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很普通的民房,朝北的石階上都生了滑溜溜的青苔,看起來荒涼了好一段時日。褐色的木頭上斑斑駁駁,似乎是淘氣的小孩子玩耍時拿著刻刀劃拉出的痕跡,一道道橫在門上,十分難看。
“你沒有把人騙的徹底吧,他真不在?”蘇回暖疑惑道。
齊明單隻道:“蘇醫師在這等我好了,在下把這個月的月錢拿到他家裡。”
他走出三步遠,正要敲門,蘇回暖從後面追上來,環顧四周沒有閒雜人等,示意他繼續。巷子裡安安靜靜,吃飯的人已各自散去,只有草蟲在低叫。
齊明敲了五六下,又叫了幾聲,並無人開門。蘇回暖看著遍地的野草石苔,突然道:
“他夫人整日在家?不會出什麼事了吧。門撞得開麼?”
齊明頓了一下,“蘇醫師,在下可以墊塊石頭翻牆進去,這牆不算很高,不過……”
蘇回暖把門敲的砰砰響,“只要你不說,沒人知道我們今天到此一遊。”
齊明搬來塊青石,撐著土牆爬到一半,回過頭來說:
“蘇醫師,皆因幾個月以來我對此人的行爲感到有些奇怪,纔出此下策,一直沒和大家明說,也許是我太疑神疑鬼了,但今天我非要再探一探究竟。你不知道……”
蘇回暖仔細一想,每次齊明提到藥局裡的人時,總是避王敬不談,對他的態度也十分正常。但就是這十分正常,在林齊之十分輕蔑的態度對比之下,便也不正常了。
“回去再和我細說。”
齊明動作很快,從裡面喊了一聲,蘇回暖推了未鎖的門進去,暢通無阻。
齊明站在院子裡一下又一下地拋著錢囊,恨恨道:“不在家都不插門的?真搞不懂這人怎麼想。”
蘇回暖安慰道:“至少下次知道先試試能否推開,爬牆畢竟不甚雅觀。”
齊明見她一副坐享其成大言不慚的樣子,只得道:
“在下帶蘇醫師去拜訪拜訪主人居所。”
院子很小,門的兩旁荒著幾塊黃土,屋子跟前兩畦菜地,綠葉上還掛著幾滴水珠,像是不久前剛澆過菜。
蘇回暖當先一步走進低矮的房子裡,嘴上問了句“有人麼”就開始旁若無人地左看右看。因房子是藥局名下的,家徒四壁,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傢俱。
齊明在正房裡轉了轉,指著布簾子後道:“說不定王醫師帶妻兒去求藥了。這便是臥房,我上次來送被褥就是在這裡。”說罷挑了簾子,“當時——”
蘇回暖聽他言語一滯,趕忙跑過去,頓時也驚住了。
窄小的灰褐牀鋪上赫然躺著個面色青白的女人,閉著雙目,一隻無血色手垂在牀邊。
醫生大多都比旁人冷靜,眼下兩人看了看狹小的臥室,除了一張牀、一個小櫃子和幾個竹簍,實在沒有多餘的東西了。
齊明率先大步走到牀邊兩尺,緊緊盯著那女人,掏出方薄薄的手帕輕輕按在了她蒼白的手腕上,而後搖了搖頭。
蘇回暖第一眼就看出這是個沒了氣的,邊戴上手套邊三兩步走上前翻了翻她的眼皮,按了按頸側,小心地掀開了算是整齊的被子。
“這是怎麼回事?”齊明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王敬今天剛和我們說他妻子重病,才兩個多時辰,就這樣了?”
“你曾說他這個夫人四個月前就病怏怏的?”
“可我當時看她與她相公鬧起來還精神很好,之後就沒大在意了……”
蘇回暖看到他神情中的愧疚之色,心知這其中不對勁得很,王敬的內人若是病的只剩半口氣,他能如此好打發?現在是盛夏,這人應該剛死不久,他這個做丈夫的去別的醫館藥鋪了?
一個人若是有一次給別人留下不可信的印象,之後再做什麼事都會讓人覺得不可信。於是她擡頭對齊明道:
“你覺得他是不是走的太順暢了?有沒有可能是他做了什麼事,想先使計溜得遠遠的。”
“你是說他爲了省錢,用點手段讓他夫人成了這樣?可是我們現在沒有辦法確認。”
齊明一想,確實覺得這件事從頭到尾不太合常理。早上他倒沒聯繫到以前的事,這才領悟到問題不小。一個人輕重緩急是分得清的,節骨眼上沒有別的辦法,還會在意麪子?就算感情不合,但在一起過了這麼久,王敬沒有求招他進來的方醫師,沒有求共事的醫師,反而蘇回暖一說,半個字都沒反駁,輕輕鬆鬆被趕了出去。
“我之所以肯定他不在,是因爲門房說他去城北了,特意留了話說明日再回來。”齊明這才托出實情,“他去城北做什麼?一個人舉目無親,天天在藥局裡也沒機會結識貴人,難不成是尋差事?憑他那點三腳貓功夫,方先生是看他可憐才予了他一個安身之地!我就姑且信了,反正他就是在家我也不是不敢進來。”
蘇回暖細細檢查著王氏的面部,揭開被子看了片刻,又照原樣蓋上,低聲道:“明天王敬若是沒回來,便報官吧,就說做相公的出門在外,家裡人去了,先來告知官府一聲,按一般的次序辦,該請仵作就請仵作。我記得國朝律令上有一條,各地有人去世了首先報給官府,其次入殮。”
王氏的臉上還殘留著臨死之前的痛苦之色,嘴角下垂,眉心有深深的摺痕,像是不勝重病。她三十開外的樣貌,生的倒不難看,要是把這張臉的紋路抹平了再抹上點漆,反而顯得有那麼幾分姿色。
蘇回暖驗看活人還行,死人就夠嗆了。她一邊察看一邊暗自思索,平日最看不起王敬的是林齊之,但齊明私底下對他的意見卻顯然不輸林齊之,面上和和氣氣的,實際腦子裡不知道怎麼想。蘇回暖揣測他前後話中之意,突然意識到他應該是親眼見到了什麼事情。
“他不是還有個女兒麼?去哪了?”齊明記起那個躲在母親身後的孱弱女兒,想到自己有個表姐亦是年少失恃,此後被親爹賣給財主做妾,過得悽慘無比。他不禁可憐起那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來。
蘇回暖見他又找了一圈,壓著額角道:“我們回藥局再說。”
“那這裡……”
蘇回暖道:“有後門可以出去麼?”
齊明摸摸頭道:“後門通向的是米市,人還挺多的。”復又望著牀上的人嘆了口氣:“這真是……”
“天熱,拖不了多久,你現在就去官府通報一下,我回去見方先生。”
齊明送她到大門口,自己轉身從後門跑了出去。蘇回暖探頭探腦地跨出破門檻,巷子裡仍舊沒有人,一陣熱風迎面襲來,吹得她有些暈。
她環視小巷裡單調的景物,半人高的雜草,茂盛的夾竹桃,六七戶住家,標準的下層百姓居所。她腳底下走著,心裡卻跳著,那不過一二百步的石板路彷彿一下子伸了老遠似的。
太陽正好卡在巷子盡頭,風裡的人語從前方浮了上來,青褐布衣的人們來往的身影重新出現在眼前。蘇回暖舒了口氣,感到自己實則是個挺冷漠的人,膽子還小,真是愧對教誨。這王敬要真是因臉皮薄自請辭退,不想回家與妻子說反倒自己去城北倒騰辦法,那她確然是有責任的,畢竟她知道他家中情況。她琢磨到這裡就渾身不舒坦,客觀地看,一個失魂落魄又自詡清高的窮醫師,丟了飯碗不願受家人苛責,實在是人之常情。要是他待在家裡,就算妻子在面前過世,也總比讓她孤零零地躺在房裡被兩個陌生人發現強。
風裡不僅有人語。
蘇回暖瞬間加快了步伐,她僵硬地往前走,忽然在幾步外停下。
她回過頭,淡淡的血腥味縈繞在鼻端,接著她就看見了分外詭異的一幕:一個人趴在兩座房子之間凹陷的土牆上,腦袋慢慢耷拉下來……隨即啪嗒一下,就掉在了地面上的草叢裡。
那人深色的衣袍已經被汩汩冒出的血染黑了,摳在牆上的手指濺上殷紅,還在顫巍巍地痙攣。
從她的角度看得很清楚,但巷口處的視線會越過這個角落,釘死在凸出的房屋上。
那丟了腦袋的人身後立著個矮小的黑衣男人,手上正徐徐收回沾著幾粒血珠的銀色絲線。黑衣人蒙上面巾的臉朝蘇回暖的方向撇了撇,一雙鷹隼似的眼睛冷的像冰。
蘇回暖轉身就跑。
她不敢再往後看,心中念念再幾步就是巷口了,她不知道喊人有幾分勝算,或者是她能否在對方動手前喊上一個字。
事實上在她這麼想的時候,身後的風聲就已然到了。脖子在悶熱的空氣中不可抑制地發涼,她聽到金屬破開氣流的聲音,像是輕微的鳴鏑。那堅韌細長的銀絲即將觸到她的皮膚,然後……
蘇回暖在那一剎竟沒有害怕。她捏著手腕上的鏈子,腦海中一片空白。
兵器嵌進皮膚一分,蘇回暖幾乎要看見自己的腦袋像那個人一樣,一點一點地斷掉,再骨碌碌滾下來。
刺痛之後便是壓抑的靜默。
忽有尖銳刺耳的響動,隨即有人運力短促地嘶喊了聲。
蘇回暖良久才反應過來,是那根索命的銀絲繃斷了。
等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她終於得以捱到磚牆,用盡全身的力氣蹲下身倚靠在牆上,將手覆上眼,倒吸一口涼氣。
巷外如同另一個世界,絲毫不知幾丈之內發生了什麼。那些過路的人們也不會知道巷裡慘死了一個人,還差點又賠上一個。
蘇回暖好容易平息下來,放下手,手心沁出冷汗。
她直直地對上一雙墨色緞靴,靴筒上雪青的流雲紋繡得極靈動,好似要捲到空中來。
蘇回暖仰起臉,勉力站起身。頓時,她看清了草叢在短短的時間內收留了第二個人,眼睛睜得很大,裡面滿是詫異。是那個喜歡拿線割人家頭的蒙面黑衣人。他的衣服裂開一道狹長的縫,縫裡垂直插著一根細細的木條,沒入胸口約莫很深。
黑衣人的屍體旁站著個人,背對著她,黛藍長衣靜靜垂落。
那人俯下身揭開面巾,淡淡開口道:
“姑娘不必顧著眼睛,頸後的傷纔要緊。”
蘇回暖刷地擡手去摸脖子後,放到眼前一看,一手的血。她原本沒感覺到有多疼,可看到刺眼的紅,身體立馬就敏感了起來,痛了幾倍不止。
她穩住嗓音沒叫出來,從懷裡抽出手帕壓住傷口,道:
“多謝先生了。”
那人直起身,側首向她點了點頭,眉目澹澹。
蘇回暖只覺這張臉很熟。
她注意到他手裡還拎著籃東西,居然是麪攤裡的籃子,還有一個白色的水囊。
“先生能借我那個水囊一用麼……”
他忍不住揚了一揚嘴角,端正面容霎時添了清華秀彩,如月出東山。
蘇回暖不知他笑什麼,皺了眉又重複了一遍。
令介玉望著她緩緩道:“姑娘命中果真缺水。”
蘇回暖連捂傷口都忘了。
呆了片刻,她繼續問了第三遍:
“巡撫大人體恤民情,能借民女那個水囊用一下麼?”
令介玉從善如流地將水囊遞給她,手掌在陽光底下泛著玉色。他身後一個隨從也無,像是憑空出現在這裡。
蘇回暖輕聲道謝,接過水囊打開,又抽出一條帕子倒上水,和著點隨身帶的藥粉按在傷口位置輕輕擦洗。所幸傷口不深,只是她一想到那東西將人家的腦袋挪走了,上面還沾著血,就噁心的不行,非得用最快的速度好好清理一下。
令介玉正往那倒黴的缺了頭的人那邊走,冷不丁聽到背後“咦”了一聲。
蘇回暖緊接著跟上來,像是也要來看看。
令介玉由著她想看又不敢看地在已倒下的屍體邊上糾結,摸著脖子眼神疑惑,好一會兒才道:
“做殺手的心態有悖於常人,他方纔可能興致較好,用兵器從身後一寸寸劃拉著進去的,所以斷面才如此粗糙。”他說話的同時,看著蘇回暖的眼裡帶了分惋惜,弄得她立時毛骨悚然。
蘇回暖結結巴巴道:“那他動作挺快啊……割完了頭才滑掉,一般好像是從……前面割?”
令介玉道:“也許是習慣,他第二下亦是準備從後面開始。”
蘇回暖不願回憶半點,咬著脣斗膽道:“……也可能是這個人掙扎得太猛,身體緊貼在牆上,他沒辦法從前面喉嚨下手,就只好從脖子後打主意。……他剛剛是連人帶兵器一起追上來了麼?”殺手躺的地方離她有段距離。
令介玉微微一笑,“姑娘怎麼不回頭看看?這樣既可以讓他從頸前下手,又能知曉他人離得遠否。”
蘇回暖張了張嘴,愣是一句話沒說出來。
他輕輕擡手,蘇回暖還沒來得及回神,只聽“啪”的清脆一響,對面幾尺遠的土夯牆電光火石間多了個東西。
蘇回暖不禁湊上去看,這一看之下徹底驚住——一根木條生了根般入牆半分。木條是根落單的竹筷,她中午才用過搛麪條的那種,用力咬都能留幾個牙印。
筷子是橫著嵌入的,與地面平行,四周小範圍地震落了表層的粉塵。蘇回暖試著把竹筷弄下牆面,端詳了一陣,覺得匪夷所思。以筷子類比銀絲,她在腦子裡想像了那個恐怖的情景:銀絲在空中展開,或借力凌空朝前推,或當鞭子甩,以其熟練程度不說劃斷脖子,割出一大攤血是肯定的。
令介玉教導完,似笑非笑道:“明白了?”
他不等蘇回暖說話,便接道:“姑娘是還想見見那玻璃銀蠶絲的真品試起來如何吧。”
蘇回暖連忙捂嚴實了滲血的地方,欲搖頭又怕牽動傷,只能悶聲道:
“大人若樂意,別在民女身上試就行。”
令介玉眼中那點惋惜又回來了,“今日難得忙中得閒。”
蘇回暖默然,及時換了個話題:
“大人怎會在這裡,似乎是要去用飯的?”
令介玉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籃子上,“順路,把這些帶到別人府上,不過丟了雙竹箸。”
蘇回暖這時才領會到另一根筷子的去處。本想再看一眼殺手胸口多出的一截細木條,生生忍住了,道:
“大人不必憂心,民女一雙筷子的錢還是出得起的。”
令介玉袖口一動,不置可否:
“姑娘費心。不知姑娘能出得起多少雙筷子錢?”
作者有話要說:首發於光棍節,單身的巡撫大人化悲憤爲購買力了,拎著籃子回家吃飯。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