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醫生摘下口罩，搖了搖頭：“救是救過來了，不過沒有腎源，還是別抱希望了。”接著又開口說道：“病人說她有個願望。”
呂仟淑擡起了頭，灰敗的眼睛復又點亮。
“病人說想要媽媽陪她，”
“還有，見姐姐一面。”
常禎聽完立刻上前扶住準備起身的呂仟淑，顧予茗也起了身：“阿姨，我來。”
從座位到大門，不過短短幾步路，顧予茗卻感覺像是走了一輩子。
從初進家門的忐忑，到得知那個還在蹣跚學步的口水娃居然是妹妹的雀躍，再到取笑妹妹林黛玉的得意，每走一步，便是踏碎往事的一幕幕。
從座位到手術室，這短短幾步路，原來真的是，她走過了，妹妹的一生。
推開門的一瞬間，顧予茗停住了。
“怎麼了？”
“我不想見你的女兒。”
顧予茗話一出口，呂仟淑幾乎快要昏厥，一堆人手忙腳亂地上前攙住她，她終於明白，所謂的因果報應，業障輪迴，她對她曾經施以的冷漠心機，此刻終於被報應在了她的女兒身上。
她的即將臨終的女兒身上。
她早已說不出任何狠毒的話語，幾乎快要趴在地上，只剩常禎一臉不敢置信的神情心痛地望著顧予茗：“囡囡，你不能這麼狼心狗肺！”
“阿茗，媽媽求你！”呂仟淑不知道還該做些才能感化她，說著便要向她跪下。
顧予茗連忙上前攔住，顧誠齋一衆男子也上前扶住，顧誠齋一臉心酸：“阿茗，爸爸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是事到如今，你難道想讓妹妹死不瞑目嗎？”
“就是啊！”呂仟淑一把抱住顧予茗：“阿茗，我給你磕頭好不好？”
說著便要行動，顧予茗終於忍不住，一邊抱住了她，一邊喃喃自語：“什麼叫死不瞑目，爲什麼你們都覺得我妹妹就要死了？”
“真可笑，”顧予茗破涕爲笑：“你們明明就沒有盡全力，現在就開始一副準備後事的樣子了嗎？”
“說我狼心狗肺也罷，可我就是寧願她哭著活，也不願她笑著死。”
“別這樣，”一旁的沈亦則很理智：“萬一小珊還是死了，不只是阿姨會真的恨你，你自己這一輩子也毀了。”
“我不管。”女孩很執拗：“我只知道，如果我進去了，她便再無牽掛，我就一定會失去她。”
知道自己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顧予茗抹了一把鼻涕，晃晃呂仟淑讓她振作：
“你去跟她說，就算她不計較了，我也不會因爲她死了就憐憫她的母親，原本屬於她的東西。”她望了一眼一直沉默的祝長庚：“她的泰迪、她的家、她心愛的人都屬於我。”
顧予茗深知，是她自己親手把自己逼到現在這個田地的，既然當初選擇了這樣的方式，那麼就註定不能回頭，即使，她也知道，人怎麼可能勝天。
“你告訴她，死人是沒資格和活人爭東西的！”
“所以，我不答應。”她扶起癱軟的呂仟淑從地上站起來，看著她心碎的淚，終於還是任由那個曾經熟悉卻已陌生了很久的字眼從內心深處，從喉嚨舌尖輕輕吐出。
“媽媽，你聽清楚了嗎？我說，我就不答應。”
即使並不認同顧予茗的想法，沈亦則也沒有再說話，僵持了一會兒，呂仟淑才調整好心情，強忍著淚推門進去了。
顧予茗跌跌撞撞地回到椅子上，卻發現祝長庚不知什麼時候坐在了旁邊，自從上次玉豐酒店他們就再沒見面。
“我有話跟你說。”他開門見山。
“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吧。”顧予茗實在不知道祝長庚在這個時候打破兩人警戒線的用意。
祝長庚同樣執拗：“我在董醫生辦公室等你。”
“還有你，”他面向沈亦則：“也一起來吧。”
辦公室裡的空調冷得讓人發顫。
“要你們來，是想告訴你們，小珊的病。”
沈亦則學醫，自然知道顧紫珊的病情，任何一個嚴重腎衰竭的人最長挨不過五年，對於從小飽受病痛折磨的顧紫珊來說，能撐到現在這個時候，已經是天大的福分。
“我們知道，”沈亦則接下話茬：“不然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會叫阿茗回來。”
祝長庚好看的劍眉略微皺起：“也不是不能挺幾個月，只是……”
“只是多半是挺不過這幾天的。”顧予茗擡眼望著祝長庚，知道他怎麼也說不出來這後半句話。
他最不善安慰。
“很久以前我去做過一次配型檢查。”祝長庚只好又說,看見顧予茗的神情，立馬添聲道：“不過沒有成功。”
顧予茗笑得苦澀，只嗯了一下算作迴應。
“是我的錯，和你無關。”他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話。
“做配型那天，醫生問起我和小珊什麼關係，我說，是女朋友的妹妹。”祝長庚很坦蕩，顧予茗卻再也不復剛纔面對考驗時的決絕。
“然後呢？”她眉眼動的厲害，居然在發抖。
“然後，後來血液科會診，診斷小珊的就是幫我做配型的醫生。”
“再然後呢？”
“再然後，”他擺擺手：“醫生重複了那天我告訴他的事情。
他不忍心再看到顧予茗的樣子。
“最後，就是你現在見到的這樣子了。”
“所以，是小珊知道我和你……”顧予茗再難啓齒：“然後才變成這個樣子的？”
“嗯。”祝長庚就是這樣，‘婉轉’這兩個字，從來就不屬於他，一個‘嗯’字，沒有緩衝，沒有鋪墊，就足以讓顧予茗跌入萬丈深淵。
顧予茗想說些什麼反駁的話，張了張口，卻發覺怎麼也說不出來，她或許是失語了，因爲這樣慘烈的真相，因爲罪孽這樣深重的自己。
見女孩捂著嘴逃了出去，祝長庚沒有去追，奇怪的是，沈亦則也沒有。
“你是不是忘記了，我是學醫的，一個任何有職業道德的醫生都不會透露化驗者的隱私。”
“我沒奢望能騙過你。”祝長庚斜瞇起半邊眼睛。
“祝長庚，我知道你的爲人。”沈亦則斜瞇起眼睛：“你有你的苦衷，可我只想知道你這樣做的目的。”
“我能有什麼苦衷呢？”祝長庚反問：“小珊死了，最開心的應該是你吧。”
“你什麼意思？”沈亦則濃眉挑起。
“我什麼意思？呂仟淑就小珊這一個親女兒，你們沈家的東平藥品這個時候拿到招標，怎麼，還需要我說多明白？”
“所以呢？”祝長庚表現得深不可測，可沈亦則精於演繹，絲毫不怵。
“我不想把去帶人去小珊病房鬧這件事的罪算到你身上。”從去年開始，祝長庚就一直在幫呂仟淑照看顧家的生意，這件事，他不可能不查：“可你絕對逃不了干係，但這樁罪我幫你背了。”
“然後呢？”沈亦則眉眼微微鬆動，他不是沒看見剛纔呂仟淑對他的冷眼。
“然後，如果你還有良心的話。”他話鋒一轉：“就對她好一點。”
“你爲什麼覺得我們沈家會放過她？”沈亦則根本沒想到這個窮小子會知道這麼多。
祝長庚嘆氣：“你爸爸針對呂阿姨無非是上一輩阿姨的爸爸擠走了你爺爺的官職。”
“你們只是想要搶走顧家的生意，現在目的達成了，自然沒有追著不放的道理。”
“所以自然也沒有再捧著一個野種的道理。”
“我當然不相信你。”祝長庚望著她離去的方向緩緩道：“可我相信她。”
“她說，你對她很好。”
沈亦則豎起衣領：“不用你管。”
“我也管不了。”祝長庚起身，伸手寫下地址。
“你去陪陪她。”
“她一個人去那裡，會害怕的。”
他望著沈亦則離去的身影，也隨後打開了門，卻只能像反方向走去，靜靜地承擔這比真相更血淋淋的事實，他說的這些話，更準確地，他說的這些慌又將對她造成多少傷害呢？配型確實發生過，可根本沒有血液科來會診的醫生，小珊也根本不曾知道那些他們的故事，可他已經不能繼續下去了，他說小珊死了，最高興的是沈亦則，阿茗說過小珊死了，他就再也不能接受作爲小珊姐姐的她自己。
進去的呂仟淑仍然沒有出來，可祝長庚已經明白，只有讓那個女孩徹底離開自己，他們彼此才能得到幸福。
或是，她才能徹底得到幸福。
彷彿經過了千百年，他的選擇卻還是從沒有變過。
那就是，成全。
城西公墓。
沈亦則找到顧予茗的時候，她正靠著一方墓碑，等到冷靜下來，沈亦則才發現她膝蓋上竟有個頗深的大口子，經過了剛纔激烈的磕碰，紗布早已消失，只剩創口貼掛在鮮紅的皮肉附近，殘破不堪。
比起阿茗的傷口更讓人疼惜的，是她的哭聲。
她忍耐了太久太久，卻原來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依靠的；祝長庚，於她，接近一次就換來了如此慘烈的後果；呂仟淑，於她，近乎卑微的討好換來的卻是如此尷尬的關係；而他自己，於她，或許更只是那個她想要保護卻只能排除在外的人罷了。
於是便只能，便只剩，這方冷冰冰的墓碑，給她——溫暖。
他無聲地接近她，看著上面的照片，想起祝長庚對他說的話，女孩溫暖的笑容或許就來自她的母親，她們擁有相似的臉龐、相似的笑容，相似的溫暖、或許還將擁有相似的，被拋棄的命運。
他不想也不屑告訴祝長庚，或許父母是想利用阿茗，可對自己來說，所謂利用，所謂陰謀，一刻也沒有。
“小珊……”沈亦則開口，想要勸慰什麼，卻被顧予茗打斷。
“別告訴我。”
看見他的樣子，顧予茗嘴角微微上揚，她的膝蓋還在淙淙冒著血，卻還是跨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著那方墓碑：“我們長得很像吧，叫聲阿姨吧。”
沈亦則渾身神經繃住，卻還是伸手悄悄摟住了她。
“如果你願意的話，或許我能夠叫聲媽媽。”
顧予茗哭得猩紅的雙眼瞪得老大：“阿則，我不配你這麼作踐你自己。”
“我說你配你就配。”沈亦則搖頭：“你不必對我愧疚。”
恰恰相反，你不能對我愧疚。
“你知道我的…….”他決定繼續演下去，像祝長庚對阿茗那樣，像阿茗對小珊那樣。
“我不在乎，”顧予茗搖頭：“你喜歡男生還是女生，我都不在乎。”
“我就是那種人，如果不是無路可走，就絕對不會放棄。”
“可我已經將自己逼到這步田地了，卻還是無法和過去告別，卻還是犯下這種天主都不會赦免的罪。”她望向母親的相片，嘴角那絲悲涼的笑卻像是在笑自己。
“所以啊，阿則，謝謝你救我，讓我除了你，再也，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