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了幾個加班，一個局裡兩個處，十幾個員工徹夜不眠，總算是把土地招標文件和圍標單位搞明白了。

林局也是鬆了口氣，雖然中間多隔了一個週末，比唐市長要求的日子晚了，但畢竟還是趕上了。後面的事情，就不是他們能夠左右的。

經此一遭，多多少少也證明：法律規定給土地局兩個月完成的活兒，趕一趕三天也是可以做出來的。

招標文件上，給的那塊工業園區出讓底價，是40萬一畝，圍標方到時候會象徵性舉牌兩次做做樣子，哄擡個幾千塊單價。只要初音智能肯把廠子開過來，到時候成交價絕對不會超過42萬。

在林局心裡，這已經是吐血良心價了。

2010年年中，國內的地價普遍比09年的谷底狀態回升了一點，但也沒到2008年崩盤之前的最高峰，還差那麼幾個百分點。

圈內明眼人估摸著，總要再漲幾個月，到“金九銀十”才能徹底回來。

工業用地的價錢漲跌，固然和商業、住宅用地的波動沒什麼直接關係，但多多少少也是經濟大形勢的反映。

如今，在沒有高速、河運、鐵路過境的內陸省份農村，一畝工業用地只要五六萬塊錢就能搞定。內陸基建好點兒的地方，二三十里地就能見著鐵路或者高速的，就能要到十幾萬。

要是沿海省份工廠遍地、海港便捷、產業配套集羣形成規模的地方，那就不好說了。

三十萬一畝的工業用地，是最最低的。區位好的、相對近郊的，百八十萬也是有的（城裡造工廠就別想了）

畢竟，誰也不知道城市什麼時候就擴張到郊區工廠邊上了。就算一百萬一畝地，換算成住宅用地，樓面價也才1500塊一平米。

在明州國土局，去年新規劃出來的跨海大橋區塊工業區，運輸便捷程度可謂是無以復加：明滬高速直接穿過地塊，旁邊一伸腿就能到北侖港、舟山港。距離富庶的縣城市區也就幾公里。

要是真基建徹底做好了，那片地按照80萬一畝批出去，絕對是輕輕鬆鬆。稍微捂一捂，破百萬也不是做不到。

可當時國土局愣是圍標做局，最後50萬底價、54萬的成交價，出給了吉利的李叔福。

往事歷歷在目，至今還不到半年。

林局作爲經手人，自然知道那塊地上，政府是賠錢賤賣了。

但是一想到沃爾沃汽車這種國際大牌，從此都在這塊園區裡生產、同樣的地皮，在吉利手上對本市工業佈局、利稅繳納的重大拉動，土地上稍微賠點錢，又算得了什麼呢？

店大欺客，客大欺店。企業和政府，誰求著誰，還是要看誰的盤面大。

比如大到波音公司這種咖位，只要露出一點風聲：說華盛頓州工會太強大、企業降低人力成本很困難。

美國國內立刻會有經濟不發達的州，跑出來上躥下跳攛掇著波音公司搬遷。

比如南卡州，原先的州法律上既沒有免除企業所得稅，也沒有免除個人所得稅的條款。聽說了波音的異動之後，愣是爲波音公司專門立了一部《波音稅法》，特事特辦：

波音公司及其員工，在南卡州的一切收入，可以免去個人所得稅與企業所得稅兩項州稅（聯邦稅不能免，那是美國聯邦政府的權限。）

然後波音公司就把26萬人的生產基地，從西雅圖搬到了南卡州。爲南卡州拉動了上百萬就業崗位。那一屆立了《波音稅法專案》的州長，也在此後民調中支持率飆升、連選連任。

美國當然是法治國家，但是美國也是可以爲一家大企業專門立一部法的。（德國也有《大衆法》，2007年之前一度以此法防止大衆股權被圈外資本收購。）

憑心而論，美帝人民當然不願意被資本家騎在頭上拉翔撒尿。

但是，如果生成這坨翔的那頓飯菜，是從別的州的人民嘴裡奪過來的，就另當別論了。死道友不死貧道，南卡州的法律，只要愛南卡州的人民就行了，管什麼華盛頓州的死活。

政治，從來就是辣麼功利。

波音公司在道瓊斯的市值，是1300多億美元。顧莫傑的初音集團，實際實力也已經不遑多讓。

唐市長堂堂五品大員，肯拼著酒精肝繼續和葉維倫喝，也就不足爲奇了。

……

酒局，考察，談判，壓價。錢塘和明州這兩座省內經濟體第一、第二的地級市，展開了強力的公關，爭奪初音把工廠開到自己的轄區內。

葉維倫被顧莫傑交代的砍價大計，順利得不能再順利。

遠的不說，單說錢塘灣跨海大橋園區這裡，本來顧莫傑要求葉維倫只要砍得比吉利汽車拿到的地皮稍微便宜一點就好，誰知明州國土局的人都沒等初音開口，直接就是一刀比“去年最低成交價”還砍去30%地價！

錢塘這邊，市和區兩級也是不遺餘力，愣是把江東工業園的地皮殺成了血葫蘆價，再降不好降了，就玩“允許打包轉配”。

這一番爭奪下來，那頭世界盃都已經結束了，顧莫傑都回國了。

聽說了初音體育大數據和初音足球俱樂部的雙重牛逼利好，在錢塘懨懨了一兩年的宋老闆，都打雞血一樣復活了。

宋老闆從來沒想到，把俱樂部賣給初音，能刷出這麼多逼格。就憑顧莫傑給他在“初音綠城隊”這個名字後頭，留了“綠城”這兩個字，宋老闆就該感恩戴德了。

沒說的，宋老闆投桃報李，加入到了幫初音運作的圈子裡。

就像歷史上三年後，他幫馬風在錢塘城西弄“淘寶城”一樣。

顧莫傑就引援克洛澤、加圖索、席爾瓦的事情，開了新聞發佈會後，第二天宋老闆就親自找上門來說合了。

宋老闆一見顧莫傑，就是開門見山：

“小顧！我幫你和阿倫說合過了。我看還是江東工業園比較優惠！地皮已經殺到30萬一畝了。還有5年全免稅、2年減半徵，從2013年開始算起！就是說你的廠子開到2020年，纔開始全額繳稅！

上頭準了，只要你把費列羅工廠、西門子機器人、eos快編3d打印、保時捷智能車，統統打包放進江東工業區。就是給你批2萬畝地都沒問題！”

“啥？2萬畝？這我怎麼吃得下！”顧莫傑一聽就驚了。

保時捷智能車，可能用得掉4000畝地。別的費列羅工廠，1000多畝就頂天了。另外兩項也差不多，都不是土地資源密集型。

直接來2萬畝，最多用掉8千，其他可不都是轉手給二道配套了麼？

宋老闆這時候纔來得及停下來喝口茶：“蔡市長、張區長都親自發話了，剩下1萬2千畝你轉手倒給高端汽配基地，還是別的用途，隨你便，只要相關產業、技術含量夠高端、足夠解決就業就好。他們總不能因爲明州給了吉利幾千畝汽配配套廠的轉手倒騰指標，他就不給吧？你怕重複建設，另外好好規劃就行。”

僅僅相隔三四十公里的兩塊工業區，要是把輪胎廠、軸承廠啥的都造兩波，那就太浪費了。所以理論上，吉利汽車已經在錢塘灣工業區弄過的配套，江東工業區這邊就不該再給地皮。

然而，到了此時此刻，多給地皮已經是變相留企業的籌碼了，誰還管配套上有沒有必要？

這些土地，本來也就是江灘、荒地、偶爾有耕地也是手續處理好置換好的。多賤賣一畝，也只是政府變相白送幾十萬錢罷了。

江東工業區西面，隔一條錢塘江，就是錢塘市區的下沙區塊了。那裡有大學城、有產業園區、新興住宅區。地面價至少已經三千一平米了。就算江東工業園因爲一條江而貶值數成，工業地基準價百萬以上一畝，還是要的。

顧莫傑心算了一下，錢塘市爲了留住他的全部產業基地，這塊土地上讓利就有100多個億人民幣。

未來7年的減免稅，加起來也不遑百多億折現了。

前前後後，這兩個地級市，都願意出到兩三百億人民幣的未來總預期成本，留住初音系的工廠。

乍一看，嚇死人。

細思：多麼？其實也中規中矩。

費列羅巧克力，去年一年全球銷售額是83億歐元。給意大利政府的各種納稅，七八億歐元。換算成人民幣，一年也有60億了。

顧莫傑的新巧克力工廠，2013年預期年產5萬噸巧克力，覆蓋費列羅品牌的亞太區市場。光這一個，一年爲市政府納稅十幾億人民幣是肯定的了。

顧莫傑手頭有4個這樣的產業，而且保時捷基地的利益肯定比費列羅還大幾倍。

爲了未來每年40多億的源源不斷細水長流的剪羊毛收益，一次性讓出兩三百億的非現金利益，多麼？

如果嫌多，自然有別的地方政府來搶。

所以這個價碼，其實是多個地方政府充分博弈之後開出來的。

除了給地皮，地方政府還一力擔保：初音的產業園區只要建起來，每一期都可以得到充分的及時價值評估、並且得到第一時間的抵押融資，確保初音系開發這些項目的資金充裕。

一直軟件爲主、不怎麼搞實業的顧莫傑，也是第一次看到，原來搞搞實體經濟，只要足夠高精尖，就能拿到那麼多金融支持。

……

數日之後，林局被唐市長喊去了，唐市的臉色很難看。

“小林吶，知道老蔡那邊，讓江東工業園最後給顧莫傑的地皮開價，是多少錢一畝不？”

“多……多少？”

“26萬一畝！你最後壓個38萬，還得瑟了？覺得很低了？我跟葉維倫喝的酒，都特麼白喝了！”

林局大吃一驚，忍不住脫口而出：“26！錢塘人太不仗義了，這是掀桌子讓誰都沒得賺呢！”

唐市餘怒未消：“你以爲就錢塘人的事兒？吳興、姑蘇、秀州，都聽到風聲擠進來了，都想把顧莫傑引到他們的開發區去。就算沒錢塘人的26萬一畝，也輪不到你。你呀你，國土局這兩年的工作，不紮實吶。”

“唐市您教訓得是，我回去……一定好好整改！”

林局不敢出大氣，就唯唯諾諾領了一頓教訓，好不容易纔捏把汗出來了。

功課最後還是白做了！

雖然事情和他沒啥關係，但他下意識還是找到了遷怒的人。

一回局裡，一番運作，手續齊備。

然後熬夜看世界盃的韓明，就一擼到底變成科員了。

“呦，這不是韓處長麼。”韓明收拾東西換辦公桌的當口，被過來溜達的劉臣瞅見了，還不忘過來撩撥一下。

韓明僵笑了一下，卻又不敢怎麼樣。等到劉臣走遠了，纔對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呸！小人得志。”

他在國土系統這麼些年，最後還是愣沒想明白：錢塘那些同行，究竟是怎麼算的賬？這麼血拼著殺，最後真能讓財政賺回來？

都已經是科員了，他也不怕再掉。沒有原則性錯誤，林局還能開除他不成？這裡終究是鐵飯碗。業務性錯誤，是不打緊的。

心裡想不明白，吃午飯的時候他膽子也奓了，逮著林局，就湊上去坐一塊兒求教。旁觀看到的人，都被韓明的膽子震驚了。

林局一開始有些不自在，看清了韓明的神色，也就沒在乎。

把一個處長擼到底，還不許人稍微發發牢騷，這種做事做絕的態度，倒也不是林局的風格。擼人畢竟也是平息上風的怒火，對失敗做個檢討。

“林局，你擼我，我也不冤，認了。我就是想不明白，怎麼算都不能把條件算這麼賤。就初音系那四個廠子，值得麼！賺的回來麼！就算賺得回來，誰不知道一個地方做十年，就到頭調任了。”

林局沒有開口，只顧自己吃飯，靜靜想了十幾秒，喝口湯，才搭理他。

“韓明，你這叫不會算賬！初音系進來，好處就只是這點稅收？所以說你們國土局的人不如錢塘同行會做生意！”

林局說著，忍不住就是一拍桌子。

“初音進來，已經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差距了，會讓整個國家覺得你這座城市升值了。懂不懂？知不知道啥叫‘整座城市升值’？西雅圖有波音，有微軟，所以西雅圖升值了。洛杉磯有好萊塢，舊金山有硅谷，紐約有華爾街，所以這些城市升值了！”

林局疾言厲色說了一些，短促而有力，也不多廢話。

一流強國輸入意識形態，二流強國輸出資本，三流強國輸出產品。

三流企業打聽到哪裡造了地鐵，過去囤地蓋房。

二流企業打聽哪裡還沒造地鐵，先去囤便宜地，然後花幾十億請政府把地鐵蓋到他的地皮邊上。

一流企業什麼都不用做，等著政府造地鐵、等著房企囤地蓋房子，然後白送錢白送地白送房，請它搬到那個區塊去，讓整座城市升值。

後世馬風的淘寶城，尚且如此，何況顧莫傑的初音呢。

要不，爲什麼那麼多地方政府熱衷於退錢製造地王呢。

就算地王本身賺不回來，出一塊地王至少可以讓周邊還攥在政府手裡的地和樓漲上好幾成。

可惜，如今才2010年，想明白這番道理的官僚，還不是很多。而韓明恰恰是被抓了術業不專攻的反面典型。

“夏蟲不可語冰！”林局甩下一句話，飯也沒胃口吃完了，就甩下韓明自顧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