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之凡下葬以後,意懷涼每天都在渾渾噩噩中度日如年。七月十二號這一天,她正枯坐在家中,門鈴響了。她打開門,一個快遞員將一大束紅玫瑰遞給她。“是意懷涼小姐嗎?請您簽收一下。”
意懷涼茫然地接過。
快遞員笑著說:“是一位莫先生送給你的。”
意懷涼猛然擡頭,雙眼放出異彩,盯著對方。那一剎那,她心中有一種狂熱的念想。她希望莫之凡忽然從快遞員的背後,或者是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裡跳出來,大笑著摟住她說:“寶貝兒,被我嚇到了吧?我怎麼會捨得拋下你一個人呢?”
意懷涼想,要是這樣的話,她一定會拽著莫之凡哭,哭得昏天暗地,哭到他無可奈何。用他的心疼來撫慰她的恐懼,用他的無措來撫平她的驚慟。然後,她會告訴他,從今往後,她什麼都聽他的。因爲其他所有的事情都不重要,只要他還在她的面前,那樣就足夠圓滿了。
快遞員有點被意懷涼過於熱切的眼神嚇到,他摸了摸頭,憨笑道:“一個月前,莫先生在我們鮮花速遞的網站上訂了這束玫瑰,要求在您生日的當天送給您。意小姐,祝您生日快樂!”
意懷涼的心被沾了辣椒水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她拿起花束上的一張賀卡,打開。淡紫色的紙面上,用黑色簽字筆寫了幾行字,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字跡。她甚至能透過每一個字,看到莫之凡溫柔的表情。賀卡上寫著:懷涼,我的小女孩,二十一週歲生日快樂!我覺得,這一生,我唯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在等你長大。可是前幾天,當我看到自己竟然已經長出一根白頭髮的時候,我發現我再也等不下去了。請原諒一個老男人想要成家的急切心情。所以,嫁給我好不好?署名:永遠愛你的之凡。
意懷涼覺得天旋地轉,她腳一軟,跌坐在地上,手上的玫瑰花灑落一地。血紅色的花瓣紛揚在她的周圍,像極了那一天,入目之處,滿眼的腥紅。她忽然想起,此生莫之凡對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想打掉這個孩子?”
意懷涼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淚如雨下。
此後的每一個生日,對於意懷涼來說,都像是一種罪孽深重的誅心負擔。烽!火_中!文~網
意懷涼曾答應自己的父親,好好活下去。可是“好好活下去”這五個字,說起來這樣簡單,卻讓她從此猶如一抹孤魂野鬼般,徘徊遊蕩在時間荒蕪的軌跡中。每一天都只是機械地、重複地度日,漫長無邊又周而復始,不知何時才能到盡頭。她人生中的一路繁花在一夜之間開敗,凋零一地成傷。在那段時間裡,她流盡了一輩子的眼淚,卻挽回不了一絲一毫。她的罪已經刻進骨髓,融入血液。
意懷涼崩潰、休學、出逃法國。每一次午夜夢迴之後,她都需要用一整夜的時間來祭奠。然後,在夜復一夜的清醒回憶和無限懺悔之中,她的心早就痛到麻木,仿若死灰,在鮮血淋漓中結出一層厚厚的繭。又被她用一寸又一存的黑暗包裹起來,獨自鎖在最深、最隱秘的角落。
意懷涼的前半生活得張揚灑脫,後面的許多年,卻自棄到塵埃裡。後來有不少人覺得她脾氣和順、好說話,處在她的背景位置上十分難得。意懷涼只是溫和地笑。當一個人對未來已經沒有了任何期待,對人生亦再無所求,只是不得不被時間的慣性推著往前走時,試問還有什麼,能夠真正地激怒她或者撼動她?那時的意懷涼,不幸痛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她想,她此後的人生,就好比無心而就的素描畫,再無顏色。這是老天對她最嚴厲的懲罰,而她,不得不坦然接受。
霍西一直佇立在病牀前,仔細注意著意懷涼麪部的表情變化。他看著她從震驚到悲痛,再由悲痛轉爲茫然。他努力剋制住自己臉上的肌肉,纔不至於讓苦澀在面上氾濫開來,然而心裡到底還是忍不住苦笑自嘲。霍西自從把暈倒的意懷涼火急火燎地送到醫院,又得知她有了身孕的消息後,就沒指望她會如同他一般驚喜。可此刻,當他親眼見到她的茫然以後,心裡還是禁不住地失落萬分。
“多少天了?”意懷涼出神地看著自己的小腹,低低問道。
“五週...你再休息一會兒吧。”說完這句話,沒等到意懷涼再開口,霍西幾乎是落荒而逃地離開了病房。他害怕她說不要這個孩子,他害怕她對著自己時平寂的目光。霍西覺得自己病入膏肓,事到如今,他竟然仍然對她有所期待。
病房的門被“咯噠”關上,偌大的房間裡,只剩下意懷涼一個人。她擡手調慢了打點滴的速度,雙手攏上自己的小腹,平坦的,溫熱的。^烽^火^中^文^網^裡面有一個全新的生命將要降臨,流動的,鮮活的。對於這個突然到訪的小生命,意懷涼有些砰然心動的新奇,也有些不知所措的酸楚。至於這些情緒背後所隱藏的意義,她暫時還沒有想明白。但毫無疑問地,她堅定地想要保護這個小生命。
意懷涼不知道她正在打的點滴裡是否加了催眠劑,她只覺得自己的腦子裡十分混亂,並且昏昏沉沉的。她躺下來,閉上眼睛,兩手覆在小腹上,嘴角有一抹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些微上翹。
人生是這樣的曲折迂迴,意懷涼跨過無數個轉角,每一次都以爲自己已經走不下去。卻在兜兜轉轉之後,最終回到起點,重新出發。多麼奇妙,她再次迎來一個小生命,在她的身體裡,安靜地、茁壯地成長。她和霍西的孩子,融合了他們兩個人的血脈。
意懷涼在將醒未醒之際,隱隱聽見門外有人爭執的聲音。
她的母親顏華在得知自己女兒暈厥的真正原因後,乍喜乍憂。她匆匆趕到醫院,氣急敗壞地對霍西說:“阿西,這麼多年了,懷涼好不容易纔忘記之凡那孩子。你爲什麼又要刺激她?”
“懷涼忘記他?”霍西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好笑的笑話,哧笑了一下,隨即收緊下巴,從鬢角到下顎繃成一條直線。他的眼中有似冰似火的光芒,“她一聽到莫之凡的名字就昏倒,她對車有著極度的恐懼心理,她長期失眠,甚至...甚至她的潛意識裡有自殺傾向!媽,你覺得這樣的懷涼,她是真的忘記莫之凡了嗎?”
門外一片死寂,屋內的意懷涼咳了一聲,顏華和霍西推門進來。顏華一臉蒼白,霍西則是鐵青著一張臉。
“媽,別這麼緊張,孩子和我都好好的。”意懷涼對自己的母親招了招手,“我有些話...想單獨對阿西說。媽,你能先出去一下嗎?”
顏華神情憂慮,卻還是點了下頭,走出去了。
霍西走近意懷涼,眼底有一種無言的疲憊。他揉著太陽穴,吐吶了幾口氣,最終開口道:“懷涼,這些日子以來,你迎合我是不是迎合得很辛苦?”
意懷涼無聲地打量霍西,只見他的眸色漆黑幽深,看久了彷彿要把人吸進去一般。
霍西有點諷刺地笑,“意懷涼,意懷涼,你的名字取得很好,你的心已經涼了。我原本以爲我可以...但我到底高估了自己,更加低估了你對那個人的感情。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他用死,換得一個在你心中永生的位置。所以,無論我怎樣,也都是枉然,對不對?”
霍西擡手,幾乎要觸到意懷涼發白的嘴脣,最後,卻只停在了她的脣角上方。可是意懷涼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從霍西的身體裡,沿著他的指尖流淌出來,迅速地消散在空氣中。霍西的聲音越發低啞乾涸,“懷涼,假如...假如...你不想要這個孩子,那就趁早把他打掉吧...”
意懷涼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不能相信地看他。“爲什麼不想要?我不會打掉他的!”
霍西像是如釋重負,又像是難以忍受。他壓了壓狹長的眼線,脣線抿得筆直。“那你爲什麼想要他呢?懷涼,這個孩子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是如同你對我們婚姻的態度一樣,既來之則安之的順從?還是爲了成全你遙遠的、殘缺的一個念想?如果我霍西會有孩子,他只能是因爲一個原因出生,那就是愛!”
意懷涼的眼睛睜到最大,霍西的話猶如鼓點,擊打在她的心上。有一個詞,在不經意間,引起了她心房的共顫。她的聲調低柔和緩,“阿西,我一直記得,你在許媛媛的專訪裡曾說,你喜歡簡單、真實、溫暖的女子。可我的經歷並不簡單,致使如今你看到的我,未必是最真實的我,更加談不上溫暖。你看,一開始,我就與你的這些條件完全背道而馳了。所以,你現在終究是後悔了,放棄了,對嗎?”
霍西的眉頭緊了緊,然後笑了。他真正笑起來的時候,總會有一種眉宇舒朗的開闊。“但我也說過,我這人向來隨緣。只要那個人足夠吸引我,我就不會在乎她的背景、經歷那些過往。懷涼,其實,我並不介意你在心裡緬懷誰。假如那些過往,已經成爲真正的過往。而假如你執意活在過去...”霍西與意懷涼對視,目光坦然且平直,沒有怨忿,甚至,也沒有期待。“懷涼,我的心也是用肉做的,我也會累,我...很失望。我想,我們還是...”
意懷涼心頭一沉,倏地擡眸望向他,眸光清亮逼人。霍西的喉間像是忽然被什麼東西哽住了,原本呼之欲出的那句話,就這樣被壓下去。他與她目光相撞,極短的一瞬之後,他按下門把手,直接離開了病房,只留下一室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