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牢之回到會稽之後,指示何無忌替他守上虞。何無忌得令,整裝離開了小溪。
雖然劉牢之率兵打擊孫恩、鎮(zhèn)守海防,然而所到之處,無論是吳郡、會稽還是上虞,許多百姓對劉牢之並不感恩戴德。
原因不外乎在百姓們的眼中,劉牢之與孫恩的治下並無二致。自劉牢之到江南以來,軍紀越來越差。所過之處,無異於蝗蟲掃過,百姓能保住的唯有性命和餘糧而已。在某些地方,甚至連餘糧都不保。
從吳郡南下會稽郡之前,我對這樣的流言只是耳聞,以爲是誇大其辭,不屑一顧。我知道百姓們對王朝之統(tǒng)治是三緘其口,敢怨不敢言。明裡不敢說什麼,可私下裡常常將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渲染成天大之事。
到會稽乃至到句章之後,我纔對實情有了切身的體會。百姓對軍隊的印象也越來越差,甚至在談到軍紀時,已不再隱晦。當(dāng)然,僅僅百姓之間的市井閒談,是不足以如何的。這樣的渲染,多半是那些清談客們在酒足飯飽後的所爲。
他們雖居高位,但以清廉自居,雖然從不與百姓相處,卻一向以爲民請命、爲百姓說話的形象來抨擊當(dāng)朝者。司馬道子、元顯之流對這樣的清談客痛恨之至,然而諷刺的是,偏偏這兩位卻正是這些清談客的首領(lǐng)。
兩個司馬也知道,這些清談客們說的也的確是實情,但是王朝自南遷以來,所轄不過數(shù)州,民衆(zhòng)稀少。如果不加稅賦,連皇朝的威嚴尚不能保全。
那些清談客們不作爲,只是動動嘴皮說說,這未必太容易了。不爲朝臣,誰能解其中之難、其中之憂?偶爾,兩司馬在高朋滿座之時,也說些針貶時弊、大談變革之辭,但那也只是安慰安慰,順便製造一些他們爲國爲民鞠躬盡瘁的輿情而已。
對此,劉牢之不止一次地向我發(fā)牢騷說:上面的這二位也太會做人了,好處自己全得了,壞處便都是地方官僚、軍隊的不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軍隊做了一些對不起百姓的事,但好些都是在兩司馬的授意或影響之下做的。他率的是大晉國的軍隊,國家不養(yǎng)軍隊,難道還要他一個將軍來養(yǎng)?對於劉牢之的抱怨,我雖不能茍同,但是也不便反駁。
來句章之初,看到句章城外一片荒蕪,就想當(dāng)然地以爲這是源自孫恩賊軍的殘暴。上次問過駐軍之後才知道孫恩之暴不足道,劉牢之軍之所爲才令人心悸。
當(dāng)年在京口設(shè)北府軍時,這支軍隊是大晉國所有軍隊中軍紀最好的。每一個立志上陣殺敵的大晉國子民都以入北府軍爲榮。一人入北府,不僅全家榮耀,連家鄉(xiāng)地方上的士紳、土豪也異常恭敬。一時間,北府人才濟濟、將才累累。所有的軍官都是禮賢下兵、親兵如子,所有的士兵都是以保民安家爲己任。
也正因爲北府軍在晉國軍中的地位,也正因爲淝水之戰(zhàn)後無大仗可打,使得北府軍可以倚重那成名的一戰(zhàn)而使將領(lǐng)們?nèi)找婺靠找磺?、士兵們目益驕縱難調(diào)。北府主將謝玄、謝琰在世之時,尚且有所抑制。謝氏兄弟調(diào)離北府之後,北府將士們則似脫繮之馬一般,再也無人能制了。
除此以外,北府軍將士雖多出自尋常百姓家,但是士族子弟亦不少。一個看似普通的士兵,也許就是某位大臣、將軍的親友。他們犯紀,誰敢隨意開罪?
劉牢之等謝玄舊將尚且還能恪守北府之紀、之禮,但那些新募的官兵們,則實難恭維。原來是少數(shù)人的不良行徑,如同瘟疫一般,沒過幾年就傳染了整個軍隊。病入膏肓之際,再想大治,已然是困難重重了。劉牢之、孫無終等也曾下過工夫治軍,但是收效甚微。最後的所爲,只不過是偶爾剔除些芥蒂,而卻無奈於疾瘤。
劉牢之並沒有完全忽略我的進諫,但是他一心想的是如何撲滅孫恩之亂,無心於此。再說,國家久欠北府將士的軍餉,沒無法真的下狠心去治軍紀。雖然不能說軍紀之壞是劉牢之縱容的,但至少他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管不了,也不想管。後來我見勸說了也沒用,也就乾脆不再說了。
帶兵進駐句章之後,我曾下狠心要把句章軍治好。剛進句章城時,就對所有將士約法三章,也下過幾次狠手,軍紀果然爲之一振。不過久而久之,這軍紀也渙散了許多。尤其到了小溪之後,戰(zhàn)爭越來越猛,用度越來越大,軍餉越來越發(fā)不齊,軍紀也越不越不好認真去糾了。
不用說我平時接觸得很少的士兵,連我身邊的人也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問題。
之前忙於戰(zhàn)事,許多事情無暇顧及。現(xiàn)在已經(jīng)打退孫恩,可以騰出手來整治軍紀了。
這天,我把主要的軍官和一些老兵召到縣府來,商討軍紀的問題。
其實,小溪的縣府此時應(yīng)該以軍府相稱了。因爲句章的縣令到任之後,在新的句章城還未修好之前已經(jīng)建了一個臨時的縣衙。縣府遷過去之後,小溪寨中的這個府就成了專門的軍府。
我等衆(zhòng)人落座之後開口說:“目前軍中缺餉,諸位應(yīng)當(dāng)非常清楚。我知道朝廷給各位的這些官銜其實大多數(shù)人都不看重。那麼各位更希望在立功時得到怎樣的獎賞呢?”
我並沒有開門見山地談軍紀,而是談獎賞。這麼些年來的磨練,使得與武藝、兵法相比,我在爲人處事方面的長進似乎更大。
倘若要與人談兩件事,一件令人高興、一件令人不快。最好的方式是先談前一件事,使人的心情起來之後,再談後一件事。而把後一件令人不快的事談完之後,最後再用前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收尾,則這樣的談話也罷、討論也罷,一定會事半功倍,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
其中一個軍官說:“賞不賞的倒無所謂,倘若能按時發(fā)餉就最好不過?!?
我還沒說話,一個看起來老實本份的老兵開口說:“劉將軍,其實您也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們和您不太一樣。我們之中大多數(shù)並沒有什麼志向,入軍只不過就是爲了一口飯吃。不,不是爲了一口飯,而是爲了幾口飯,甚至是十幾口飯?!?
“嗯。”
“我的老家在徐州,那裡幾乎天天打仗。一家人逃難來到京口後,我便入了軍。倘若只是爲著養(yǎng)活我一個人,那麼我完全可以逃到江州、甚至嶺南去??墒俏矣屑矣锌?,沒有辦法逃那麼遠。
“在軍中,我們一旦有了戰(zhàn)功,朝廷就會授賞授銜,這當(dāng)然是我們所希望的。然而,受賞的漸漸少了,受銜的漸漸多了,也漸漸濫了。這些官銜軍銜放在歷朝歷代,或多或少都是有些俸祿的??墒窃谖页?,我們得到的銜也多半是虛銜。在我們看來,這些官銜只能拿在頭上頂著,不能當(dāng)飯吃。朝廷不給餉,那我們一家人吃什麼呢?”
“正是”。有幾個人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