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長青死死盯著那信,突然覺得喉頭一陣腥甜,他下意識拿了帕子捂在口上,再鬆開,才發(fā)現(xiàn)帕子上沾了一大口鮮紅的血。
他拿著信的手開始打哆嗦,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能想得到她當(dāng)時提筆寫這封信時的表情和動作,她一定滿懷忐忑,她一定以爲(wèi)他不願如此,畢竟他在她面前表現(xiàn)的,從來都是這樣的姿態(tài),可是他的西溏怎麼就這麼傻呢?
她竟不知道她的枕邊人懷了何種居心。
東方長青的眼淚打落在那封發(fā)黃的信紙上,原來她早有打算讓賢,原來她寧肯當(dāng)個默默無聞的皇后……她在滿懷憧憬之時,一定想不到他是那等卑劣無恥,當(dāng)年她被萬箭穿心之時,心中該是何等絕望和悲涼。
是他毀了一切。
所以他後半生都不得幸福,所以他渾渾噩噩活到至今,所以他有此今日的報應(yīng)。
因果循回,報應(yīng)不爽,原來說的就是他。
當(dāng)年若能晚一點,若能晚哪怕一晚,是不是這一切都不同了?
東方長青無數(shù)次坐在裕華殿的時候,他都告訴自己,他不後悔,即便他殺了自己傾心所愛之人,可他不後悔,從來都不後悔。
可時至今日,在他看到這樣一封信沒有寄出的信後,他卻真真切切生出後悔之心。
西溏,西溏啊!
東方長青的眼淚往下滾落,他都做了些什麼?
他殺了他們的孩子,他殺了他此生唯一愛的女人。
東方長青靠著牆面,緩緩滑倒在地上,他都做了些什麼?
他無聲的哭泣,手裡緊緊攥緊那封信,痛哭流涕,他到底做了什麼?
他一次次懺悔卻從不後悔,他一次次的述說他的藉口卻一次次的爲(wèi)自己開解。
他說他是男人,他說他不願永遠(yuǎn)站在她的身後像個影子,他不願被人議論之時只是一女帝王夫的身份,他不願讓人覺得他是女帝養(yǎng)的玩寵,他是男人,他有自尊,有野心,有著天下男人對權(quán)勢的天生嚮往之心。
原來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
撕心裂肺的哭聲從殿內(nèi)傳來,他狠命的捶著地面,爲(wèi)什麼她不早告訴他,爲(wèi)什麼她不早點發(fā)出信,爲(wèi)什麼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這封信?
爲(wèi)什麼?
身上的龍袍沾灰塵,他再顧不得整理儀容,滿頭的發(fā)凌亂散開,垂落下機率花白的發(fā)。
他跪在地上痛哭,悔恨莫及。
他本該與她幸福到老的,他本該和她有子嗣無數(shù)的,可最終他失去了所有。
他臉上的容顏隨著他的痛苦的嚎叫逐漸恢復(fù)老態(tài),他卻再顧不得這些。
他握著拳,突然仰天長嘯,發(fā)生猶如絕望野獸般的吼叫:“啊——”
沒想到他最終離開的時候,依舊是以本尊之容。
明王軍入宮,亂箭射殺了所有抵抗的長衛(wèi)軍,“全宮搜索,所有活人必須帶過來!”
陸續(xù)有人來報,後宮嬪妃以及皇子全部死在各自宮殿,看樣子像似是被毒殺而亡,一個個的表情並未過多痛苦。
季統(tǒng)略一思索,點頭:“明白了,東方長青可有找到?”
就在此時,突然一個侍衛(wèi)指著前方道:“王爺,看,前面宮殿走水了!”
季統(tǒng)朝前走了兩步,道:“速速前去查看!”
濃煙密佈,火光沖天,待季統(tǒng)帶人趕到時候,宮殿早已進(jìn)不去人,火光涌動之間,隱約看到有人影在殿內(nèi)晃動,在呼喊著什麼。
季統(tǒng)隱約聽出裡面的人影在喚著一個名字:“西溏……”
“王爺!”一個統(tǒng)領(lǐng)拽著一個小太監(jiān)過來,“他是這宮裡的……”
季統(tǒng)一把拉過小太監(jiān),問:“這裡面的人是誰?”
小太監(jiān)的小腿直打哆嗦,他磕磕巴巴的說:“那……那是……是陛下……陛下……”
季統(tǒng)擡頭看了看殿門上的拍扁,只有三個字:裕華殿。
“這裡是什麼地方?”季統(tǒng)問。
“回……回大人……話,話,”小太監(jiān)滿臉是淚,被嚇的直哭,“這裡,這裡是女帝駕崩前……和陛下的寢殿……”
季統(tǒng)張了張嘴,明知故問:“大豫的女帝可是字西溏?”
小太監(jiān)點頭:“是……正是……”
季統(tǒng)想到陛下最後一封命人送過來的旨意所寫,要東方長青萬箭穿心。
而大豫史冊記載,大豫女帝是舊傷復(fù)發(fā)而亡,可民間卻流傳大豫女帝乃被王夫東方長青萬箭穿心射殺身亡。
陛下旨意明確東方長青萬箭穿心而亡……
季統(tǒng)被自己腦中大膽的設(shè)想嚇了一跳,他看著殿中瘋癲之聲逐漸減小,他對副統(tǒng)領(lǐng)示意,副統(tǒng)領(lǐng)擡手,道:“預(yù)備!”
弓箭手從四面八方冒出來,擡箭對準(zhǔn)裕華殿的,季統(tǒng)轉(zhuǎn)身,副統(tǒng)領(lǐng)果斷揮手:“射!”
萬箭齊發(fā),卻只是對著裕華殿射去,穿窗透門,是否落在殿內(nèi)人的身上無人關(guān)心,不過奉旨而已。
季統(tǒng)走了兩步,回頭看了一眼,喃喃自語道:“他如此的死法,只怕比萬箭穿心還要痛苦千倍萬倍。”
煎熬之苦,難以訴說。
他雖不知其中內(nèi)情,可讓一個至死之人臨了之前還惦記一個去世多年之人,這該是一種怎樣的痛苦?
大豫國滅,帝王駕崩,東方家族皇族一個不留,大豫境內(nèi)各地不戰(zhàn)而降,天禹女帝大肆派官員入主大豫,南宮宇俯首稱臣,以魏氏正統(tǒng)皇族正戚爲(wèi)名迎回天禹女帝魏西溏。
兩國歸併,天禹領(lǐng)土擴大兩倍之多,魏西溏改國號爲(wèi)唐,定都長陽。
與此之外,還誕生了首個以太監(jiān)之身受封忠義千秋封號之人,乃前朝大太監(jiān)丁春秋。
南宮宇在功成之後請辭朝堂,對東方氏的復(fù)仇消耗了他這麼多年堅持下的意志力,待功成之後,身體便是一落千丈,大唐女帝準(zhǔn)奏,南宮賦以有功之身入朝爲(wèi)官。南宮家族勢單力薄,不得不從零開始,南宮賦欲復(fù)興南宮家族百年聲譽,前路坎坷,他卻不得不前行。
明王攻破大豫有功,得封賞賜無數(shù),明王府一座,田地百傾奴僕無數(shù)。
所有相關(guān)有功之人皆論功行賞,大肆冊封。
魏西溏一面忙於戰(zhàn)後的朝政,一面派人前往溧水城,讓高湛打探付錚消息,與此同時,她想到了那個消失的無影無蹤的世外仙尊。
季統(tǒng)前來稟報,說宮中無人發(fā)現(xiàn)左相的時候,魏西溏愣了愣,其實,她心中確實希望他不要出現(xiàn)的好,只是真的知道他不見蹤影之後,心中總歸有些愧疚。
大豫宮中活下來的一些宮女太監(jiān)說,那位仙尊最後似乎被陛下遷怒,打入了死牢了,被長衛(wèi)軍首領(lǐng)斬殺深宮地牢,可找不到屍體。
魏西溏知道大多宮中都有秘密地牢,關(guān)押一些殺不得又放不得之人。
季統(tǒng)派出的人一路追蹤,也並未在路上發(fā)現(xiàn)左相的蹤跡,那人以及他隨身的無數(shù)小童,猶如消失一般,找不大半分蹤跡。
原本金州那座左相府內(nèi),也早已人去屋空,甚至沒人發(fā)現(xiàn)是在什麼時候,那些小童不見的。
與他們一起不見的,還有那位來自招搖山的巫陰。
魏西溏問過巫隱,結(jié)果巫隱攤攤手,一臉爲(wèi)難的說:“草民一直跟無鳴在一塊,不知道他去哪了,嗯,”他想了下,說:“興許是長的太醜,面對草民的時候覺得太羞愧,躲回招搖山不敢見人了吧!”
魏西溏:“……”
巫隱想到這個原因,然後掐腰,很得意的走了。
魏西溏一個人坐了一會,最終還是嘆了口氣,逼迫自己不再去想,畢竟國事繁忙,新朝初見,朝中官員人選要慎中又慎,三省六部的人員要重新規(guī)劃,原大豫朝臣不能一個不用,也不能多用,人員配製的比率更是馬虎不得。
她在每日極少睡眠的狀態(tài)下孜孜不倦的處理朝政,朝中大事小事一點風(fēng)吹草動她都要親自過問。
好在天禹還算安穩(wěn),大豫不妨她在全力安撫,以求百姓心安。
各地混亂勢力被收整的收整,剿滅的剿滅。大豫國庫存銀不足,魏西溏細(xì)問之下才知道,庫銀的一部分用作軍餉,而相當(dāng)一部分則是用來煉丹了。
東方長青服下的仙丹,就是銀子和人命堆出來的。
溧水城內(nèi)外,高湛正陪著兩位小殿下坐在學(xué)舍裡,夫子在上門講課,下面是一幫聽課的小傢伙們。
兩張相似的面容下,已經(jīng)初初顯露出他們各自不同的面容細(xì)節(jié)。
小墨兒的臉有了小少年的雛形,劍眉星目,高挺的鼻樑和緊抿的脣角讓他此刻顯得很是嚴(yán)肅,夫子在講仁君與暴君之差別,他聽的認(rèn)真,一臉凝重。
小曦兒那張白嫩嫩的小臉上,一雙大眼睛瞪的大大的,小臉兒與小墨兒十分相似,卻有著女孩兒特有的柔美,腦袋上隨意的紮了個小辮,身上穿的也與小墨兒差不多,只不過小墨兒的衣服顏色深些,小曦兒的衣裳顏色淺些,他們的服飾都是素垣親手縫製,一陣一線她都有數(shù),不讓外面的人有機可乘。
對於兩個孩子的衣裳,他們也是跟著自己家孩子做的,並未刻意挑好的樣式來穿,走到哪裡,單看兩個孩子的衣裳,人家只會說兩個孩子生的好,絕不會朝其他方面多想。
待夫子講完,高湛便又用民間百姓疾苦來配合剛剛夫子所講的內(nèi)容,“……一個皇帝究竟是仁君還是暴君,不是皇帝自己說了算,而是百姓說了算。他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天下太平,在百姓眼裡他便是好皇帝,若一個皇帝只顧自己享樂,不管百姓疾苦,不論他如何糾正史冊,如何修改史冊,可在百姓眼裡,他就不是仁君,後人也會評判功績,究竟是仁政還是暴政,自然分得清……”
小墨兒認(rèn)真的聽著,然後他好奇的問:“高大人,那你說母皇是仁君嗎?”
高湛想了下,道:“陛下是否仁君,高某說了不算,百姓說了算。那你認(rèn)爲(wèi)陛下是仁君嗎?”
小墨兒沉思了一下,道:“母皇在有些人眼裡,自然不是仁君。比如西溟北貢的皇族,受過戰(zhàn)亂疾苦的百姓,不過我覺得母皇在大部分百姓眼裡一定是個好皇帝。她沒有隻顧自己享樂,要不然,高大人在此處實行‘利民策’又是爲(wèi)何?這是母皇爲(wèi)民著想,纔要高大人做此事的。”
高湛笑道:“是,陛下是要高某爲(wèi)了天下黎民百姓纔來此處實施‘利民策的’,陛下對高某而言,是位仁君,只是,天下人各有所思各有所慮,我們自不能替天下人評判,仁政與否,還是留有後人評說,而高某與兩位殿下,只管當(dāng)下便好。”
小墨兒抿脣,然後他點點頭:“高大人言之有理,是墨兒失禮了。”
小曦兒咔吧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扯扯高湛的衣袖,“高大人,我餓了。”
高湛笑道:“既然公主餓了,那我們就去用膳,吃完了下午還有騎射的課要。”
和宮中比,自然是外面更讓人高興,以致即便要上課,小傢伙們也是興高采烈的,騎射的課程不但可以草場上練射箭,還可以入山林實地打獵,每次之前高湛都要從溧水城調(diào)兵,把獵場圍個水泄不通,生怕兩個小殿下有個什麼意外。
相比較唸書,小公主倒是難得對打獵有興趣。
下午的獵場裡,小曦兒換了一身騎裝,身邊還跟著兩個同樣一身騎裝的小姑娘,都是高湛特地安排過來陪小公主的。
一聲開始後,一幫小孩子便爭先恐後的朝著山林裡衝,小曦兒騎的馬是匹溫順的小母馬,在小曦兒的駕馭下,邁著小蹄子使勁朝前跑,一骨碌衝進(jìn)了山林。
高湛和騎射的師傅在場外等著,今日測試,要看看誰先打到獵物出來。
小墨兒和其他的孩子陸續(xù)都回來了,結(jié)果小公主半天沒回來。
高湛一骨碌坐了起來,讓人看著其他孩子,翻身上馬,趕緊帶人進(jìn)如山林找裡。
人呢?
小公主的小母馬跑的歡,小主人又膽大,很快就把她身後的兩個小姑娘給甩了,使勁朝前跑,還順利打到了一隻小兔子,她可高興了,自己下馬撿了兔子,想要跟後面的人顯擺,一回頭髮現(xiàn)就剩她一個人。
小曦兒傻眼了。
拿了獵物騎馬往回走,結(jié)果越走越暈,完全迷糊了。
小曦兒騎在馬上,腿邊還掛著死兔子,山林樹蔭密佈,陽光只從縫隙裡灑下,她有點害怕,也不敢隨便亂喊,怕引來什麼野獸,只能小心的安撫著小母馬亂躥。
然後她眼淚汪汪的站在原地不敢動了,跑了一圈,又跑回原地了。
“哇——”
好長時間沒哭過的小姑娘,終於哭了出來,她害怕。
樹叢裡有聲響,好像有什麼生物要過來,小曦兒被嚇的立馬收聲,小母馬也不安的噴了兩下鼻息,小曦兒緊緊的抱著馬頭,盯著那處聲響,就在她要尖叫出聲的時候,那樹叢後面走了一個人。
小曦兒愣愣的盯著那個人,然後說:“我認(rèn)識你。你是卿卿。”
相卿笑:“公主自然認(rèn)識臣。”
分開太久,以致小曦兒記不大清太多細(xì)節(jié),但是這個人她自然是認(rèn)得的,她鬆開抱著的馬頭,坐直身體,看著相卿,說:“卿卿你生病了嗎?”
小曦兒覺得他臉那麼白,就像很多人剛剛生大病快要死的模樣。
相卿走過來,伸手摸了摸小母馬的頭,他擡頭看著騎在馬上的小曦兒,說:“公主長大了,成了大姑娘了。”
小曦兒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顯擺的指指兔子,說:“卿卿你看,這是我打的。”
相卿伸手,直接把她從馬上抱下來,“公主不但長大了,還會打獵了,真好。”
小曦兒的腳著地,她有點得意,站直身體,擡頭看著相卿,問:“卿卿你怎麼在這裡?你是來看我打獵的嗎?”
相卿點頭:“對,臣是來看公主打獵的,看完臣便會離開。”
“離開去哪裡?是不是要去見母皇?你跟母皇說晚點回去吧……”小曦兒長的再大,也不過是個小姑娘,她扯著相卿的袖子,看了眼周圍,怕怕的說:“我迷路啦!高大人肯定很著急,卿卿你認(rèn)得路嗎?你能不能帶我去出去?”
相卿伸手牽著她的手,說:“那臣便送公主出去,免得高大人擔(dān)心。”
小曦兒牽著小母馬,相卿牽著她,慢慢朝著外面走去。
小曦兒扭頭看他,說:“卿卿,你被人欺負(fù)了嗎?”
總覺得和印象中的那個人不一樣,可是不知道哪裡不一樣,真是奇怪。
“公主日後若是回宮,臣便不能陪伴公主了。”他牽著她慢慢走,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猶如漫步一般。
小曦兒好奇的問:“爲(wèi)什麼?”
相卿應(yīng)道:“因爲(wèi)臣要去其他的地方。”
“其他的地方是哪裡?金州不好嗎?卿卿能不能不要去其他的地方啊?”
相卿笑:“臣只怕要讓公主失望了。不過,就算臣不在,也會有其他人陪公主的,所以公主不必難過。”
小曦兒確實有些難過,她記不清事情,不過記得他在會有好吃的糕點,後來她再也沒吃到那麼好吃的糕點,有點傷心。她點點頭:“我不難過的……”
想了想,她努力安慰了一下自己,又安慰相卿,說:“沒關(guān)係,父王說等他回來,會陪我和墨兒玩的……”
相卿驀地停住腳,小曦兒嚇了一跳,“你走不動了嗎?”
“公主說……公主的父王說陪公主嗎?”他問。
小曦兒點頭:“對,父王說的。”
相卿笑了下,半響過後,他擡腳,繼續(xù)走著,“是嗎?公主什麼時候見過他?”
小曦兒想了想:“好久了,母皇還特地過來了,說那是父王來著。”
“哦,”相卿的眼睛直視前方,一張沒有血色的臉掛著一絲冷冷的淺笑,他說:“真可惜……”
小曦兒問:“可惜什麼?”
相卿應(yīng)道:“可惜啊……”
他卻沒再開口,小曦兒擡眼看著他的側(cè)臉,茫茫然跟著他走。
高湛帶人衝進(jìn)叢林,沒有找到小曦兒,只發(fā)現(xiàn)了公主所騎乘的那匹小母馬。
“曦兒!”高湛要瘋了,“曦兒——”
然後,他聽到有鳥兒撲騰翅膀的聲音,下意識的順著聲音衝了出去,然後便看到林子中央一處樹被砍光,空出一片空地來,而頭頂上方,一隻巨大的鳥兒正騰空而起。
鳥背上坐了兩個人,小曦兒的腦袋伸了出來,她對高湛大喊:“高大人……”
除了她,鳥背上還有另一人,黑袍墨發(fā),聽到下方的動靜,他居高臨下看著,鳥兒在上空盤踞而翔一圈後,突然朝著高湛俯衝而來,高湛猛的撲到地上躲過,大喊:“曦兒!仙尊!仙尊!在下高湛,求仙尊高擡貴手,放過曦兒……仙尊與陛下之間糾葛,只管找陛下便是,不牽涉無辜稚兒……”
那鳥兒掠過梢頭,繼續(xù)在上空盤旋,而後,高湛聽到相卿的聲音傳來:“高大人不必?fù)?dān)心,本尊無意傷害公主殿下,不過想要帶公主殿下雲(yún)遊一陣罷了。望高大人轉(zhuǎn)告陛下,本尊保公主殿下無憂,不過,還要勞煩陛下耐心等上一等,他日本尊覺得乏了,自然會讓公主殿下回朝……”
言畢,那鳥兒便一聲長鳴,展翅直遠(yuǎn)方飛去。
即便弓箭手準(zhǔn)備妥當(dāng),高湛也不敢讓人輕易放箭,那大鳥飛的那樣高,就算真的射了下來,只怕也會跌傷公主。
高湛當(dāng)即傳話:“即刻派輕功極佳的人跟隨過去,無比弄清公主所在方向……”
至於,唯有向陛下如實相告,請罪要延後,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把公主平安找回來。
魏西溏接到此消息的時候,已是十日之後。
正陪著皇太后說話,遷都在即,她要寬慰皇太后的心思,怕她多心。
不妨柯大海白著臉,表情古怪的出現(xiàn)在門口,魏西溏看了他一眼,知道有事要稟,自然是該逼著皇太后的,她辭過皇太后,走到外面問:“什麼事?”
柯大海看看四周,湊到她耳邊低語兩句,魏西溏當(dāng)即臉色大變:“傳話的人呢?”
“老奴讓他候著了……”
魏西溏擡腳便奔,柯大海跟在後面:“陛下……陛下慢些……”
魏西溏的身體有些麻,讓她覺不出知覺,待她跑到哪裡,果真看到一個瘦小的報信人跪在那邊:“草民參見陛下!”
“信呢?”魏西溏問,那人遞過來一封信,她邊展開邊坐到龍案後,待看完,她猛的站起來,伸手揮回落滿桌的奏摺筆墨,乒乒乓乓的落了滿地。
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揉碎了那信握在手心,咬牙切齒道:“相卿!相卿!你竟然敢……”
挾持公主,遠(yuǎn)走他地,她真是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
她真不該一時心軟,真不該指望他會乖乖回招搖山,更不該以爲(wèi)會有人能擄獲得了他,就是因她一時大意一時疏忽,才讓他有機可乘,竟然擄了曦兒!
魏西溏之前一直盼著付錚歸來,此刻卻不寧願他暫時不回來,他若歸來,得知她竟沒有護(hù)住曦兒,反倒讓相卿擄走,該是多失望纔是。
魏西溏恨的牙癢,他若恨,只管恨她便好,做什麼爲(wèi)難一個孩子!
魏西溏的手哆嗦著拿筆,想要回信一封,卻怎麼也落不下筆,半響她伸手?jǐn)S了筆,道:“無鳴!”
無鳴快速的出現(xiàn)在殿門口:“屬下叩見陛下。”
“曦公主被相卿所擄,朕要你速速協(xié)助高大人,查清相卿行蹤下落,若能確保公主安危救出公主甚好,若時機不對,不得冒然行動,朕要公主安然無恙……”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腦中突然想到曦兒幼時,相卿待似乎也是不同,心中倒是有幾分慶幸,最起碼有過些許交集,或許相卿看在之前的情份上,確實不會傷害曦兒。
可人心難測,相卿的心思愈發(fā)難握,誰知道他會不會遷怒曦兒痛下下手?
魏西溏不敢去想,曦兒還是孩子,相卿若要對付曦兒,猶如捏死蚊蟻般輕而易舉,她的曦兒可是會遭他毒手?
想到曦兒會遭受的苦,魏西溏眼眶漸紅,她看著無鳴道:“你與他皆是來自方外,雖不同山同族,卻比朕以及高大人知道的多些,朕要你查出他們行蹤,速速回來稟報朕,宮中暗衛(wèi)朕挑撥人手供你趨勢……”她抿了抿脣,道:“公主……”
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卻再也說不出話來,曦兒……
無鳴跪在地上,磕頭應(yīng)道:“屬下遵旨,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仙尊以及公主下落。”
魏西溏點頭,長吸一口氣道:“朕即刻欽點暗衛(wèi)。”
她點了二十個暗衛(wèi),陪同無鳴一起出發(fā),而她如今能做的,卻只有等待消息。
同樣寢食難安的還有高湛,原本以爲(wèi)狩獵課早已佈下防護(hù),哪裡知道會出這樣的意外?
當(dāng)天的狩獵課匆匆結(jié)束,小墨兒等著高湛出來帶出小曦兒,結(jié)果竟然發(fā)現(xiàn)他身邊沒有曦兒,小墨兒當(dāng)即急了:“高大人……”
高湛沒讓他有機會問出來,伸手把他抱上馬:“墨兒先回城,其他稍後再說。”
小墨兒看了看高湛的臉色,點點頭,待回了城,高湛才如實相告:“曦兒被那位左相帶走了。”他笑笑,儘量笑的輕描淡寫,“陛下說曦兒和左相大人是好友,左相大人見多識廣,想要待她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墨兒不必?fù)?dān)心,曦兒很快就會回來。”
小墨兒抿著嘴,沒說話,只是小臉上滿是心事。
高湛不能表現(xiàn)半分,如今他們都大了,有些事裝就要裝的像些,小墨兒身邊的人被是下了死令,誰都不準(zhǔn)在墨殿下跟前亂說。
小曦兒不在,小墨兒每日的課程卻沒拉下,若是因爲(wèi)遇到事便停了課,這輩子不上騎射課都不夠怕的,只是這回高湛在小墨兒身邊就佈置了侍衛(wèi)。
原本以爲(wèi)圍住那邊林子就行,哪裡想到竟然有人馭鳥而行?
高湛什麼都想到了,唯獨沒想到在天生飛的。
一路跟蹤過去的人早已趕了回來,這追蹤不容易,一旦有了高山樹林,繞過去再想看到便不可能,更何況那大鳥飛的實在是高,根本不容易捕捉。
高湛頭疼不已,如今唯一能確定的是過原北貢地,往西闡方向而去。
高湛命人找出羊皮圖來,一點一點的查看位置,想要推斷相卿的目的地。
看來看去,相卿的去處似乎只有兩個地方,一是回招搖山,一是前往西闡。
大言兵敗西闡,他若是不回招搖山,去的自然便是西闡境地。
想到派去中海的人還沒回來應(yīng)話,高湛心裡也有些擔(dān)憂,當(dāng)初說是最晚一年半的時辰,如今這都快兩年多了,怎還沒消息?
不過又覺得想必是中毒至深,才讓遊先生覺得棘手吧。
就在高湛兩頭不就,心下著急的時候,派去中海的人倒是趕了回來。
一身破爛不堪,身上似乎還帶了傷,“大人!”
高湛一看,派出去四人,如今竟是隻有一人回來,“怎只有你一人?其他人呢?”
那人滿臉髒兮兮的,比叫花子還要髒上三分,伸手一抹臉,也顧不得滿身的臭味,只道:“原本是四人一起回的,不過半道遇到劫匪,他們?nèi)艘齺斫俜耍行∪讼融s回來報信了。至於他們是死是活,現(xiàn)下還不知道……”
高湛略一沉思,問:“在什麼位置遇到的劫匪?陛下當(dāng)政多年,素來對山賊之流打擊嚴(yán)厲,怎的還有劫匪出沒?”
“臨近大豫最南端的內(nèi)州和西闡已被相鄰的位置就是中海,劫匪就是那一片出沒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旅人路過只有乖乖就擒……”
高湛點頭,“難辦偏遠(yuǎn),又與西闡相鄰,難怪一直一來無人知曉……”趕緊又問:“王爺呢?可見到王爺了?”
“回大人,王爺是見著了,不過小人到了中海的時候,王爺?shù)哪樎月院棉D(zhuǎn),不過遊先生說還要多用幾副藥纔會好轉(zhuǎn),還說王爺?shù)亩緝措U,好容易纔去了毒性……”
高湛明白了,果真是毒性太強畢竟難辦才耽擱的,也得虧這回沒跟著回來,要是這趟回來再遇上劫匪那才麻煩。
派去中海的人去的早,關(guān)於曦兒的消息倒是沒傳過去,高湛好歹還放些心,若是付錚聽到了,只怕他是爬也要爬回來的。
想到此,高湛擡頭看天,不由自主嘆道,左相大人這是做什麼啊?
他若是想要脅迫陛下,劫持墨殿下才更有把握,畢竟在如今的臣子眼中,皇子的登基的可能性遠(yuǎn)遠(yuǎn)大於皇女,他帶走曦公主,可儲君人選還在,若留的曦公主,她日後想要登基只怕不會容易。
他這不是擄錯人了嗎?
照著高湛來說,左相大人似乎就是爲(wèi)了引起陛下的注意。
當(dāng)年這金州內(nèi)外也曾傳過陛下和左相之間種種,更一度傳言陛下有孕,似乎正是左相大人的,不過這些都傳言,高湛不敢輕信,只是有一點確實確鑿無疑,那便是左相對陛下的心意。
常理來說,左相對陛下的江山,不論以前還是現(xiàn)在都曾立下汗馬功勞,如今陛下捨棄左相,怕是激起了左相大人的怒氣,因此挾持曦公主用以報復(fù)陛下了。
一這樣想著,高湛就覺得心慌,曦公主多無辜,左相若是真男人,找正主報復(fù)去,幹什麼要找個小姑娘?
被多少人牽掛在心的小曦兒正沒心沒肺的睡的安穩(wěn),牀頭離了一對孿生小童,手裡各拿了扇子,輪流給她扇風(fēng)。
客棧的外間裡,相卿正提筆寫字,與其說是寫字,不如說是練字。
在俗世待的久了,他也知道自己那字在這裡而言似乎不成體統(tǒng),是以有事沒事便練起字來。
他身後的供臺上的,觀音像被人扔在地上,巫陰正趴在上面,手裡拿了一個客棧上供的果子在啃,嘴裡道:“仙尊,回招搖山還要帶那個拖油瓶啊?以前拖了個巫隱,好容易才把巫隱給甩了,難不成還要拖個醜八怪回仙山?”
相卿沒有應(yīng)答,繼續(xù)練字,半響後口中才道:“誰要帶她回招搖山?”
“那她跟著幹什麼?”巫陰翻著白眼:“還特地帶過來,哭哭啼啼的,不討厭啊?再說了,她可是那個女皇帝的公主,這不是招人嫌棄,引著他們來追殺嗎?一點都不好玩……”然後嘆口氣,伸手掏出小鏡子,使勁照了照,道:“哎,可憐本主這張好看的臉,要是被追殺的過程中不小心傷了,老子就哭死在祖師婆婆的墳頭。哎,仙尊,你說老子怎麼就長的這麼好看呢……”
相卿手中的筆蘸了蘸墨,道:“要不要把你醃城臘肉,你就不會這般感慨了?”
巫陰趕緊住口,使勁啃果子,然後問:“但是仙尊,我們都在這裡等了好些天了,到底要幹什麼呀?”
相卿手中的筆未停,口中道:“等。”
“等什麼?等人啊?”巫陰一骨碌從供臺上蹦下來,“仙尊,不會專門等著女皇帝派人來殺我們吧?老子長的這麼好看,可不想死在那些醜八怪手裡……”
相卿臉上表情未變,道:“等人找上門來。”
“可是這都多少天了,沒等到人,天天等到些不知哪裡來的阿貓阿狗煩人……”
相卿提筆的手突然頓住,然後他慢慢直起腰,道:“來了!”
然後便聽到門口有小童跑過來:“仙尊,有尊客請見!”
相卿擱下筆,慢慢道:“請尊客稍等,這就過去。”
巫陰嘴裡咬著果子,直接蹦到相卿前頭去,“老子也要去看看什麼東西!”
相卿也不理他,徑直朝外走去。
內(nèi)間的小曦兒睡的昏天暗地,渾然不知自己早已引的初初一統(tǒng)的大唐女帝都心急如焚萬事不寧。
沒過多久,魏西溏便聽到相卿挾持了小曦兒後,直奔西闡,寧焱也在多番打聽之後,順利找到了那位聞名遐邇的世外仙尊。
寧焱自然知道那位仙尊在如今的大唐早已沒有了立足之地。
雖說那位仙尊在女帝那裡該是有功勳的,可惜他密謀大豫帝王刺殺女帝王夫一事敗露不提,遠(yuǎn)逃大豫還替那大豫帝王煉製長生不老丹藥,此罪等同叛國,女帝本就難容,如今他爲(wèi)報復(fù)女帝,又擄獲女帝孿生皇兒中的小公主,那女帝宮中唯有這對孿生兒女,仙尊此舉無疑徹底激怒了那位女帝,只怕如今是恨不得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了。
放眼放去,如今天下能容得下這位世外仙尊的,不就是他的西闡嗎?
大言早已成爲(wèi)他的附屬國,每年貢品美人不斷的上呈,如今這世外仙尊送上門來,倒是如了寧焱的意。
真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寧焱爲(wèi)了彰顯誠意,微服出宮,親自到了這小小的客棧,與那世外仙尊見了一面。
一見之下寧焱便是大吃一驚,眼前這位有著世外仙尊之名的人根本不必猜測,寧焱幼時曾見過一回,那時候他還是皇子,被自己兄長帶著去了一間寺廟,當(dāng)時便見過相卿,至今仍有印象,實在是那時他看到的人太過出衆(zhòng),仙氣飄飄一看就是神仙,時至今日他再看到,仍舊一眼認(rèn)出。
何謂長生不老?眼前這人便是。
當(dāng)年他還是年幼皇子,如今卻是成年之人,宮中皇子也有了他當(dāng)年的年歲,可眼前這人卻依舊一如當(dāng)年。
難怪世人稱他世外仙尊,神仙不就是這般不老的嗎?
寧焱信,乃至比當(dāng)初東方長青更要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