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衝又喝一聲放肆。
榮恪懷中的太后說話了,聲音很輕:“我還醒著,只是有些眩暈,翟衝先出去,這兒有鎮國公在,不會有事。”
翟衝沒有動,榮恪低聲說道:“臣扶太后回小室歇著吧。”
“不忙。”溫雅朝他懷中靠了靠,擡手捏住他一隻袍袖,輕聲說道,“榮恪,你幫幫我。”
榮恪忙說聲好,看著她虛弱的面容又加一句:“臣萬死不辭。”
翟衝大喊一聲柳姑姑,柳真聞聽跑了進來,瞧見榮恪抱著溫雅吃了一驚,翟衝大聲說太后病了,柳真回過神,忙從榮恪手中接過溫雅,又喊了芳華過來,兩個人一左一右扶住了,柳真板著臉看向榮恪:“鎮國公告退吧。”
“別讓他走。”溫雅依然閉著眼,眉尖緊蹙,“我還有話跟他說,也不用請太醫,扶我進後面小室歇息一會兒,把羅御史的奏摺拿給鎮國公看。”
柳真將溫雅扶進殿後日常休憩的小室,安頓好了,出來從案旁匣子裡拿出奏摺遞給榮恪,推著一動不動的翟衝來到門外,翟衝執意要去請太醫過來,柳真攔著他搖頭道:“三天前的傍晚,有御史上了密摺,太后看完很生氣,冒著暑氣到後苑轉了兩圈,中暑加上心煩,已經連續兩宵睡不踏實,太醫來把過好幾次脈,苦藥熬了好多副,睡前喝安神湯,都不管用,昨夜裡竟通宵未眠。如今看這情形,也許鎮國公能爲太后分憂。”
“太后爲何憂心?莫非有王公大臣衝撞冒犯?只要太后一聲令下,我定取他們的腦袋。”翟衝咬牙。
“是江寧那邊的事。”柳真看翟衝咬牙切齒瞪著裡面,安撫他道,“如果你能離開,太后定會將差事交待給你,可你得留在宮中護衛太后與皇上,這兒離不開你。”
翟衝沒再說話,可滿腦子都是榮恪抱著太后兩相依偎的情形,恨自己晚一步,又恨鎮國公大膽,更恨自己不能爲太后分憂,氣得跑到丹樨上,冒著炎炎烈日不停疾步轉圈。
柳真嘆一口氣隔窗看向殿內,鎮國公正專心看奏摺,手指不時在身旁小幾上寫寫畫畫。
羅御史上的是密摺,摺子裡奏的是江寧的事,說是有一位叫做關留旺的商販,霸佔農夫張阿生十畝良田遷做祖墳,張阿生到衙門告狀,當地從知縣到知府徇私枉法,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張阿生爲了伸冤,一路乞討到了京城,因病重奄奄一息,住在麗正門外的城隍廟,同住的乞丐憐憫他,當街攔住羅御史的轎子替他訴說冤情。一個小商販,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膽子?知縣和知府昏庸,爲何不到總督府告狀,而是要來京城?羅御史不找吏部和刑部,也不找輔臣內閣,而是上密摺給太后,這關留旺難不成是溫總督家的親戚?
擱下奏摺起身來到殿門外,問侍立廊下的柳真:“請問柳姑姑,摺子裡提及一位商販,姓關名留旺,此人可是總督府的親戚?”
“姓關?”柳真沉吟著,“小夫人出生商戶,孃家就姓關。也許,是她家的親戚?”
“小夫人?”榮恪挑眉,“這樣的稱呼倒是頭一次聽說。”
“是大人前年新納的妾室,她進府後,夫人一心侍弄花草,內宅事務一概不管,老爺就命關氏管著,下人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叫她小夫人。”柳真斟酌著言辭,“她是姑娘進宮後到的總督府,奴婢也只是聽到幾句傳聞,知道的不多。”
榮恪嗯了一聲:“剛進府三年,年紀又輕,就讓她管家?這麼說來,溫總督十分寵愛?”
柳真沒說話,只點了點頭。
榮恪見問不出什麼,看向在大太陽底下轉圈的翟衝,挑脣一笑回了殿中,看著奏摺等候太后醒來。
半個時辰後,太后進來了,臉色依然有些白,精神也有些委頓,倚坐在御榻上看著榮恪,榮恪點了點頭:“臣看過奏摺了,臣想先去羅御史府上詢問張阿生。”
溫雅搖頭:“這樣吧,傳羅御史進宮,進京告狀的張阿生,我也見上一見。”
張阿生是農夫出身,打生下來最遠去過縣府,從未想過要去再遠的地方,更沒想過會到了京城,到了京城遇上貴人羅御史,接他到府裡爲他看病,還帶著他進了皇宮大內。
他跟在羅御史身後,看著金碧輝煌的宮殿,手足無措張皇不已,開始後悔不該進京告狀。
他打小是個迂人,愛認個死理,家裡的那幾畝地是祖上傳下來的,他畢生的心願就是耕田種莊稼,娶個知冷知熱的媳婦,生兩三個孩子,養一隻貓一條狗,一家人吃飽穿暖,和和美美得過日子。
可關留旺看上了那塊地,說風水好,要挪祖墳,關留旺還說,他是當朝太后的舅舅,別說是一塊地,就是想要整個江寧,都不在話下。
他不信,這樣的人怎麼會是太后的舅舅?他也不服,你想要整個江寧,那不是造反嗎?
他所有的心願都得有地,沒了這幾畝地,一切化爲泡影,他決定告狀,保長里正縣衙府衙,他告了一個遍,爲了籌盤纏,房子也給賣了,一圈告下來,他信了,關留旺真的是太后的舅舅。
他捱了無數次打,他一無所有,眼看著關家開始遷祖墳,他決定討飯到京城告狀,至於誰能管住太后,到了京城再打聽。
而那個與關留旺有奪妻之恨的秀才,一直與他聯名告狀,告到知府衙門遭到知府大人申斥責打,並被關家以老孃性命相威脅,忍辱在和離書上摁了指印後,心灰意冷放棄報仇,變賣了家產帶著老孃遠走他鄉去了。
張阿生軟著腿跪趴在地上,絮絮叨叨把他的事和尹秀才的事說了一遍,溫雅坐在簾後耐心傾聽,他說得顛三倒地,溫雅卻理得明白。
張阿生好不容易說完,伏在地上哭了起來,哽咽著說道:“草民錯了,草民不告狀了,草民不自量力,草民這就回城隍廟要飯去。”
“起來說話。”簾後傳來一個和氣的聲音,聲音比早起山間唱歌的鳥兒還要好聽,太后竟然不是老婆婆?而是個小姑娘?張阿生驚得擡起頭,看不清簾後的容顏,只能看到一道端坐的窈窕身影。
“起來吧,你放心,我會爲你住持公道。”太后說道,“你能不畏權貴,千里上京告狀,很難得。就別回江寧了,留在京城,給你個差事做。”
張阿生沒敢起來,頭搖得撥浪鼓一般:“草民只想做農夫,草民還想娶媳婦,草民不想做太監。”
太后嗤一聲笑了,珠簾旁邊側坐著的那位威風凜凜儀表堂堂的男子站了起來,隔著簾子拱手說道:“張阿生性情倔強一根筋認死理,倒是入了臣的眼,太后許他給臣做個親隨。”
“好,秦義機靈,讓秦義多教教他。”簾後那個好聽的聲音說道。
張阿生頭依然搖得像撥浪鼓:“草民只想做農夫,草民還想娶媳婦,草民也不想做親隨。”
榮恪不由也笑,和氣說道:“願不願意做親隨先擱著,你得跟我回江寧辦案去,你不跟著我,就沒法還你公道,不還你公道,你要不回那幾畝地,還是做不成農夫。”
張阿生這才衝他磕了個頭:“那就多謝這位大哥。”
羅御史在一旁提醒說是鎮國公,張阿生又磕頭道:“多謝這位公公。”
張阿生走後,榮恪看太后依然忍俊不禁,笑道:“太后說得對,確實得讓秦義好好教教他。”
太后面容依然倦怠,只是心情好了很多,微笑對他說道:“鎮國公去趟江寧,做一名微服欽差,可行嗎?”
榮恪說行,溫雅氣憤說道:“到了江寧後,暗中仔細探訪蒐羅關家罪證,回頭上摺子給我,我要嚴辦。他算什麼?敢妄稱是我的舅舅,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尚處處律己,她們倒先橫行上了。”
榮恪斟酌著緩聲問道:“若是事涉溫大人呢?”
她遲疑了一下:“事無鉅細,都告訴我。”
“臣明白太后的意思。”榮恪點頭,“臣到江寧後,會相機行事。”
溫雅嘆一口氣:“看到羅御史這道密摺,我竟煩憂得夜不安寢,我是不是太無能了?”
“太后處置國事舉重若輕,怎麼會是無能?只是家事上輕不得重不得,是以煩惱。”榮恪說道。
“我本來想要再拖上一拖,或者先打發人向我父親問話,剛剛那一陣眩暈,倒讓我想明白了,我不能壞了身子,更不能爲家事耽擱了國事,就拜託鎮國公了。”說著話想起他溫暖堅實的懷抱,溫雅緊抿了脣。
她眩暈的時候,軟玉溫香抱在懷中,看她臉色蒼白氣息虛弱,竟不捨得放開,翟衝那麼一喊,他回過神想要放開時,她卻揪住他的袍袖不放,她緊緊靠在他懷中,輕喚著他的名字,她說,榮恪,你幫幫我。
“太后放心,臣定竭盡全力。”榮恪說著話站起身,“太后臉色倦怠,請回宮歇息。”
溫雅嗯了一聲,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有鎮國公幫著我,我又可以夜夜安枕了。”
至於靠著他揪著他袍袖叫他名字的事,溫雅想說是自己頭暈犯了糊塗,想跟他說忘了吧,就當沒發生過。
想來想去,還是別再提起爲最好。
打定了主意再不提起,可夜裡卻做了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