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茂氣呼呼上轎揚長而去。
榮恪策馬直奔公主府,離著公主府所在的織金巷隔著好幾條街,就看到許多鐵盔鐵甲的衛兵,手持鋥亮的兵器,一隊一隊來回巡邏,將過路的行人阻擋在外,命令繞路而行。
雖有薛明帶領,榮恪依然被要求在巷口下馬,步行來到府門外,翟沖走了過來,面無表情看他一眼,問薛明道:“這位是?”
“是鎮國公?!?
“爲何前來?”
“太后下旨召見。”
翟衝一揚手,把門的衛兵放行。
進了府門又是另一番景象,各色繁花盛放,處處花團錦簇,殿內傳出輕聲笑語,衆多僕婦丫鬟在廊下來回穿梭。
太后和延平大長公主正坐著說話,聽到外面稟報說鎮國公來了,延平忙站起來向外相迎,太后下了榻,在居中擺放的太師椅上端坐下來。
瞧見榮恪進來,微笑說道:“今日我高興,又是在延平家中,就免了一應禮節?!?
看榮恪坐下,笑說道:“剛剛鎮國公在刑部大堂審案,我也在。”
榮恪心中詫異,馮茂進來的時候,他聽到了屏風後的抽氣之聲,以爲那是延平大長公主,沒想到太后也在,看來延平和馮茂在太后心中的地位非常不同,是以纔會如此關切。
溫雅又道:“延平自然也在,此案波折較多,涉及的人也不少,黃忠與魏如勞心勞力,明察暗訪四處奔波,回頭另有重賞。鎮國公抽絲剝繭,短短半月案子水落石出,我呢,就藉著延平的寶地,賜宴給鎮國公作爲犒賞?!?
“臣謝太后賜宴?!睒s恪忙起身施禮,“不過,此案尚有疑點?!?
太后喔了一聲,榮恪看一眼延平大長公主,延平笑道:“有疑點的話,回頭你跟太后單說,我們先開宴?!?
溫雅居中,榮恪和延平一左一右,各人面前擺一張黃花梨雕花長幾,跪坐於幾後錦墊之上,滿眼美味珍饈。
榮恪喝幾口茶潤了潤喉,拱手說道:“之前曾跟太后提過,駙馬逼著臣設法證明孩子不是他的,臣苦無良策,敢問太后可有辦法?”
溫雅看向延平:“你去趟天牢,告訴他你相信他,先哄他回來?!?
延平咬一下脣:“若是沒有喝酒,我是信他的,可是喝醉了的話,誰知道他瘋瘋癲癲的會惹出什麼事來,我早囑咐過慶喜,他喝酒的時候看好了,可是那日在內宅,慶喜在二門外等候,就出了五兒這檔事。”
“說來說去,你不信駙馬,難怪駙馬不肯回來?!睖匮艙u頭。
延平笑笑:“也不是不信他,我也不是十分在乎。只是能證明的話,他心裡纔不會留下疙瘩?!?
榮恪想起馮茂說的話,什麼感覺啊香氣啊,可是那些話也不能對太后和延平提起,就說道:“臣打算明日審阮婆子,二月十六那日的情形她應該清楚,聽聽她怎麼招供。”
“也要公開審理嗎?”延平忙問。
榮恪搖頭:“涉及馮府內宅私隱,阮婆子也沒觸犯刑律,與何五兒的案子分別立的案。推測是被五兒收買,將昏睡的馮茂挪了地方,詳細的情形,待問過她再稟報太后和大長公主。”
溫雅嗯了一聲,問延平道:“五月初六那日你進宮,貴太妃和兩位太妃也在,提起一位郎中,叫做呂太昌的,你可記得?”
“記得記得。太后有他的消息了?若是能請了他來,就先哄馮茂回府,有了孩子再說?!毖悠揭笄锌粗鴾匮拧?
溫雅搖頭:“並沒有他的消息。鎮國公那次進宮提起馮茂的要求後,我思來想去,就想到了這個呂太昌,召來太醫院提點問話,他說此人堪稱神醫,尤其精通婦科,我想他對胎兒應給很有研究?!?
延平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榮恪已經會意,欣喜看著太后說道:“太好了,此人既對胎兒有研究,也許可以知道那何五兒腹中胎兒究竟懷了幾月,若是何五兒有心暗算馮茂,總得在發現懷孕之後,從時間上推算,就可以知道是不是駙馬的孩子?!?
“是這個意思。”溫雅笑道,“我想著孕婦從懷孕之初到臨盆之時,肚子是一點點長大的,那麼肚子裡的胎兒也是一點點長大,一個月什麼樣兩個月什麼樣,三個月又什麼樣,自然是不一樣的?!?
“太后真是聰明絕頂?!睒s恪興奮得豎起大拇指,由衷誇讚。
溫雅舉帕子掩了脣,略略有些不自在得輕咳了一聲。
延平明白過來,笑說道:“我愚鈍,這會兒才明白,太后聖明,鎮國公纔是聰明絕頂?!?
榮恪看向太后,帕子掩了口鼻看不出喜怒,連忙放下大拇指說道:“臣興奮之下一時口誤,說錯了話,請太后恕罪?!?
溫雅放下帕子,微笑著和煦說道:“這是延平家中,不在宮裡,說話不妨隨意些,聖明和聰明絕頂不都是一個意思嗎?我倒覺得,聰明絕頂聽起來更受用?!?
榮恪不由笑了,拿起銀箸說道:“馮茂愛吃,公主府的廚子定是廚藝不凡,臣餓得厲害,能動筷子了嗎?”
溫雅拿起銀箸先夾一顆素丸子,示意開宴。
宴罷,溫雅在東偏殿單獨召見榮恪,先對他說道:“我已傳旨下去,命各地官府尋找呂太昌,就是不知道何時能有消息。”
榮恪忙道:“臣有一些江湖朋友,他們消息靈通,臣也會拜託他們幫忙尋找。”
“那再好不過?!睖匮盼⑿χ巴饪戳艘谎郏骸暗越y領只許我出宮三個時辰,眼看就要到了,楚少春毒殺何五兒的案子巧合太多,其中疑點改日再細說,背後究竟有無隱情,需要楚少春開口才行。既留著秋後處決,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可以慢慢詢問?!?
榮恪說一聲是:“臣已命人嚴加看管,免得有人做手腳?!?
“鎮國公做事周密,讓我很滿意?!睖匮劈c頭以示嘉許,“你肯費心給錢文生出路,我更是滿意。還有一事……”
太后頓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麼說纔好,右手捏一下左手手指,輕輕吸一口氣才又開口:“你讓他投靠的巴州參將溫瑜,是我的哥哥,一母同胞的哥哥?!?
榮恪有些吃驚,忙說道:“因爲有共同的朋友,我和溫參將一起喝過兩次酒,早知道是太后的哥哥,就該敬而遠之?!?
溫雅語神情輕鬆很多,笑問道:“哥哥在巴州,有了可以一起喝酒的朋友嗎?”
“溫參將的朋友很多,有軍營裡的,也有地方上的。聽說開頭只是個從六品,職銜低不說,還受排擠,難訓的兵都給他,沒想到溫參將十分厲害,竟將那些痞兵煉成了勁旅,如今在巴州軍營中很受器重,已升任五品將軍,聽說還有姑娘專程到軍營裡去,給他送繡花帕子衣衫鞋襪什麼的。”榮恪看出溫雅很關心這位哥哥,卻不知道哥哥的近況,就說得儘可能詳細些。
“哥哥性子魯莽,我進宮後,他因爲家事惹惱了父親,被脊杖三十,打得皮開肉綻,沒養好傷就把他送走了,原來是送到了巴州軍營,巴州軍營的霍將軍原來是我父親的部下,對父親言聽計從,估計是有意折磨歷練他?!睖匮艊@一口氣,“哥哥負氣之下,不理父母,連我也不理了,我竟無從得知他身在何處。離開江寧前那一夜,我還跟他大吵一架……”
原來太后還會跟人吵架,榮恪心想。
溫雅驚覺說多了,看向榮恪無奈笑笑:“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我孃家也不例外。今日跟鎮國公說起這些,是我唐突了?!?
榮恪忙懇切說道:“臣看得出,太后十分牽掛兄長,臣能在無意中讓太后知道兄長的消息,臣心中十分高興?!?
溫雅低頭默然片刻,揚起臉問道:“你對錢文生,爲何只施臀杖不施脊杖?”
“脊杖太過兇殘,打手力道稍有偏差,打下去非死即殘,錢文生罪不及此,是以臣只是薄懲教訓?!睒s恪說著話,想起太后剛剛提起溫瑜被脊杖三十,擡眸看向太后。
“是了,該寬則寬,當嚴則嚴。”溫雅點頭,“既是刑名之道,也是爲政之道。”
榮恪恭謹答道:“太后所言甚是?!?
薛明在外探頭探腦,溫雅笑道:“時辰差不多了,催我回去呢?!?
榮恪看一眼漏刻,連忙說道:“臣會盡快找到呂太昌,請太后放心?!?
太后說一聲好,榮恪站起身,從衣袖中掏出一張摺好的紙,擱在旁邊高幾上:“這是楚少春供述罪狀的時候,臣寫下來的疑點,給太后看著解悶?!?
溫雅又說好,榮恪告退走出,走幾步頓住腳步:“臣會經常從朋友那兒,打聽一些溫參將的消息?!?
“多謝鎮國公?!碧蟮穆曇糨p而柔和。
榮恪擡眼望過去,太后正看著他,目光中含著雀躍與欣喜,臉上帶著明媚的笑意。
那樣的眼神和笑容,讓榮恪一瞬間有些恍惚,彷彿眼前的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只是一位十九歲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