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氣轉(zhuǎn)涼, 漸漸起了秋風(fēng)。
二人因那日剋制不住得失態(tài),都有意避著對方,溫雅沒有召見,榮恪也不若以往,不再假作不經(jīng)意路過東暖閣窗外。
滿腔的情意慢慢沉入心底,溫雅覺得可以冷靜面對他的時候,羅御史上了密摺。
羅御史籍貫江寧,是歷經(jīng)三朝的言官,人送綽號“鐵頭御史”, 去年張阿生與關(guān)留旺一案,也是羅御史上的密摺,溫雅分外重視。
打開來一瞧, 半晌無言,擱下去起身在室內(nèi)緩步繞圈, 繞了許久方坐回去,將奏摺細(xì)細(xì)看過。
羅御史密摺上言道:聽聞鎮(zhèn)國公榮恪早有反心, 其從十六歲時起就無視朝廷禁令,常常私自離開幽雲(yún)去往本朝各地,結(jié)交了許多江湖豪客能人異士,並數(shù)次去往烏孫購買良馬以訓(xùn)練騎兵,還與烏孫權(quán)貴勾結(jié), 私自開掘銀礦,以備他日謀反之用,臣是道聽途說, 並無明證,爲(wèi)吾皇江山安穩(wěn),特上折懇請?zhí)笤敳椤?
本朝規(guī)矩,御史可以風(fēng)聞言事無需證據(jù)。
羅御史耿直,隨便放幾句話傳到他耳中,他就會上密摺。
這個人是誰?此人又意在對付誰?
對付榮恪?榮恪這些日子夾著尾巴做人,老老實實做太傅,雖有禁軍監(jiān)軍的頭銜,也已數(shù)月不去,他不在風(fēng)頭上,又何必有意對付他?
那麼,是在試探我?
按理說此密摺涉及謀反,應(yīng)該立即召來四位輔臣密談,並暗地裡派人去查證是否確有其事。
溫雅打發(fā)人去羅御史府上說一聲太后自有安排,安撫了羅御史,並沒有按照常理行事,而是將密摺壓下不發(fā),等著對方進(jìn)一步的動作。
沉吟著喚一聲翟衝,命他宣鎮(zhèn)國公。
榮恪低著頭進(jìn)來,行禮拜見過坐下去,低頭看著茶幾,只不看她。
溫雅忍著笑:“鎮(zhèn)國公可是饞那一盤子葡萄嗎?就是給你準(zhǔn)備的。”
榮恪擡眸看向她,又是無奈又是好笑,更多的是繾綣的柔情。
溫雅心中一顫垂了眼眸,指指茶幾輕聲說道:“準(zhǔn)你吃幾顆葡萄再說話。”
榮恪看向盛葡萄的玉盤,就看到玉盤下壓著一張紙,將玉盤挪至一旁看向紙上,上面寫著:那天夜裡你我相見後,可碰見了人?
榮恪擡手指指外面背向而立的翟衝,又輕輕搖頭。
溫雅會意,他雖碰上翟衝,但是翟衝沒有發(fā)現(xiàn)什麼。
榮恪將字條藏進(jìn)袖筒,拈起一顆葡萄放嘴裡嚼著,定定看著她。
他在問她是不是有什麼事。
她搖了搖頭:“召鎮(zhèn)國公來,是爲(wèi)了說一說皇上的事,方太師說皇上越來越調(diào)皮,我呢越來越忙,有時候顧不到他,他聽鎮(zhèn)國公的話,你多管束著他些。”
“皇上九歲了,再過幾個月就十歲,孩子在這麼大的時候,開始有了自己的主意,就不若小時候乖巧,偶爾會與大人對著幹,又因半懂半不懂的,會去闖禍冒險。不過太后放心吧,那麼多人看著皇上呢,臣也會多加留意。”榮恪知道她是沒話找話,一邊說一邊看著她笑。
溫雅心想被他看出來了,捏一下手問道:“鎮(zhèn)國公怎麼會對孩子懂得這樣多?難不成小時候也頑劣調(diào)皮?”
“太后說得沒錯,臣頑劣得過分,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蝦這些,臣很快就厭倦了,臣在荒地裡點過火,開閘放過水,還在堤壩上打過洞,打獵後將獵物剖開觀察內(nèi)臟,挖墳看過死屍……”看溫雅嘔了一下,抿著脣沒再往下說。
溫雅帕子捂了嘴嗔怪看著他,看一會兒笑道:“你這跟殺人放火也沒什麼兩樣了。”
“有一次在廟裡鑿佛像,馮茂在門外望風(fēng),臣想看看人們虔誠燒香拜的那尊佛,裡面是不是藏著個大活人,剛把後背挖開個洞,有個老和尚過來添燈油,馮茂嚇得尿了褲子,一邊尿還不忘一邊哇哇哇使勁嚎著提醒臣,臣被哭聲驚動,一頭從洞裡鑽了進(jìn)去,那佛像中空,臣站進(jìn)去剛剛好,臣把佛像眼睛摳開,自己的眼睛對了上去,老和尚彎腰添完燈油起身一拜,看到佛像的眼珠在動,一頭跪倒在地激動得哭了起來,哭一會兒又爬起來敲鐘,把寺院裡大小僧人都召了過來,說是佛祖顯靈了,鬧哄哄過後,就有人問馮茂怎麼在這兒,馮茂靈機(jī)一動,說是在睡夢中被一個老頭帶來的,說著話指著佛像說,那老頭跟他長得一模一樣,那些人就說馮茂是仙童,很多人涌到馮府去,對他頂禮膜拜,馮大人一家不堪其擾,跟朝廷提出調(diào)職。”榮恪笑看著她,
“此事引起父親懷疑,派了幾名精悍的探馬跟著臣,跟了不到半月,將臣的劣跡全部知曉,父親親自操起板子,將臣好一頓毒打,哥哥從軍帳中趕回來爲(wèi)臣求情,其後哥哥走到那兒,就將臣帶到那兒,他不教訓(xùn)臣也不講大道理,他只帶著臣四處走動,讓臣自己去看去聽,讓臣知道將士艱辛民間疾苦,他去見月嬋嫂子的時候都帶著臣,慢慢的,臣的性子沉了下來,可惜那樣的時光不長……”榮恪一聲輕嘆。
溫雅的目光撫慰著他,榮恪平靜下來又道:“若非佛像之事,只怕臣真的會到了殺人放火的地步。也因爲(wèi)佛像之事,那座寺廟香火越來越鼎盛,父親爲(wèi)佛像重塑了金身,壞事變成了好事。”
說著話笑了起來,溫雅也笑。
翟衝在外面聽到不由也笑,笑著便有些後悔。
太后有些日子沒召見榮恪了,榮恪也在西暖閣老實當(dāng)差,沒靠近過東暖閣,今日二人見面,他本打起十二分精神監(jiān)聽監(jiān)視,可進(jìn)去這麼些時候,不過是因爲(wèi)皇上提起了榮恪小時候 ,都是些閒話,並沒有任何親密的舉動。
自己是不是小題大做了?
這時就聽榮恪問道:“太后小時候也不是個老實的吧?”
“我可老實了。”溫雅咬一下脣,“我小時候喜歡穿上哥哥的衣裳溜出去閒逛,碰見好看的小丫頭,湊過去就親,看著她們通紅的小臉哈哈大笑,很多小丫頭喜歡我呢。有好看的男童我也親,親完就說,其實我是個囡囡,不信看我的耳眼,很多男童也喜歡我。”
榮恪咬著牙笑:“太后還真是男女通吃。”
“每年夏天到嶽州的時候,天氣炎熱,看著男童們在涼爽的湖中戲水,我十分眼饞,也偷偷將頭髮挽成男童的模樣,脫了衣裳跳進(jìn)湖水裡……”
“跟男童們戲水去了?”榮恪失聲問道。
“怎麼會。”溫雅笑道,“表姐和芳華盯著我呢,也就趁著天黑沒人的時候下去耍兩圈。”
榮恪鬆一口氣,眼前出現(xiàn)一個情景,月色如練碧波萬頃,一個銀白的人影在盪漾的湖水中游動穿梭,美不勝收。
溫雅身子略斜,歪坐在榻上,抿了脣看著他。
他怔怔發(fā)呆,一隻手停在半空,似乎要去拿玉盤中的葡萄,卻又遲遲沒有放下,就那麼僵著不動。
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已是眼波如水,柔和看著他開口說道:“提到我表姐,貴府月嬋嫂子的氣韻,和我表姐極其相像,我頭一眼看到她,就特別喜歡。”
榮恪正走近那碧波中的人影想要細(xì)看,還沒看清穿沒穿衣裳,聽到溫雅說話,忙忙收斂心神哦了一聲。
“我說什麼了?”溫雅歪頭看著他,帶著些頑皮。
榮恪手伸進(jìn)玉盤,拈起一顆葡萄擱進(jìn)嘴裡,只嚼不說話。
溫雅就看著他笑,擡眸間看到翟衝回頭,坐得端正了些,微笑說道:“聽了鎮(zhèn)國公小時候的經(jīng)歷,我對皇上也就放心了,你告退吧。”
“這葡萄很甜。”榮恪笑看著她,“太后容臣吃完這一盤子再告退。”
溫雅嗯了一聲,從幾上拿過一本書看,榮恪嚼著葡萄看著她。
今日穿了淺藍(lán)色的衣裳,外罩銀色紗衫,粉頸低垂,頭上髮髻堆鴉一般,髮簪上的花鈿葳蕤垂下,一對金釵插在鬢邊,整個人煜煜生輝。
她賞賜的葡萄分外甜蜜,她特有的幽香絲絲縷縷纏繞過來,只覺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又香又甜。
多少日苦苦相思,纔能有這樣的一刻。
溫雅從書中擡起頭,他正看著她笑,玉盤裡的葡萄並不見少。
嗔怪看著他,故意慢慢悠悠,那些葡萄到天黑可能吃完?
雖然隔間有許多奏摺等著,可爲(wèi)了這一刻,我夜裡晚些睡就是。
手中的書一點點上舉,遮了口鼻只露一雙眼睛,脈脈看著他。
看他紫色衣袍外罩著玄色紗衫,頭上戴著紫金冠,面色如玉,長眉下清亮的雙眸含著溫潤的笑意,向她層層包裹而來,她撲閃著眼貪看著,漸漸暈生雙頰,含羞低下頭去,重新埋頭書中。
他的嘴脣微動,只在心裡喚一聲雅雅,不忍打破這偷來的時光。
一室靜謐,任由時光流轉(zhuǎn)。
翟衝在外擰了眉頭,這榮恪還真是嘴饞,爲(wèi)了多吃幾個葡萄厚著臉皮求太后,太后竟然答應(yīng)了,太后今日很閒嗎?
作者有話要說: 媽媽節(jié)快樂~今天有兩更~十點還有一更~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