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山谷中，大英雄與斯芬克斯相對而立。

第二個問題已經問完，只要隨便給出一個答案，必勝的一局就能收入囊中。

然而赫拉克勒斯不能如此草率，他必須找到對方言語中的破綻。

至於強行解釋……就像獅身人面獸在問題中說到的那樣。

無論是從時光的角度劃分過去和未來，還是從獨立性的角度分割主體與客身，這都只是看上去可以解讀，實則並沒有那麼讓人信服的答案。

這或許是必然的，畢竟人類本身就無法理解什麼是全知和全能。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東西，又怎麼能給出合理的解釋呢。

場中一時沉默，只有風聲還在吹響。

此時此刻，大英雄甚至都在考慮用另一種方式解決問題了。

是的，另一種方式解決問題，而不是另一個角度思考問題……實際上，赫拉克勒斯可不是莽夫。

他敢於不做任何防備的開始這場事關智慧的問答，自然是因爲他早有準備。

單憑他自己的力量，不壞的獅皮也好，劇毒的毒牙也罷，或許它們都無法阻止斯芬克斯秩序的領域。

但有一樣他在試煉剛開始不久的時候獲得的東西，卻有辦法幫他抵消規則的抹殺。

那是安德送給它的……從那座青銅時代的人類古城遺址中得到的力量。

那一天，大水從東往西去，覆蓋人間七個日夜。如同滅世之手拂過大地，予以凡人毀滅的災殃。

可同樣是在那一天，有那麼一羣人，他們被抹除了‘死亡’，視洪水如烏有。

在這段歷史當中，安德復現了舊日的奇蹟，並化作一枚符咒。

他稱它爲【虛假的不死】，而在來之前大英雄就已經確認過了。既然此刻山谷裡的是獅身人面獸而非萬妖之祖提豐，那它的規則雖然強大，恐怕也未必能突破這‘不死’的庇護。

‘要不要頂著規則的鎮壓直接解決了這個妖魔？可嚴格來說，它也沒幹過什麼該死的事情?！?

‘就連今天，我也是自己找上門來的……’

默然不語，赫拉克勒斯有些猶豫。

只是在他的身前，斯芬克斯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怎麼，還不回答嗎？”

“放棄吧……人類無法理解自己認知以外的東西，神也一樣。”

“真正的全知與全能就是一個僞命題……這是智慧如我也無法回答的?！?

呵呵笑著，斯芬克斯微微搖頭。

它不認爲這個人類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這場問答已經結束了。

然而在它的面前，大英雄的眉頭微微皺起。

他感覺自己好像察覺到了什麼，但又沒有那麼清晰。

“斯芬克斯……你剛剛跟我說，全知和全能是一個僞命題嗎？”

“難道不是嗎？”

隨口反問，獅身人面獸撥動著地上的石子。

“……或許是吧，這確實是一個僞命題?！?

緩緩點頭，赫拉克勒斯微微擡首。

相比起高大的妖魔，人類的身量還是太矮小了。

“不過僞命題與否已經不重要了，斯芬克斯，我已經有了答案?！?

“不過在這之前，我要說說我對你問題的質疑?！?

“這是你的權利，”斯芬克斯淡淡開口：“你隨時可以開始?！?

“那好。

“既然如此……那提豐之子，請聽我說。”

動用符咒的心暫時按下，看著獅身人面獸，大英雄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之前聽你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就覺得有哪裡不對。可直到剛剛，我才明白了它不對的根源?！?

“正如你和我的問答，在你秩序規則的籠罩下，我們的地位是平等的；又如正義女神衡量萬物的天平，在它的兩端，放置的必須是等價的?！?

“要求答題者是瞎子，然後讓他們分辨顏色，這就是不公正的問答，秩序不會允許；沙子和黃金，放在天平的兩端，強行讓它們平衡，這就是不正義的行爲?！?

“那麼歸根結底，你故事裡的無信者同樣也是如此。”

“人類的認知有其侷限……甚至諸神也是如此。他們把自己認知以內的東西稱作邏輯，將自己認知以外的東西摒棄在邏輯以外。”

“所以讓人畫一個圓，這是符合邏輯的，人神都認爲這可以被做到；讓人畫一個方，這也是符合邏輯的，人神都不會質疑它的真實?！?

“但如果你讓人畫一個‘方形的圓’，從漫天的星辰到無底的深淵，沒有人覺得這能成功，沒有神認爲它可能存在，因爲這超出了他們的認知，也就違背了他們眼裡的邏輯?！?

“然而方形的圓真的不存在嗎？我無法解答?！?

“但我知道壽命只有一個早上的蟲豸不會相信夜晚，生命只有一個春天的生靈無法理解秋冬。這是生命智慧的侷限性，也是天生難以打破的東西?！?

聲音平靜，在回答問題的過程中，大英雄覺得自己心中的屏障好像也在被打破。

天地之間的秘密沒有窮盡，這世上有什麼事物是‘絕對’的呢？

如果有，那大概就是‘沒有絕對’這件事吧。

“無信者用自己的邏輯理解神，他理解的神是他邏輯以內的神，而非真正的神。他提出的問題是他邏輯以外的問題，而非真正無法實現的問題?！?

“神是不是真正的全知全能，這是未知的；真正的全知全能者能不能創造一個祂舉不起來的石頭，這也是未知的。但無信者試圖讓自己邏輯內的神做到自己邏輯以外的事情，這纔是真正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他的問題也毫無道理?！?

“如果他想要提問，那他只能這樣做：用自己的邏輯理解神，然後用自己邏輯能理解的事物來詢問神能否做到，以此來驗證神的全知；亦或他承認神本就在自己的邏輯以外，而只有這樣，他才能用超出他邏輯的問題來驗證神的全能?！?

“內外對等，二者同一，這纔是一個有價值的問題……至於他之前的問題，則本身就沒有意義。”

陳述到此爲止，嚴格來說，這些解釋與答案本身無關。

但斯芬克斯和赫拉克勒斯都知道，他這段話本來也不是用來答題的。

就像獅身人面獸之前所說，問題的勝負只在問題以外。當問題以外的事情被解決，問題本身也就不重要了。

所以迎著斯芬克斯的注視，大英雄緩緩給出最後的答案。

“對於你的問題，我的答案是‘是’?！?

“因爲既然問題本身沒有意義，那我的答案也就不再需要考慮對錯的原因了?！?

“而既然原因已不再重要……那我的給出答覆，也只是源自我對神靈本身的尊敬?！?

嗡……

當‘是’字出口，熟悉的法則波動再次出現。

規則本身不會在乎題內題外的問題，它只在乎答題這件事情。

而幾乎是同一時刻，自知無法驗證全知全能的規則便判斷赫拉克勒斯再贏一局，他獲得了第二場勝利。

“我贏了，斯芬克斯閣下?！?

“讓我們直接開始第三場吧……”

領域微微晃動，連續二次失敗帶來的動盪讓它已不再穩定。

不過大英雄顯然不會在意這一點，他只是等待著下一個問題。

默然不語，除了曾經的俄狄浦斯之外，眼前的這個人類是第一個連續破解兩個問題的人……只是看著赫拉克勒斯的雙眼，斯芬克斯突然說道：

“不需要第三場了，年輕的人類，我認輸?！?

“嗯？”

神情微微一變，聽聞此言，大英雄的第一反應不是喜悅，而是警惕。

不需要第三場……他可不覺得面前的大妖魔是什麼甘願赴死的人。

曾經的俄狄浦斯就是在回答了兩個問題後自殺在了這裡，或許在山谷的地下，還有對方遺留的血液。

“別緊張，人類，我是認真的?！?

“實際上，這也是爲了保住我自己的生命。”

聳了聳肩，斯芬克斯無視了赫拉克勒斯的警覺。

“你要知道，正如我之前所說?！?

“如果你一個問題都沒有答對，那你必死無疑。畢竟你沒有在山谷前的天平上獻祭自己，那麼哪怕我不想殺你，規則也會將你立即抹殺……可是年輕的人類，你應該猜到了，它反過來也同樣成立?！?

“如果我的三個問題全部失敗，就算你不想殺我，我也必死無疑?！?

“我不想死，也不想用永恆的生命和你進行對賭，賭你無法答出第三個問題。所以我索性直接放棄，給你勝利者擁有的一切?！?

“這沒什麼不好的，接受我的認輸，你就贏了，這個領域內千百年間積攢下的一切都是屬於你的?！?

“同樣，我也可以向你發誓，向冥河起誓，向天上地下的一切神靈起誓，我並沒有騙你。”

“當你接受我的認輸，你雖然不能取走我的生命，卻能取走剩下的所有，而且還不需要面對失敗的風險。”

“這是一個很劃算的買賣，畢竟你沒有一定要殺我的理由不是嗎？”

“在你獲勝之後，律法女神也會贏得和我的賭局，我將從此同她一起播撒正義……人間的英雄啊，我這樣的提議，你接受嗎？”

接受嗎？

聽起來沒什麼不可以接受的。

正如斯芬克斯所說，赫拉克勒斯自問和對方沒有什麼恩怨，也沒有一定要殺了它的想法。

雖然前兩個問題都十分刁鑽，但歸根結底還是自己親自上門的緣故。

從某種意義上講，回答斯芬克斯的問題就等於提刀奪取它的生命。

面對一個來奪取自己生命的人，再怎麼狠毒都不爲過。

“所以……要接受嗎？”

不需要再面對這種惱人的問題，只要點點頭就能獲勝。

而對方的誓言真實無虛，至少律法女神的神器就懸在斯芬克斯的頭頂，如果它違背諾言，那絕對不會好過。

然而在獅身人面獸期待的目光中，大英雄只是沉吟片刻，就緩緩搖了搖頭。

他拒絕了這個提議，執意要回答最後一個難題。

“來吧，斯芬克斯?！?

“我從不畏懼挑戰，不管是肉體的，還是精神的?！?

“打不倒我的，都只會讓我變得更強大……來吧，告訴我，你第三個問題是什麼？”

“……”

“我……”

張口欲言，望著赫拉克勒斯堅定的眼神，斯芬克斯想說點什麼，但它最終什麼也沒說。

因爲就在這一刻，第三聲嗡鳴在大英雄的耳畔響起。

規則判定，斯芬克斯的認輸成功了，而赫拉克勒斯也贏得了第三個問題。

“？”

微微一愣，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

但只是轉瞬之間，大英雄就反應過來了其中的奧秘。

獅身人面獸說的是對的，它沒有欺騙他。

只要它投子認輸，赫拉克勒斯就自然會獲得勝利。

這片領域內的一切都將屬於他，可它卻有一件事情沒有提。

認輸的前提，是問題已經開始，是大英雄決定挑戰第三個問題。

任何一個在斯芬克斯面前獲勝的人都可以隨時終止挑戰，帶著自己的勝利離去，赫拉克勒斯也不例外。

之前的每一個問題，斯芬克斯都反覆確認他是否要答題，只有最後一次沒有問。

因爲只要大英雄答應它的‘認輸’，放棄這個挑戰，那第三個問答本身不存在，所謂勝負自然也就沒有意義。

“所以你要死了嗎？”

有些遺憾，赫拉克勒斯不由問道。

獅身人面獸沒有說謊，它的那些誓言也是真的，所以它應當的確無法阻止規則的殺戮。

甚至這一刻，隨著最終的獲勝，大英雄已經開始感知到了這個領域的力量，而且這股力量正在向著斯芬克斯匯聚而去。

如果是別的大妖魔，赫拉克勒斯不確定它會不會死，但斯芬克斯不一樣。

領域就是它力量的絕大部分……當這一部分試著抹殺它，那它就毫無抵抗的能力。

“……死嘛……這誰知道呢？”

“真相如何，我都已經告訴你了?！?

“既然你這麼堅持想要回答第三個問題，就當是個額外的解密小遊戲好了……至於我的力量，現在它歸你了?！?

淡淡開口，面對這突然而至的死亡，斯芬克斯再次聳聳肩，然後趴回了地面上。

在它的身上，點點金芒逸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