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不該說?？菔癄€
明知山添了皺紋海已成荒漠 wωw⊕Tтkā n⊕￠O
那麼天呢那麼地呢
那麼就地老天荒吧
那時任烈焰焚了你個狐兒
與這個叫郎君的行者
同爲(wèi)法界的粉塵
1.命運(yùn)的血光
阿甲說，那段日子，雪羽兒老講媽的故事。我不明白，雪羽兒爲(wèi)啥老講媽呢？她自己也有那麼多苦難，可爲(wèi)啥放不下媽呢？雖然她媽死得很慘，但死的已死了，何必用那很慘的死來懲罰自己呢？要知道，每次對母親的追憶，都是扎向她心頭的鋼刀。
那個下午，雪羽兒講她媽的故事時，我並沒將她當(dāng)成啥空行母。我眼中的她僅僅是個女人，一個總叫人愛憐不已的女人。那天，黃昏的太陽照進(jìn)朝南的門口，木屋裡一片金黃。雪羽兒就是在那片金黃色中進(jìn)入了我眼中的風(fēng)景。那時，我沒有想到，她會成爲(wèi)我一生中永遠(yuǎn)難以忘懷的圖騰。
此後多年裡，我總會感覺到從她那兒捲來的巨大詩意。雖然我觀修的本尊是金剛亥母，但自那個金黃色的下午之後，雪羽兒的形象便取代了本尊形貌，成爲(wèi)我觀修的圖騰。
在那個瞬間，雪羽兒對我說，來呀，進(jìn)入我的時空，我真的忘我地?fù)淙肫渲?。在我的記憶裡，我就是在那時開悟的。
但對阿甲的話，我總是似信非信。
阿甲說，在雪羽兒眼裡，媽的故事，真是一段可怕的噩夢。雪羽兒的嘴脣上縈著那夢。她說，過黃河不久，那噩夢就尾隨了媽。媽的名字叫萍，浮萍的萍。媽說，許是這名字帶來的噩夢，她真成浮萍了，走過一縣，再走過一省，像下山的石頭一樣，身不由己地滾進(jìn)這個巨大的泥潭。
那泥潭，深不可測呀。沒人知道它有多深，只有難以言說的恐懼。首先是天，當(dāng)天成爲(wèi)對手時，人的處境就很不妙了。雪羽兒說，自媽懂事的那一天起，天就露出殘酷的模樣，那是鐵板一塊的陰沉，是溢著寒霜的殘酷，是不容分辯的，像白毛風(fēng)一樣嗚嗚地罩住了她們。媽說，這纔是噩夢的開端呢。而後，她的命運(yùn)裡充滿了密雨般的馬蹄、雪花似的刀光、獰笑的死神。
雪羽兒打個哆嗦。她瞇了眼，望洞外的山，一褶一褶，疊出許多侷促。幸好有林闊，林闊裡幸好有鳥，硬給這荒寂裡添了些生機(jī)。樹上的木屋在深秋裡顯得很溫馨。太陽暖融融照進(jìn)木屋，印了一塊燦爛。雪羽兒卻打著寒戰(zhàn)，講那殘酷的鐵板一樣的天的面孔。
瓊問，他們爲(wèi)啥到這兒來呢？
雪羽兒搖搖頭。她也不知道媽爲(wèi)啥來，媽是旋轉(zhuǎn)的磨盤上的一粒豆子，身不由己地隨了轉(zhuǎn)，粉身碎骨是必然的歸宿。媽很浪漫，她彷彿是被命運(yùn)裹挾了來的。裹挾這個詞，很貼切。雪羽兒說，那裹挾媽的，是命運(yùn)。
談到命運(yùn)，雪羽兒慘然一笑。她說，很小時，媽算過命，是個苦命，是個四處漂泊、遭人欺辱的苦命。算命瞎子的笑很詭異，彷彿參透了天機(jī)。奶奶白了臉，媽卻笑道，是嗎？我不信。她是真不信。媽有腳，走呀走呀，終究會走出命去。於是，媽走呀，走呀，經(jīng)歷了萬水千山，終於走入那個恐怖的黃昏。
媽說，那血光，把天都染紅了。對方的馬隊(duì)是旋風(fēng)，把一切都捲了。媽說，騎兵最怕炮，炮一響，馬就驚了。炸羣的馬不認(rèn)主人，會四下裡竄。媽多希望有炮呀，可那炮，只是恐怖裡偶爾想起的一個詞。才念及，那片刀光就裹來了，一直閃到媽的夢裡。在夢裡，她也躲不過那刀光。
瓊說：“人呀，爲(wèi)啥自相殘殺呢。好好相待，也不過幾十年。拼殺呀，爭鬥呀，是無意義的事?！?
雪羽兒說：“媽說，有些拼殺，是正義。”瓊說：“非正義和正義，都要死人。死人都不是好事。人是沒有權(quán)利殺人的。人就是目的，不是工具，不是材料。”雪羽兒說：“媽想拯救別人呢。”瓊說：“其實(shí)，最該拯救的，還是她自己的心?！?
雪羽兒不再說話，她瞇了眼，望遠(yuǎn)處。許久，不發(fā)半聲嘆息。瓊知道她腦中藏了些古怪的東西。阿甲腦中也一樣。兩人的古怪不一樣，但都古怪。瓊就想：那拯救全人類，是不是和普度衆(zhòng)生一個意思？
雪羽兒說，那時，媽不知道，真正的噩夢還在後頭呢。
2.陽光
《空行母應(yīng)化因》中說，那天陽光很好。吳和尚贈的糌粑已沒了。雪羽兒偷偷去過吳和尚關(guān)房，鐵將軍把門，不知他去了寺裡，還是又叫揪去鬥了？
雪羽兒顯得很累，臉白戧戧的，一副大病初癒的樣子。夜裡，也時時驚叫。從她的驚叫中，瓊聽到了攪天的炮聲、洶涌的血流和滾動的人頭。瓊明白，雪羽兒想她媽，就老喧她媽。一入夜，她也就進(jìn)了她媽的噩夢。他不明白，所有生命不過幾十年，爲(wèi)啥不和睦相處，反倒要自相殘殺呢？不管咋說，都是人呀。只要是人，就能相處，犯不著動刀動槍的。
雪羽兒懶得和他辯。她知道瓊和她媽，是兩個世界的人。瓊知道，她和他也一樣，只有在那神秘的夢裡，他們才能融爲(wèi)一體。令瓊驚奇不已的是，素日裡他視爲(wèi)洪水猛獸的女人，夢中竟會叫他如此。他弄不清是命運(yùn)的恩賜還是毀滅的開始，一切都說不清。在那個神秘的夢中，他像渴極的旅人撲向水一樣撲向女人。女人也同樣迫切地應(yīng)和他。在那個杳無人跡的神秘所在，他們廝咬著，翻滾著，吞噬著對方。醒來，他總是歉疚自己的墮落。他甚至不敢望雪羽兒，怕她窺出自己的心事。
陽光真的很好。不見它，彷彿好些天了。印象中的天總是鐵板一塊的陰沉，難得有如此燦爛的笑。它溫和地笑著，把那暖洋洋的愜意，一暈暈蕩來，蕩入瓊的心頭。
但瓊知道，這一切，都是暫時的。無論諞子，還是馬上就要來臨的冬季，都不能允許他們把這個夢延續(xù)太久。當(dāng)然，還有命運(yùn)。瓊知道，眼前的一切終究會過去，很小的時候，上師就告訴他，這世上，啥都是無常的。人必須參透那虛幻的假相。
瓊想：這一切，真像夢。他望著衣服襤褸的雪羽兒。此刻，她正瞇了眼，品那陽光呢。夜裡，雖說燃了火，但那寒流仍時時舔那背火之處。此刻的陽光，能將那溫暖和舒適熨入每一個毛孔。記得，吳和尚說：幸福有大有小，一生的幸福是幸福，一時的幸福也是幸福。要學(xué)會惜福呢。
遠(yuǎn)處傳來一陣獸叫。雪羽兒翻起身，說：“走，看看去，是不是套下了?！杯傉f：“肯定套下了?！眱扇似鹕?，向山口處走去。
陽光下，近的山，遠(yuǎn)的山，都很豔。這山上的樹，都是雲(yún)杉和松柏，四季都綠，只是濃淡不一。水還活著，時不時，便有嘩嘩聲傳來。過些時日，水就死了。水死了時，山也死了，鳥會躲入洞裡過冬。那時的山谷，真是個巨大的死寂呢。
“真套下了?！毖┯饍航?。
3.草繩
煮食了一頓肉後，身子漸漸緩了過來。肉真好。肉湯真好。寒冷都到身外了。白花花的日光裡，是被霜風(fēng)掠過的樹葉。它們跟日光一種顏色，叫風(fēng)一卷，滿天裡飛一陣，又飄搖下來，繼續(xù)給大地鋪了一層色彩。瓊下了木屋，躺在窪處，那兩個熊崽肉肉地望他。瓊想，還是當(dāng)動物好，動物清靜，沒那麼多人間的紛爭。動物間雖也有爭鬥，但哪次，都沒有前些時的那號場面殘忍。
雪羽兒仍瞇了眼看遠(yuǎn)處。她老看，老看，望遠(yuǎn)處。她看的遠(yuǎn)處是眼睛外面的遠(yuǎn)處，就是說，她似乎在想遙遠(yuǎn)到山外的事。瓊不知道她在想啥，我也不知道她此刻在想啥。你知道，我雖也大小算個神，但我只能看透比我差或跟我差不多的人神的心事。我看不透雪羽兒，就像一根筷子，只能探測杯中之水，它是探不透大海的。雪羽兒是大海，至少在我心裡如此。我也曾試探著窺她的心，我覺得我窺到了，我看到的是澄明的天空和無波無紋的大海。瓊，你是明白我說的話的。你也許會說，雪羽兒證到的，是光明大手印。不，不要說那號話，那僅僅是個名相。她僅僅是將自己融入了空性。打個比方吧，她的心是一滴水，此刻不過融入了大海，明白了吧？
兩人仍在修各自的本尊。瓊的心有些亂了，他很惱恨自己那無法控制的夢境。他便懺悔。他明白，心裡動了淫念，就等於犯了淫戒。他想，這是很糟糕的事。
天漸漸冷了。夜裡的下山風(fēng)很利。那木屋四面漏風(fēng)，要想在老山裡待下去，就得找個安樂窩。樹下那熊洞雖然不錯，但既然人家熊住著，你總不能再搶人家的。那幾只熊待雪羽兒很好，有了它們，狼們啥的也不敢近前，這熊，等於二人的護(hù)法了。瓊雖然知道熊掌厲害，但還是不怵那熊，熊憨憨的樣子很招人愛。瓊倒是很怕那大蟒，聽雪羽兒一介紹，他的身上就起了雞皮疙瘩。天一亮，他就探出了腦袋，但看不到蟒的影子。上回接雪羽兒媽時，他也沒有見著那蟒。他有些後悔自己的那次“接”，叫媽受了那麼多苦；可不接，說不準(zhǔn)她也就餓死了。這一想，心裡就輕鬆了些。
雪羽兒說，天冷了，這木屋，遮不了寒，得找個好些的山洞。瓊說，熊住的這個倒好，可不知它是不是會在這兒過冬？雪羽兒說，說不定，一般說來，熊冬眠時，要找僻靜些的洞。但也說不定，這洞，要不是我們來，也是很僻靜的。她說，我們總不能攆人家。她給瓊說了那個山洞，半山腰的那個，只是那兒有紅蝙蝠，瘮人。
瓊說，那倒比這兒還好。那兒更沒人去的。
雪羽兒取出那把撿來的鐮刀，要割草了。那草，已叫霜風(fēng)殺黃了，正刷啦啦在風(fēng)裡叫喚呢。它們唱著歡快的歌，歡迎鐮刀哥哥的青睞。它們前仰著，後合著，在鐮刀前忸怩作態(tài)，齊叫：“先割我吧先割我吧?！彼鼈儦g如中的蕩婦，將那腰肢扭出萬種風(fēng)情。好些秋蟲棲息在秋草上，發(fā)出古怪的聲音。瓊聽得出它們在爲(wèi)自己唱輓歌，它們明白，自己跟秋後的螞蚱是一路貨色，螞蚱蹦躂多久，它們也只能鳴啾多久。它們於是扯長了聲音，死命在叫。它們跟詩人患了癌癥一樣絕望，像情種失戀一樣憂傷，它們的聲音匯成了一股巨大的旋律，像交響樂。天地間充斥著那種聲音，瓊的血管裡尿道里也充斥著那種聲音。瓊於是生出了許多感慨。他相信，那感受，跟陳子昂吟那“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時一樣愴然孤獨(dú)。
雪羽兒割著黃草。黃草發(fā)出乾燥的聲音。雪羽兒常幹農(nóng)活，割草的姿勢很協(xié)調(diào)。那腰身，那動作，都透出一股雪羽兒味兒。村裡女人多，但只有雪羽兒有雪羽兒味兒。瓊的心裡有股熱水般的東西在動盪，他明白那熱感是啥。他不想有那熱感，可熱感自個兒要往心裡涌，沒治。就像他沒法控制母親的生他一樣，他也沒法控制熱感的出現(xiàn)。他很想控制自己的心，但心偏不叫他控制。許多時候，他藉助咒子的力量，也能把心稍稍定一下，但那心跟按到水中的皮球一樣，待得咒力稍緩，便立馬冒上來了，發(fā)出亂七八糟的聲音。
雪羽兒擦把汗，問，你會搓草繩嗎？
會的。瓊答。
那就搓吧。你知道，那洞沒門。
瓊就開始搓草繩。這活兒很簡單，涼州人都會，一到農(nóng)閒，便席地坐了，兩掌相合，忽前忽後，一股長長的兔尾巴似的繩子，就從掌下扭絞出了。雪羽兒叫瓊儘量往長裡搓。她說，那洞蝙蝠多，攆出它們後，得用草繩綰個網(wǎng)將門封了，不然，那蝙蝠還會來的，也不知它們是不是吸血蝙蝠？雪羽兒鼻尖上滲出了晶瑩的汗珠，碎碎的，一攢一攢，臉也紅撲撲的。臉上的白戧戧沒了。沒了好，白戧戧有種慘白的冷寂。一望，就叫人心裡發(fā)冷呢。瓊望望雪羽兒，心狠狠地晃了幾下。他過去說，來，我割一陣，就接過鐮刀，割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