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遠(yuǎn)跑過來想要看看小弟小妹所說“妖孽”模樣的小劍客一看到端坐在木樁桌子旁邊的何易，頓時有些失望，撇了撇嘴，屈指在小綹和牛牛頭上各敲了一下，埋怨道：“什麼妖孽，那分明是一個人。你們兩個小東西越來越壞了，竟然敢騙我！”

兩個小男孩雙手抱著額頭，委屈道：“是老大你說的，不認(rèn)識的就是妖孽……”

小劍客臉蛋立時紅了一下，看了何易一眼之後，更是尷尬不已，話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是在兩個孩子額頭又敲了一下，就轉(zhuǎn)身跑掉。

自她出現(xiàn)到離去，不過是一會兒的工夫。但何易只第一眼看到她，就從自己不受控制狂跳起來的心上知道了她是什麼人。

他很清楚，自己雖然在黃泉路上失去了此生最緊要的記憶，但身體還是這輩子的身體，身上那種本能卻不會因爲(wèi)短暫的寂滅而消失掉。就算靈魂忘了一切，他的眼睛，耳朵，心臟，他身上的一個個器官也都還記得，自己是多麼期待這一刻的到來！

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更沒有跑過去攔住那個孩子。因爲(wèi)他忽然感到有些心慌。

五百年時間，是一個輪迴的界限。這時間對於天仙而言不算長，但對他來說卻已經(jīng)是幾乎往日所有的人生。

等了這麼久，終於見到了她，何易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麼欣喜若狂。不是不高興，而是他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表達(dá)自己此刻的喜悅，無法將心情在短短一剎那釋放開來。所以，他才呆住了。

一個輪迴的等候，一世追尋的執(zhí)著，當(dāng)這一刻最終到來之時，他除了有點不敢相信之外，更多的卻是恍惚。恍惚閃過自己這些年的經(jīng)歷，恍惚想到已經(jīng)忘掉的往日相處，還有明明已經(jīng)忘得一乾二淨(jìng)的，那份執(zhí)著緣由。

就這樣了麼？

五百年的等待，終於如願尋得她的轉(zhuǎn)世，這就是結(jié)果？

不，也許還不是。

何易忽然有點心慌。

他愕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此刻根本不知道應(yīng)該做什麼。明明人都找到了，以他的本領(lǐng)似乎完全可以帶著她離開。但他可以嗎？

那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而非他曾經(jīng)朝思暮想如今卻已忘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的雲(yún)綽。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當(dāng)年已經(jīng)成爲(wèi)過往，現(xiàn)在的他們，又豈同曾經(jīng)的關(guān)係？

要是現(xiàn)在他對那還沒長大的小丫頭說自己是她上輩子的情人，豈不是要被笑掉大牙？說不準(zhǔn)這長生谷裡的隱世們還會把他當(dāng)做瘋子，羣起而攻呢。

原來找到她，並不是故事的結(jié)局，這一天，這一刻，他們剛剛相遇。正如林炎之所說，忘記是爲(wèi)了更好的開始，或許他要做的並不是去重複五百年前所經(jīng)歷過的人生，而是把往後的日子，過得好一點。

從那背劍的女孩出現(xiàn)，再到她背影消失在遠(yuǎn)處，何易都沒有動，一杯花茶送到嘴邊未曾飲下，一直僵硬了很久很久。

兩男一女三個小娃娃在他們的老大走後又嘰嘰喳喳說起了天真無

邪的話，但何易卻一句也聽不見，他完全迷茫在自己的世界裡，甚至忘了手裡有一杯茶，茶已涼透。

駝背老叟和中年樵夫相視一眼，均從他的異常反應(yīng)之中嗅出了異樣的味道。樵夫放下手中的杯子，輕咳一聲喚回何易的神志，低聲問道：“小兄弟此來莫非就是爲(wèi)了尋那丫頭？”

何易回了神，一聽這話頓時有種被看穿心思的感覺，幾百歲的老臉一時也不禁紅了起來，尷尬點了點頭。

沒想到，樵夫所想的和他所想的卻不一樣。只見樵夫若有所思的兀自點了點頭，說道：“她們也等了你許久了，能有這結(jié)果也是不錯。外界的恩恩怨怨吶，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既然來到了這裡，不妨從此住下，想修煉就修煉，想享樂就享樂。如此人生，纔不枉費曾經(jīng)吃過的苦。”

何易聽得一頭霧水，渾然不知對方在說什麼。他訥訥喝下了杯中涼透的花茶，淡淡的甘甜縈繞舌間，心神一清，立刻明白這樵夫怕是誤會什麼了。

不待他解釋，駝背老叟就提醒道：“谷主來了。”

小樹林的方向，緩步踱來一名儒雅老者。他的模樣教人不知該如何形容，說他平凡，他又彷彿行走世間的老仙，說他不凡，他又偏偏毫無特點，讓人只消別過臉去，便一下子忘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

何易看了兩眼，明明看得清那人容貌，卻又無法將之記住，好似那只是穿耳的風(fēng)，過眼的雲(yún)，想記也無從記起。

他立時知曉，那定是真正的高人，高到了連他也無法企及的層面。這長生谷，果然不是尋常地方，外頭的大霧山，想必也不是憑空而來。

隨著老者的出現(xiàn)，那些或在忙碌或在閒坐的村民紛紛打起了招呼，有的喊著“谷主”，有的則恭恭敬敬喚他“先生”。

不多時，老者已踱步來到梨樹底下。駝背老叟和樵夫一同站起，拱手喚了聲谷主。何易不敢怠慢，同樣照著做了一遍。

老者看著何易，平凡的臉上掛著淡淡笑意，笑得有些耐人尋味。只是那份神態(tài)，便是看見了，一回頭也會忘掉。

這種情況很詭異，何易遇到的高人也不少了，但卻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人。被谷主看到的時候，他只覺得自己的前世今生都被一眼看了個通透，連心裡在想什麼也藏不住。心下不免有些慌亂，正不知該說什麼時，谷主就先開口道：“卻是個天外人，稀客，稀客。”

谷主眉眼含笑，何易聽來心中卻是震驚。

只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來歷！這老者的眼神，難道真的可以看穿一切？

心神變得紊亂，他連道不敢，心中卻開始暗暗盤算此人的身份。

這是個什麼人？天仙定然不止，王者的強大無法窺探，但就他所認(rèn)識的幽玄境修士來看，似乎也就只有當(dāng)年的柳上玄能夠給人這般高深莫測之感，其餘衆(zhòng)人便是林炎之那等天驕與之相比也要黯然失色。往更高了去想，空寂大能？明寂大至尊？渾昆界中，怎會出現(xiàn)這般超然的恐怖存在？

一念方閃

過，時間僅僅是一剎那。老谷主擺手示意三人坐下，自己也坐到了主位上，隨手衝了一壺新的花茶。他依次給何易，駝背老叟，和樵夫倒了一小杯茶水，最後纔是自己。

舉杯抿了口清茶，谷主才道：“稀客雖是稀客，卻不在意料之外。你此來，是否已經(jīng)考慮好一切？”

何易迷茫了。

谷主洞察萬物般的雙眼帶給他很大的壓力，彷彿坐在對面的不是一個老人家，而是包含了無盡星空的一整個大世界。他細(xì)思此言，咀嚼意思，過了好一會兒，纔回道：“還……未曾考慮好，有些事，仍然困惑。”

他不敢故作明白，或者故作糊塗。眼前的高人分明是比他高了不知多少個境界的神秘存在，他覺得自己若是有意欺瞞，不說對方會否生氣，只對自己而言，那都將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在他看來，或許把對方當(dāng)做一個完全瞭解自己，看穿了自己的人來對待，纔是最正確的選擇。至於心中的尷尬和迷茫，也許高人會助他，即便不會，高人也不會在乎這種小事。

“困惑？”老谷主反問一句，看著杯中，笑道：“若不困惑，反倒奇怪。其實這種種因果，緣會變化，不過是漫漫命途之中的風(fēng)塵雨露。你若緊握，那風(fēng)塵會凝固成土，那雨露會匯聚成泉，使那枯燥的萬萬載時光開出花，結(jié)成果。你若放下，那風(fēng)塵成爲(wèi)過往，雨露洗淨(jìng)心靈，得到的是大徹大悟，萬萬載時光，從此無所謂長短，無所謂寂寞。”

是花，是果？還是一杯清茶，一場領(lǐng)悟？

何易拿著杯子的手僵在了空中，那清澈透明的茶水，彷彿一眼明鏡甘泉，照進(jìn)了他的心底最深處。

心中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除了黃泉水洗去的記憶，所有一切可想之事，所有一切可念之因，以及那心中的欲和妄，堅守一個輪迴的執(zhí)著與信念，都在頃刻之間躍然涌現(xiàn)。

其實他很清楚，自己是不想放下的。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得道高人，也不想成爲(wèi)一個得道高人，不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抑或者萬萬年後的未來。他總認(rèn)爲(wèi)，自己俗人一個，既不是林炎之那樣的天驕，也不是柳上玄那種如道術(shù)般玄奧的奇人。

他願平凡，正如一直以來所渴望的那樣，想要隱居在一個有花有草，有水有風(fēng)的地方。樵夫也好，漁翁也罷，或是當(dāng)個丈夫，或是做個父親，又或者更遠(yuǎn)一點，當(dāng)老祖宗，都行。

意願這種東西，一直以來都沒怎麼變過。但面對老谷主的言語，他心中閃過的，卻不止於此。

他開始想到，若是真的帶走了那個自己還不知道今世姓名的女孩，自己可以給她什麼？

或許他現(xiàn)在算是強大，算是個天才，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天演策的基礎(chǔ)上。荀王的死，已經(jīng)讓他窺見了天演策與未來某些大事之間的糾纏。也許在不久之後，浩劫掀起，他就是身在最中心的幾個人之一！浩劫從來都是殘酷，他又如何確定自己可以給別人什麼？

也許大劫神遊之時，在未來時刻所見的那道孤單身影，正是在向他預(yù)示著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