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地回想，第一次來到這裡時，她成了他的出氣包，可憐巴巴地被送到了醫院，卻也因而撿了份工作；第二次來到這裡，是在他正式搬進家和小區的那一天，因爲她對店長隨意一笑，他便醋勁大發丟下她一個人離開，也是在那一天，他們簽下了屬於彼此的約定；第三次……他已不在她的身邊。
汪語涵輕輕對身旁的店長道了聲謝謝，旋動門把走進那間久違的房間，裡面煥然一新的模樣，早已沒有當初混亂的痕跡，她緩緩走向正中那條座椅，緩緩坐下，心裡五味雜陳。
沒來由地神色一晃，那時候的種種便又在她眼前赫然上演，清晰得那麼可怖，彷彿這些天來噬骨的心痛都只是她的臆造。
王雪嬌踏著高貴的步伐走到她面前的時候，汪雨涵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那個世界的暗黑，那個世界的窒息感，將她團團包圍，她將自己小小的身體縮在沙發椅上，如母體裡的胎兒一樣，用最安全的姿勢保護著自己。
“你是，汪雨涵？”
汪雨涵聞聲緩緩擡起頭來，淚眼朦朧，彷彿隔著一道水霧在看眼前的人，不真不切，她持續呆了呆，才募得點頭：“是的，您是蘇夫人吧？”
王雪嬌淡笑著頷首。
在她對面坐下來，只是從頭到腳將她一掃，王雪嬌心裡已經有了些底，到底是還沒邁出大學校門的女孩子，生嫩得像一張白紙，倒沒有原本想得那麼嬌媚，反而如清水芙蓉，並不惹人厭惡。
可這就算是芙蓉，也只是株貧賤的芙蓉，所有有價碼的花，都稱不上國色天香，既然不是最好的，又如何能配得上她那生來便是王者的兒子？
王雪嬌在心裡淺淺發笑，笑意卻沒顯在臉上。
她爽快朝對面的女孩子伸出手，似笑非笑道了一句：“哦，汪老師，幸會。”
汪雨涵遲疑了一下，還是伸出樂手，卻被她手上突然多出的票據嚇了一跳，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張支票，整張臉倏地變得慘白：“這……是什麼意思？”
“明人不說暗話，我想以你的聰明才智，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你們不合適。”
泛白的脣微微抖著，她極小心極小心地問：“那麼，是您是意思，還是他的意思？”
“汪小姐，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只是在盡一個母親的職責。”
“我只想知道，這一切，是不是他要的結果，是不是……”
“是，這於他，是最好的結果。”
“那麼……”
“如何？”
“再加五百萬。”
“好。”
嘴角淺淺一勾，王雪嬌在她面前生生撕毀了那張支票，轉而又開了一張新的，道了聲：“收好。”起身便走，聲音陰冷無情。
那支票緩緩貼著汪雨涵淚溼的臉頰滑下，卻像刀鋒一樣割得她的臉生疼生疼，彷彿渾身上下都在血流如注，都在狠狠地抽疼。
當那位高傲的婦人甩門而去時，汪雨涵將頭顱埋在膝蓋間，手上緊緊攥著那張鉅額支票，骨節都生生作疼。
眼淚忽然就淌了滿臉。
像一個突然失去舞臺的小丑，剎那間驚覺到自己原來一直是在演獨角戲，這個事實，觀衆們都明明白白，只有她，只有她不知道而已……
一千五百萬，她的愛情值一千五百萬，究竟是高還是低。
然而那張支票藏在包包裡，卻彷彿有千斤重，壓得她的肩膀抽疼。
眼淚像冰棱一樣割著臉龐，疼得撕心裂肺，汪雨涵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不計一切地大哭，哭到嗓子嘶啞，哭到張大嘴巴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彷彿一尊失去靈魂的娃娃。有擦肩而過的路人好奇地打量她，她眼神飄忽地看了回去，形同鬼魅，那些人便訕訕走了。
這個世界上，能夠陪著自己沒來由哀傷的人，總是極少極少的。
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其實她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坐到車上，才覺得這個世界好大，然而沒有屬於她的地方。
不想回家，家裡有太多屬於他的氣息，關於他的記憶，那些往昔的甜言蜜語，會像驚雷一樣砸得她體無完膚，世界這麼大，她竟不知道她要去哪裡，她該去哪裡，她能去哪裡……
前排的司機有些無奈地回了回頭，問：“小姐，你要去哪邊？”
“繞著這個城市開好嗎，一直開，不要停下來。”
抽抽噎噎，難得把一句話講完，前頭的司機卻沒了輒，蹙眉問：“小姐，你莫得開玩笑，我要做生意的咧，你不坐就下車。”
“不……不要，求求你開車，我給你錢，我有好多好多錢。”她心急如焚地把錢包找出來，那裡面一張一張的現金，是幾天前蘇翼飛給的零用錢，當然，還有那張皺巴巴的，卻價值連城的支票。她一張一張地往外取，她將厚厚的一疊錢拿給司機看，像天真的孩子一樣又哭又笑，“你看，我真的很有錢。”
司機看了看錶，無奈道：“小姐，喏，就只能開三個小時，再多時間沒辦法了，到六點鐘我要跟人換班的咧。”
“好，我可以給你很多錢……”
很多錢……
很多很多錢……
因爲除了錢，她什麼也沒有了。
八月炙熱的風吹在臺北的街頭，隔著車玻璃都能隱隱感覺到呼呼作響，似乎要有一陣不可避免的雷雨。
車窗外的景色在她眼前呼嘯而過，她眼睛一眨不眨看著，從來沒有好好看過這個城市，這個繁華的，快節奏的城市，人們的表情那樣熱烈，她從來沒有仔細領略過，從前她沒有太多的錢，沒有太大的精力，於是她只能關注自己小小的世界。
現在她有了好多好多的錢，卻成了世界上最窮的人。
天忽然暗下來，悶雷聲陣陣，她聽到司機咒罵了一聲，她看到豆子大的雨點斜斜打在車窗上，慢悠悠滑下，流血一樣的速度。
她想到那個寒冷冬夜，渾身溼透的少年，在她的懷裡夢靨糾纏，細語呢喃。
小翼，原來你的出現，只是在我心裡下了一場大雨，除了潮溼，什麼也沒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