刻後,歡呼聲四起。我向前探探頭,終於看清,十四阿哥的箭正對著四阿哥剛纔上靶的那箭,將前箭均勻的劈開,直至站定箭心,扎於靶上。
裸的挑釁!
愛蘭珠卻是興奮異常,隨著人羣歡呼著。
我不想再看,也覺得站在這裡不合適。轉身要走。愛蘭珠一把拉住我,問,“不看了?去哪?”
我指著北海東沿上的長廊,說,“想沿著那逛逛。”
“行,我陪你吧!”她向一邊的侍女白哥招招手,白哥會意的走過來跟在她身後。
我們兩個沿著東沿走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哎,前幾天我讓下人們去請你,你怎麼不來?老四不讓來,是吧?”她推了我一把,問。
我搖搖頭。唉,是我自己怕見十四阿哥,所以不願去,不過四阿哥害我罰跪,又罰我寫那麼許多字,這個罵名就讓他擔著吧。反正也不會少塊肉的。
她見我不說話,又說,“十四弟白白在我家等了好些時候呢!”
果然如我所料,所以說,不去是對的。
我說,“我忙著呢!忙著練字,寫佛經中的偈語。”
她不解,問,“抄那勞什子玩意兒幹嘛?”
我無奈的苦笑,答道,“四阿哥責我罰練字。”
她聽了,先是一愣,隨即跟我會心的笑起來。笑了一會,方道,“偏想出這麼個怪招來。呵呵。”
兩個人又無語走了一會。走著走著,竟然已經到了北岸的佛寺門口。擡頭看水邊的楊柳樹,已經半黃了枝條,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的。
水上刮來的風還真是冷,吹得我臉冰涼涼的,涼的已經有些發麻,手躲在狐貍皮手筒內,倒是暖和的。我把手筒甩給春妮,抽出手來,對搓了幾下,捂上自己冰冷的雙頰。一瞬間,覺得臉上有了溫度。
我站在東首,對著愛蘭珠,見她只是笑著看我,親暱的罵道,“也不多穿點,凍得小臉煞白。”
她正說著,忽然提步帶著白哥往我身後走了。我回身剛想叫住她,卻冷不防看見了迎面而來的十四阿哥。一時間愣愣的保持原來的動作,傻了眼。
他大約是之前走的很快,臉頰有些微紅,氣息微帶急喘。身上穿著秋香色貂鼠滾邊皮袍,外邊罩著褐色游龍馬褂。神采飛揚。
“幹嘛拿手捂著臉?”他朝春妮擺擺手,示意她走遠一些。
春妮不好忤逆,低頭走了幾步,到佛寺的牆角跟站定,卻再也不往遠了走。
我把臉上的雙手拿下來,放在嘴前,邊哈著熱氣邊來回搓,等手熱了一些,再捂到臉上,說,“風吹得臉好冷。”
他眼裡盡是笑意,問道,“那這樣,手就不冷嗎?”
我答,“當然冷咯!”
復又拿下手來重複剛纔的動作,再將手貼回臉上。
誰知他竟也學著我的樣子,把手放到嘴巴邊哈著熱氣來回搓了幾搓。只是,他並沒把手放去自己臉上,卻捂到了我貼著臉頰的雙手上。
原本冰涼的手背一下子溫暖起來。甚至於有些火熱。
他仍舊帶著笑意看我,問,“這樣手還冷嗎?”
我癡癡道,“不冷了。”
突然,一陣大風颳過來,吹得我髮髻上垂下的絡子都亂晃起來。我條件反射的原地雙腳交替的跳起來,哆嗦著嚷道,“好冷好冷!凍死我啦——”
他放聲笑起來,忽而,過來懷抱住我,卻未抱緊,溫暖的大手,輕輕搓著我的背,跟著我嚷,“好冷好冷!凍死了凍死了……”
兩個人竟似兩個大頑童一般。一邊的春妮也跟著學我們雙腳交替哆哆嗦嗦的原地跳著。
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放開我,伸手往懷裡摸索了一陣子,掏出一串碧璽翠珠手串來,掛到我腕上。
我定睛去看那手串,它由十八顆粉色碧璽珠子穿成,珠子晶瑩圓潤,手串中間串有兩顆翠質佛頭,一佛頭下接一佛塔,繫著一個珊瑚杵,再下面連著翡翠盤腸背雲,背雲上下各系一顆小珍珠,再下邊還有兩個果實形深綠色翠墜角。整個手串顏色柔和清澈,可愛耀目。
他看著我戴著手串的腕子,欣賞的拿起來仔細打量,說道,“見你老是戴著那碧璽的絡子,定是喜歡上了碧璽。我好不容易尋著這個手串,送給你。”
“好漂亮的物件!”我感嘆,剛想說但不能收。就被春妮的行動打斷。
但見春妮驚慌失措的過來拉了十四阿哥,就往佛寺裡邊藏。嘴裡諾諾道,“張諳達來了。在長廊上呢!”
我遙遙的眺去,果見四阿哥的近侍張起麟弓著身子,在長廊上快跑。他一路跑著,手裡還託著什麼東西。他跑到我跟前,我纔看清,那物件卻是一隻掐絲累金小手爐。
張起麟捧著手爐向我微一請安,道,“福晉,王爺說今兒天冷,福晉穿的不多,讓奴才送了這手爐來給您,怕您凍著。另說,若逛夠了,就快些回去。一會太后就該醒了,回頭要找您了。”
春妮趕緊接過手爐來,拿手筒墊著,遞到我手裡。又向張起麟一躬身,謝道,“張諳達辛苦了!”
我臉色卻不冷不熱。我跟四阿哥,自那日他責我罰跪,又罰我練字,便沒有說過話,就是迎面遇著了,我也就向他躬身請個安,嘴上連吉祥都不道。偏這會,他又來裝好人。
心裡想著,嘴巴就忍不住說道,“何必這巴巴老遠跑來送個手爐?難道這一時半會的,就生生凍死了我?!那日秋風裡,我在水邊石地上跪了半晌,也沒見凍死!”
春妮在一邊扯了扯我的衣角,低聲叫道,“福晉。”
張起麟倒是好耐性,就當是沒聽見。朝我打了個千,退走了。
春妮拽著我,也跟著張起麟往南邊去,口裡催著,“福晉,咱們也回吧。太后醒了,該找您了!”
我忍不住回頭看了眼佛寺門後的十四阿哥,但身子卻由著春妮推著往南邊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