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3章 第一千二百零二 獻珧
海水濤濤,雲(yún)霧繚繞,偌大的海域上卻有一片倒影,暗沉沉不見天日,籠罩在濃密的黑暗中,只有偶爾一二道光彩照進來。
這海水之上,卻懸著一座高聳入雲(yún)的山峰,根不沾地,飄飄蕩蕩地立著,卻又被紫府神通般的幻彩籠罩著,避開來往修士的眼睛。
可有識之士皆知,此山名曰【過嶺】,已經(jīng)懸世多年了。
李絳遷騰了離火,在此地駐足,目光微微一掃視,隱約窺見閃爍著『都衛(wèi)』光彩,用神通敲問了,便見著有人外出來領(lǐng)他,衣著樸素,態(tài)度謙卑,道:
“還請殿下入內(nèi),我家真人已經(jīng)等候多時。”
李絳遷點頭邁步,踏入其中,發(fā)覺內(nèi)裡山勢起伏,滿山翠綠,雖然不見有什麼大宮闕,卻有零零散散的道觀遍佈其中,頗爲雅緻。
李絳遷略有訝異。
‘實在不小了。’
懸山一術(shù)比尋常的搬山還要難,如果不是專門的道統(tǒng),著實要傷腦筋,當年蕭真人搬動銜憂山,況且要借用『都衛(wèi)』一道的靈機…故而即便李絳遷早聽說這座【過嶺峰】是懸空之山,也不覺得此山會有多大。
可如今一看,這山大小遠超湖上諸峰,竟有密林一山的六成大小!
“真是不尋常的山門!”
哪怕這位獻珧真人在散修紫府中算是有名,有幾分底蘊,可這也不像是他該有的神通本領(lǐng),李絳遷便留了心,兩人往山上落去,果然見得處處縞素,一片悲沉。
高殿中迎出來一位青年人,面白如玉,眉心同自己妹妹般點了一點硃色,一身靈機變化莫測,本該頗爲出塵,卻因爲面上沉厚的悲意而顯得有些憔悴,行了一禮,道:
“不曾想道友來得這樣快…真是見笑了。”
他匆匆將李絳遷往裡頭引,便見裡頭跪倒了好些弟子,都在靈前唸經(jīng),正中放著一大棺槨,刻滿了淡金色的玄文,顯得暗沉無光,只是微微顫抖著,時不時劇烈震動一下,彷彿裡頭有東西在鬧騰。
李絳遷側(cè)目來看,誠鉛低聲道:
“我?guī)熥鹂恐@座【過嶺峰】成就神通『東羽山』,神通參雜,隕落時便很麻煩,連陰司都來了人,盯著他魂魄消散…這才離去。”
他眸中有苦澀,道:
“可魂魄散了,那法身仍不散,五臟六腑各爲主,當場爭鬥起來,因是師尊遺軀,我也不能壞了去,只能一一鎖進棺材裡,任由它們掙扎。”
李絳遷作動容之色,心中琢磨起來:
‘看來…已經(jīng)隕落有些時日。’
李絳遷自然沒什麼感觸,更不是爲了這真人的生死來的,甚至還覺得方便些,掩了面沉沉一嘆,上了香火,顯出一副滿懷心事的模樣,扯過一旁真人的手,澀聲道:
“當年老真人來我湖上,多有提點,長輩感恩在心,一直囑咐我多多關(guān)切…不曾想有這樣的事。”
這話叫誠鉛搖搖頭,答道:
“老人家多話,生怕得罪了湖上,只是覺得有前緣在,有些話不能不說,好在昭景前輩體貼入微,不怪罪他…”
當年獻珧在湖上的一番話,暗指李氏萬里除妖的事情不合時宜,恐生禍患,誠鉛其實是很焦慮的——明陽一向霸道,怎麼聽得了這樣的話?心底不和睦了,誰在乎你有什麼心意!
如今李絳遷這麼一提,也叫他微微放鬆,暗歎:
‘幸虧是昭景真人!如今師尊身隕,除了青忽與我家是世交,沒幾個願意來山上看的,反倒是李家來了!’
李絳遷則把他話語中的字句一一斟酌,暗暗領(lǐng)悟:
‘前緣…他還有話沒說。’
他暫且不問,把禮節(jié)上的事盡了,兩人便進入側(cè)殿,到了案前坐下,誠鉛率先爲他沏茶,李絳遷不曾想一個獻珧竟然叫陰司出手,暗暗心疑,謝了一聲,道:
“『都衛(wèi)』常有山鬼之事,也不奇怪…不知是老真人的神通太高了,還是有什麼淵源,竟然使陰司來人。”
誠鉛抿脣,答道:
“古時『都衛(wèi)』修士不只有今生成道這一條路走,還有死後偏置五德,守護一方的路子,不少修士都盼著死後作戍玄神鬼,本有神妙在,再者…是『戊土』與『都衛(wèi)』撞上了…『戊土』能伏治萬物,『都衛(wèi)』又俘鬼神,鬼神之物,得了伏治萬物的權(quán)柄,更加霸道,便有此一劫。”
李絳遷琢磨了一瞬,卻覺得與自家妹子的【神屍】一道類似,笑道:
“死後延生,這也歸他們管?既然如此,化汞保性不也須陰司問一問?”
李絳遷的話語雖然戲謔,卻有幾分鋒利,偏偏誠鉛是個『全丹』修士,對化汞保性也有幾分瞭解,眼中有些不安,依舊答道:
“今時今日,都衛(wèi)不興,連鬼魂都不見,死後延生是別想了,天地大有變化,幽冥的大人們是怕他響應(yīng)了什麼『戊土』的舊時神妙,爲禍世間,畢竟…”
他猶豫地看了眼李絳遷,低聲道:
“『都衛(wèi)』之位,曾爲一『戊土』金丹所得,我家長輩就是依著這一點來兼修的,這一位…也是陰司大人們明確奉拜的前人之一了。”
‘嗯?’
李絳遷本是敲敲邊鼓,聽聽動靜,卻不想一句話逮著了大魚,注意力一下被提起來,心中砰然。
‘不曾想…能從他這裡聽到陰司的來歷!’
落霞陰司雖然並舉於世,這幽冥中的大人們卻不像北方光明正大…全天下的紫府都知道落霞乃是能夠數(shù)得著數(shù)的通玄出身,可陰司只從歷史的蛛絲馬跡中,隱隱約約揹負了一個兜玄之名而已!
他看上去只是有幾分訝異,卻已經(jīng)全神貫注,隨口道:
“可有道承?看來天下小看老真人了,竟然有這樣的大道!”
誠鉛沉沉一嘆,道:
“大道是別想了…更不知道什麼道承,和道友說明白了,這法門是白子羽教的!這種種傳說,也是當年他取信我?guī)熥饡r透露的…他豈會與我說個明白?只聽了一個名號,叫【共卑玄土司命玄君】,一個道號,【少頊】。”
‘白子羽…鄴檜…他得的就是兜玄道統(tǒng),對上了。’
李絳遷終於第二次聽到【玄君】的字樣,還未細問,聽著誠鉛道:
“這些名號道號我是聽不懂的,只是白子羽說,也有人叫他【共頊】,又說這個名號,高得望不到盡頭。”
‘高得望不到盡頭…’
李絳遷心中微微波動,立刻道:
“卻是我孤陋寡聞了,所謂【戊光落霞】,『戊土』不向來是落霞一脈的大人落坐?”
李絳遷簡簡單單一句話,直指極爲關(guān)鍵的兩點,一爲落霞山的具體果位,二便是落霞背後真君的成道年代!
誠鉛微微一頓,答道:
“『戊土』自然是落霞大人的位置,興許這大人是餘位…”
李絳遷知道他已經(jīng)不甚瞭解了,心中浮現(xiàn)出疑雲(yún):
“『戊土』、『霞光』,落霞的真君肯定不少的…嗐…”
兩人各懷心思,沉默下去,李絳遷良久道:
“竟不知…鄴檜的傳承這般貴重,也難怪他有這樣大的野心。”
誠鉛聳肩不答,似乎早有這份羨慕了,李絳遷這才收了心思,輕聲道:
“我聽道友說…淵源…”
誠鉛默然一息,道:
“殿下可知…我家本來也是有宗族的,在【籍水郡】,如今已經(jīng)沒了這個地名,算一算位置,其實在白海…我?guī)熥鸨久畻潱谀且粠扌校幸晃怀饠常嬢^對付了半生,亦敵亦友。”
李絳遷眼底升起疑惑,道:
“我見識短淺…”
誠鉛搖搖頭,道:
“道友實則是知道的,這位真人姓孔,名燕谿。”
李絳遷一下領(lǐng)悟:
“長奚真人!”
ωωω ⊕t tkan ⊕¢〇 “正是。”
誠鉛緩緩踱步,道:
“長奚真人的來歷,道友一定知道,當年明陽巡世,在一位少年身上,毀了他孔氏…但道友不知,這位少年正是從籍水郡走出,他的妻妾之中有一位女子,叫做廉楣,是我?guī)熥鸬挠H姐姐。”
“我家?guī)熥鹋c孔長奚的仇怨,早在這個時候就結(jié)下了。”
李絳遷聽到此處,已經(jīng)有所領(lǐng)悟,果然見誠鉛幽幽地道:
“明陽是廉家老祖一力支持成就,還將族中寶弓獻上,讓明陽的這位殿下溝通的密藏,他目光不錯,卻不識大局,等到明陽離去,廉氏立刻慘遭瓜分,下場並不比孔氏好多少,我?guī)熥鹨驙懙昧嗣麝柕钕碌那嗖A,便被真人們捉起來,去開啓一處密藏。”
“叫做【陽司嶺】,乃是昭元仙府曾經(jīng)用來駐守東海的地界。”
李絳遷瞇眼點頭,青年繼續(xù)道:
“【陽司嶺】被從太虛之中逼出,瓜分了乾淨,諸位真人揚長而去,其中有位『都衛(wèi)』老真人,受過司馬鵠恩惠指點成道,與司馬家世代交好,是元修真人前輩,道號【除癃】,年紀大了,膝下無子無徒,便將他拿來養(yǎng),又見【陽司嶺】的廢墟仍有幾分神妙,將之立起,改稱【過嶺】。”
“便是如今之【過嶺峰】!”
他笑了笑,輕聲道:
“說起來,我道與太陽道統(tǒng)與明陽帝族都大有關(guān)係,當時太陽鼎盛,【除癃】真人以太陽道統(tǒng)指點爲榮,盼望我?guī)熥鹉芨M一步,思及獻弓明陽之緣,便取名【獻珧】,珧者,以蜃飾弓謂之珧,這蜃,自然是太陽了。”
李絳遷算是明白了,緩緩點頭,誠鉛的神色卻驟然有了變化,幽然地道:
“後來燭魁真人崛起,打得師祖重傷隕落,死前託付,我?guī)熥鸱嚼u明白——爲何明陽選擇廉氏?爲何廉氏的寶弓能溝通密藏?爲何要捉我?guī)熥鹑ラ_啓千里之外的【陽司嶺】?”
“廉氏不是尋常人家,出自魏時關(guān)隴六姓,乃是稗陽王之後也!”
‘關(guān)隴六姓!’
李絳遷不曾想會聽到這個答案,也不曾想對方的話這樣乾脆利落,眼中的神色凝滯,牢牢地盯著他,心中一明:
‘好一個六姓…明陽一次又一次轉(zhuǎn)世輪迴,怕不是一直拉著他們起落,哪怕子弟已經(jīng)泛及海內(nèi),明陽都能準確的將他們一支一支點出來!’
‘如若沒有明陽,以六王在魏時鼎盛的世家血脈,至少也在各大宗門有立足之地…’
誠鉛索性起身,道:
“這些年裡,我?guī)熥鹗占嗽S多明陽的消息,也因此對當年那個提攜他的少年有了越來越多的瞭解…他在湖上對昭景真人說那段話,不是什麼多嘴多舌,是有報恩之心!”
李絳遷眼中多了幾分波動,道:
“難怪!”
這個消息霎時將李絳遷心中的措辭打亂,他捏著杯,久久不語,靜靜地道:
“既然如此,誠鉛道友…可有什麼想法?”
誠鉛面孔上的悲意明顯了,神色幽幽,道:
“我一介下修,受宋調(diào)遣,能有什麼想法!我面見過宋帝,過嶺峰立在近海,轄控諸域,宋廷不入分蒯,便欲在此立一處都護,以尊宋廷,這一處玄山,早已由不得我了。”
“只是我?guī)熥鹪缇蛯袢盏那樾斡羞^預(yù)感,留下一句話,說他的故鄉(xiāng)在白海,要誠鉛在山中守十年,待到五臟六腑在棺中沒了聲響,便以合水淹了,撒到白海去…”
他的面色白了一分,神色複雜,道:
“等到那時,我便將【過嶺峰】交付宋廷,投身海內(nèi),求一道生機!”
霎時間,李絳遷睹見他目光中惶恐,幾乎一瞬就看出了對方的不安來自於何處:
‘劉白死時,他就在山中,完完全全看清了陰司的嘴臉,大宋讓他走上這一條道路,卻不必對他的性命負責。’
‘而廉家的事遲早不是秘密,在父親欲證道的如今,他沒有司徒霍的實力來持玄,即使封了都護,大概率也落不到他這個一神通真人的頭上,更也沒有崔家依仗龍屬的可能,無關(guān)乎忠誠或者恩情,站在南北前線的他,一定會成爲釋修眼中的肥肉,渡化、殘害明陽的首選。’
‘只有父親需要他,他也不得不依仗父親。’
他端端正正地打量起眼前這位眉清目秀的青年真人,心中一片徹明:
“很聰明…無論是獻珧早早領(lǐng)悟,死前對他有所警告,還是他聰慧敏捷,自己從中悟出來,如今他誠鉛,其實成了我家一條船上的螞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