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的靜默對於帝安城內(nèi),乃至整個天下的很多人來說都顯得格外漫長,那一夜的兵變來得太過突然,那一夜的兵變中止得也太突然,如同一場突然降臨的迷霧,讓原本可視的未來再度變得混亂。
無數(shù)人因它輾轉(zhuǎn)反側(cè)。
無數(shù)人因它焦躁不安。
可就如同漫長的夜晚終會迎來曙光,混亂的迷霧也終將散去,前路是否光明無人可知,但前路的方向?qū)磺枚ā?
嘉景四十八年,二月十三,晨曦將至。
點點金色光點遊弋在帝安天穹。
放下手中最後一封卷宗,許元從案桌後站起了身,窗櫺外的夜色依舊很濃,內(nèi)院書房之中陳設(shè)如舊,只是少了些許墨香,書架上曾琳瑯滿目的密卷宗冊都已不見。
取下書房內(nèi)壁掛著的黑龍長劍,獨自推門而出,內(nèi)院沒了往日的吵鬧,一路向外,由於人員和物資的轉(zhuǎn)移已經(jīng)接近尾聲,外院之中也變得有些蕭瑟。
當許元來到府邸門前之時,他還是不自覺的頓住腳步向後看了一眼這座曾名爲相國府的家。
一切都籠罩在模糊的夜色中,但一切又都清晰可見。
作爲家,這裡果然還是太大了......
莫名感嘆一聲,許元輕笑著搖了搖頭,隨著那恢弘府門敞開的隆隆轟鳴,他看到了那無數(shù)翹首以盼的眼眸,以及爲首那輛...雕紋著九爪黑龍的車輦。
"公子。"
"公子。"
"公子。"
"公子…"
無數(shù)相黨朝臣在這登基前夜靜候於許府門前,靜候著屬於他們的新君,靜候著他引領(lǐng)他們走向未來。
許元掃過那一張張面容。
有些熟悉的面孔因爲畏懼未至,但更多的熟悉面孔都依舊在此靜候,也許是因爲忠誠,也許是因爲利益,但此刻原由都不重要。
原地駐足一瞬,沒有言語,沒有示意,許元沉默著踏上那輛代表大炎第二位皇帝如同過往數(shù)十載裡最尋常的一日早朝,很多朝堂重臣早早的便匯聚於宮城腳下,只是比起往日,今日前來觀禮新皇加冕的臣子明顯要更加位高權(quán)重,許多掌握著實際兵權(quán)的勳貴與武將都受動盪的局勢被那位皇女殿下詔回了帝安。
以武成侯與次相兩位託孤重臣爲首,一些握有實權(quán)的皇黨高層圍聚在午門外的首列。
有軍中的,亦有朝中的。
他們之中很多人常年不在帝安,也鮮少被詔回,比如西北的陷陣軍統(tǒng)帥,亦比如負責天河防線的禁軍副統(tǒng)帥,在帝安失聯(lián)的那一夜,這些忠於皇室的將領(lǐng)們都遵循著李昭淵的旨意領(lǐng)了部分精銳趕來帝安勤王。
這些大員互相之間的關(guān)係不一而足,有私交頗密的老友,也有因政見不同或私仇引起的大敵,但當下這個相府掀起叛亂的動盪時節(jié),這些皇黨權(quán)臣們都默契的暫時放下了過去的恩怨,圍聚在一起傳音互通著情報政見,商討今日女帝登基後的應(yīng)對之策。
除了這一批能夠影響女皇決策的重臣以外,剩餘的朝官就顯得有些忐忑不安了,位置不夠高的他們無法獲取更多的信息,只能通過揣測來預(yù)判未來的局勢,他們大多都三兩成羣的私下密談著不安,不過表情還是大多維繫著肅穆。
昨夜下了雪,雖司禮監(jiān)已安排內(nèi)侍清掃過午門前方廣場,但依舊殘留著不少素白。
過千朝官、軍民代表隨時間逐漸匯聚而來,原本寂靜的午門之前也漸漸因各自私下交談變得窸窸窣窣,但這些聲音卻在某一刻如麥浪般寂靜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輛車輦行進的聲音。
"噠......噠......噠......"
馬蹄踏碎青玉磚縫裡殘餘的冰晶,車轍滾動的聲音漸漸從那名爲天安長街的帝安中軸線上傳來。
沒有人再動,也沒人再出聲。
就連武成侯爲首的一衆(zhòng)皇覺絕對高層都停下了交談回眸望去,在他們視野盡頭,逐漸出現(xiàn)了一輛鐫刻黑龍馬車的輪廓,以及數(shù)百漫步隨行的數(shù)百相黨官員。
自沒有明燈的南方行來,帶著其後無垠的黑暗。
漸漸地,車輦行近了人羣。
"窸窣......”
依舊沒有人言語,在這黎明前的午門外,諸多數(shù)百大員默默垂首,向著兩側(cè)踱步爲車攆的到來讓開了一條路。
直到,它逐漸接近了站在午門正中的皇黨重臣。
一百丈。
七十丈。
一衆(zhòng)皇黨高層死死的盯著那緩慢行近的車輦,其上那頭雕紋的黑色龍眸仿若噬人心神,讓人不自覺的心跳開始加速。
因爲那代表著橫壓一個時代的大炎相國,代表著那個名爲許殷鶴的男人。
但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
此時乘坐在這車輦內(nèi)部之人大概率是那許家三子,所以,作爲皇黨頂層的他們不用讓,也不能讓!
車輦依舊在不疾不徐的前行。
寂靜的黑夜壓抑得令人發(fā)瘋,那清脆的馬蹄聲在此刻猶如厲鬼嘶鳴。
五十丈。
四十丈。
三十丈。
咕咚
那是喉頭滾動的吞嚥聲。
皇黨重臣中有些開始側(cè)眸瞥向身畔的人。
以他們之中任何一人的修爲都能輕易穿透那車輦上的陣紋,窺見車內(nèi)之人是那權(quán)傾天下的宰相,還是那許家三子,但沒人敢這麼去做。
雖然種種跡象都表明對方已死,
但。
萬一呢?
萬一那人沒死呢?
畢竟現(xiàn)在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那人真的死了。
"噠.."
有人後退了。
那個橫壓整個大炎數(shù)十年的男人所留下的積威讓其下意識後退了。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最終,
午門之前只剩了身著白甲,身姿挺拔的武成侯。
而黑龍馬車也在他的近前停下。
“唄呀——"
車門被打開,一隻雲(yún)靴踏出,當那個相似容貌從中顯露,很多人的心都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但在看清之後都不自覺在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然後懊惱自己的膽怯。
許元緩步走到了武成侯右側(cè)站定。
相隔一丈。
武成侯平靜的看著這掀起內(nèi)亂,殺死太子的罪魁禍首,語氣平靜道:"來了。"
許元掃過周遭的皇黨重臣,目光落在空蕩蕩的午門城樓:"嗯。"
話落,無聲。
隨著許家之主的到來,午門前的廣場上再無了任何議論之聲,連傳音都變得寥寥無幾。
接下來的時間便是靜候。
大炎禮制,外臣見不到皇帝的加冕過程,無論是焚香祭天、秦拜先帝、還是太后冠冕新君,亦或者換服龍袍等事宜都在內(nèi)宮中進行,等到這一系列繁蕪的儀式結(jié)束,新君纔會來到這午門之上會見羣臣,向他們宣讀登基疏告。
新君登午門的時間上並無太過嚴格的要求,走完內(nèi)宮流程,只要新君不要徹底日出之後登午門就都在禮制允許範疇。想要有儀式感一點便在東昇旭日灑落人間時踩點上去,迎著第一縷曙光宣告自己的統(tǒng)治,若不在乎也可在黑夜尚存時登午門。
許元抵達之後不多時,宗盟使團也到了,大多朝臣雖都通過各自渠道知曉了對方將要參禮,但各地綿延不絕的內(nèi)戰(zhàn)依舊讓他們發(fā)出了短暫喧囂。
宗盟使團同樣站在午門前列。
側(cè)目望去之時,墨衣如舊的大冰坨子被一衆(zhòng)人簇擁在中心,今日倒是沒帶幕籬,但眼簾低垂似乎有些沮喪。
而就當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須臾之後,少女便似有感應(yīng)的朝著他望來。
目光在空中交織。
她原本空靈的黑眸如舊,小心翼翼的盯著他。
雪夜黎明前最後時分的風有些肅冷。
二人距離不遠,也沒有隔著太多人,但眸中情緒卻像如同有著一條天塹。
許元沉默著將目光收回,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眸,只是須臾之後,終不自覺嘆息。
既爲冉青墨,
亦爲那剛到的不速女子。
他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氣息,或者說,嗅到了那抹熟悉的芳香。
天夜來了。
再度睜開眼眸,許元便見天夜已然歪著腦袋湊到了他臉前,一身似聖似妖的閣主長裙,脣角的笑靨如同惡魔:"既然在意,直接去打個招呼不好麼?"
許元靜靜的看著她,聲音沙啞著平靜:"你想死?"
天夜有些刻意的縮了縮脖子,像是被兇到了,但見對方依舊面無表情,便有些無趣的後退了些許,站到他的身側(cè),淺笑著道:“只是想提醒你而已,有些話再不說出來,可就沒有機會了。"
陣陣波瀾因天夜的突然出現(xiàn)在二人身後的人羣中擴散開去,監(jiān)天閣如今是宗盟的一部分,但在他們看來,其閣主親至帝安的行爲,於這乾坤未定的時節(jié)還是有些過於大膽了。
許元沒有立刻回話,平視遠方。
在那無人察覺的天穹之上,他卻能看到那些遊弋著的金色斑點已然愈來愈多,其中一些甚至連成了絲線。
過了許久,許元才緩聲道:"我......想不通你的立場。
“覺得我讓祂在此時降臨帝安必然會敗?
"至少不夠穩(wěn)妥。"
"唔…"
天夜聞言下意識雙手環(huán)胸,拖著白皙下頜,沉吟了片刻,彎眸笑道:“如果讓他秘密降臨在其他地方,確實會更穩(wěn)妥一些,但那樣就太無趣了,也會生出更多的變數(shù)。"
許元皺眉,瞥著身側(cè)壞笑著的女子
"無趣?"
天夜根本不顧外人的視線,直接再度湊到許元身旁,伸手挽住了他的臂膀,靠在他肩頭吐氣如蘭:"你忘了麼,我曾說過如今所做的這些也是都爲了人家自己~"
"….…"冉青墨。
許元沉默了一瞬,道:"你猜到我會殺李昭淵?"
天夜眼神帶著一種無奈的悲哀:"一半一半吧,你殺不殺他都無所謂,反正無論皇族誰上位,都不會阻止他在帝安殺你。"
說到這,天夜那雙璀璨的金瞳又促狹的彎成月牙:"當然,如若李清焰願意爲了愛情,讓李家淪爲你們許家附屬的話,我這邊也只能願賭服輸咯。"
長街的風吹來些許冰晶。
許元默然無言,過了許久,方纔繼續(xù)道:"所以,你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這一次,天夜回答的很痛快,挽著許元的手略微攥緊:"我啊......想要一場獨屬於我們的盛大落幕。”
"瘋女人。"
“哼哼~”
許元似是想到什麼,壓低了聲線:“天衍應(yīng)當也來了吧。”
"這是想她了?”天夜問,壞笑著道:“花心的男人可不討喜哦。"
許元沒有回答,靜靜的盯著她。
夜風拂過她如瀑青絲,天夜撇了撇嘴,隨即脣角劃過一抹詭異的弧度,擡其纖長食指了指自己,又點了點許元胸口,最終指向天空:3
"我都說了,
"這是一場屬於我們的盛大落幕,她自然也來了。"
"......"
聽到這個回答,繁雜的情緒在胸中徘徊,許元感覺到陣陣窒息如波濤涌來,但縱使這般,他此刻卻只能默然以對。
手既染血,已無路可退.…..…
夜迎終暗,黎明將至。
"殿下,時間到了。"
侍女大伴輕柔的聲音隨檀香青煙散入居室每個角落,一名青絲高束的女子背對著房門,靜坐於一張方桌前瀏覽著手中信箋。
作爲將登大統(tǒng)女帝的居所,室內(nèi)的陳設(shè)卻一如既往的簡易,只有一張牀、一張木桌,幾把椅子,以及一隻掛架。
女子看信看得入神,微微用力的指節(jié)讓扉頁發(fā)皺,直到將其內(nèi)最後一字覽盡,方纔注意到門外的人影,略帶沙啞聲線威嚴悅耳:
"要天明瞭?"
"是,殿下。"
"這樣麼..."
微風帶著些許溼氣從窗櫺透入,掀起鬢角散落的三兩碎髮,她沉默著將這數(shù)日來已看過無數(shù)次的信箋放在桌案之上,搖曳的燭火將角落的晦暗無限放大。
女子盯著方桌上另一份地圖,那一夜男子威脅的話語之下,眼中近乎懇求的真摯在心底不斷浮現(xiàn)。
"篤.."
"篤."
"篤..."
指尖輕釦信箋,女子輕扶著額頭,一雙細長鳳眸半瞇不知所思,不過片刻之後,她沉默著以鎮(zhèn)紙壓住他留下的地圖,拿起那封泛黃的先帝絕筆向外走去。
【清焰,這是一封傳位遺詔】
【當你看到它的時候父皇想來已經(jīng)不在人世,將它交給你的也許是玉成,也許是筠慶,當然也可能是許殷鶴或者他的繼任者,但不管是哪種可能,想來我們李姓天家都已經(jīng)到了存亡之際】
步履雷厲沿著長廊向外走去,腰間玉玨與甲胃撞擊發(fā)出陣陣清脆,如那父皇的絕筆在她的耳畔迴盪。
【對於你而言應(yīng)當覺得很莫名】
【你我雖爲父女,但從小到大見面的次數(shù)卻屈指可數(shù)】
【作爲血脈相連至親,朕對你冷血到無情,將你送去北境是當初政治的妥協(xié),但清焰你卻給了父皇一個驚喜】
【朕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但當朕從垂死的重傷中醒來,聽聞到你在北境的種種之時,朕便意識到你是上天賜予朕的禮物】
【朕開始刻意的培養(yǎng)你]
[培養(yǎng)你的文韜武略】
【培養(yǎng)你的政治手段】
【培養(yǎng)你對宗門的憎恨!】
【爲了達到這個目的,朕用盡了一切手段,讓你失去了一個又一個敬重的人】
【你應(yīng)當恨我,我興許勉強是一個好皇帝,但卻絕不是一個好父親,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那便代表我留下的所有手段都已用盡】
【這封信的目的是想要懇求你回到帝安】
【那裡,會有一個盛大的儀式在等你】
【在這場盛大典禮之上,所有人都會向你彎腰,向你低頭,向你跪拜著獻出忠誠,但他們同樣會窺視著你的一舉一動,會等待著你的軟弱,等待著你流露破綻,然後如同鬣狗一般衝上來將你分食殆盡。】
【所以清焰你要在他們面前冷酷鐵血在他們面前完美無瑕取代我在他們所有人的矚目之下,登極爲皇!】
長廊已盡,室外的狂風帶著溼氣迷人眼眸,李清焰按住了腰間的刀柄,長廊兩側(cè)禁軍甲士紛紛屈膝行禮。
嘉景四十八年,二月十三的第一縷晨曦落下,柔和的光亮映在她絕美無瑕的面容,也映在了那恢弘的午門城樓。
"…"
靜默。
匯聚著大炎皇朝千百權(quán)貴的午門廣場上陷入了無邊的靜默。
在這衆(zhòng)人準備跪拜迎接大炎新皇的時刻,女帝卻並未登上城樓。
時間流逝,
黎明的曙光灑在覆雪的帝安,逐漸喚醒了這座城市的安眠,百姓的喧囂逐漸傳至了午門,但那位女帝依舊沒有登上這座宣告新皇誕生的城樓。
惶恐與不安逐漸在人羣中蔓延開來,只是在議論擴散開來之前,一陣窸窣的聲音在羣臣的前列最先打破了午門前這份寧靜。
那是有人在笑。
"哈......哈哈......哈哈.…”
許元低垂著腦袋,身體因爲笑聲不受控制的輕輕發(fā)顫,他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畢竟身份擺在這。
但當一切的懷疑被解開,心底由衷的情愫讓他難以自抑,他的笑聲逐漸變大,變得興奮,變得猖狂,變得暢意通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仰天長笑之聲不斷迴盪。
許元隨手扔掉了武成侯在黎明前遞來說是女皇親筆的紙扉,因無須再看,他便已然知曉那上面寫著什麼。
待到午門前的笑聲落盡,待到披甲女帝抵臨天河,冬日已盡,春風自南向北,拂過了那鎮(zhèn)紙下標註著藏兵秘境的弘農(nóng)地圖,也拂過了那御筆親書的情書,將其吹上了天穹,讓那鋒銳的字跡在黎明中燁燁生輝。
【白癡,我可是李清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