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屈指，輕彈匕首刀刃，聲音清越顫鳴。
“確實是把好刀?！?
凍土上，陳平側(cè)臥，嘴角帶笑，眼角有淚，安靜死去。
荀子收回視線。
從陳平衝二皇帝大喊大叫的時候，他的目光就投過去了。
“大仇得報，陛下回頭，老夫終是能瞑目了。”
韓非雙腳向前走了兩步，臉上滿是急色。
“老，老，老，老，老師?！?
口疾。
越著急，越說不出來話。
張蒼胖手落在師兄肩膀，用力一拉，自己擠了上去。
剛張開口，就看到回頭的老師，緩慢，有力的搖頭。
話沒說出來，只吃了一肚子風(fēng)。
荀子一一望過所有弟子，韓非、陸賈、張蒼、浮丘伯……
“我死以後，不必守孝。三年之期太久，孔子之言，不盡對?！?
腦袋側(cè)轉(zhuǎn)，視線落在二皇帝臉上，看到二皇帝的臉有些模糊，就像是隔著一層白紗，腦袋暈眩感越發(fā)重了。
他對著越發(fā)模糊的身影，彎下腰肢，雙手交叉垂落，深深施了一禮。
嬴成??本能側(cè)身躲避。
身子扭動一點，看著荀子吃力下拜，緊咬著牙，站定不動了。
“望陛下不忘初心?！?
嬴成??雙手交叉，垂落，躬身，至上下半身垂直，沉聲道:
“朕謹(jǐn)記。”
“可惜，看不到盛世，看不到老有所依，幼有所養(yǎng)，千家萬戶能吃飽飯，穿全衣。”
老人喃喃著，幾乎臉貼著臉的嬴成??輕攙老人手臂，扶起老人。
這次老人安然受之，未甩開。
嬴成??微微低頭，聲音輕輕。
“那就再等等。”
“卿有這個心，可這腐朽之軀，經(jīng)不過光陰沖刷了?！?
荀子順著湍急渭水，遙望東方。
“離齊十來載不曾回，未知稷下學(xué)宮，今是何人主祭？卿去看看?！?
輕輕推開不曾用力的二皇帝，荀子昂首闊步，向渭水而行。
到江邊，河浪滔滔，不盡渭水滾滾來。
毛亨哭喊著老師二字，奔跑向前，伸手虛抓。
他身邊的浮丘伯?dāng)r身，抱住他的腰，陸賈捂住他的嘴。
“莫要讓老師走的不安心。”
浮丘伯望著老師背影，視線模糊，不敢稍眨。
“別哭，別哭……”
陸賈淚水橫流，低聲勸著。
韓非，張蒼並肩而立，抿著嘴，屏住呼吸，鼻子發(fā)酸。
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如同一根釘子。
荀子最後一次回首，不捨地看著一衆(zhòng)弟子，只是入眼盡是一張張白紗後的面。
老人努力睜大雙眼，想要看清衆(zhòng)弟子模樣，可那層白紗始終無法拿去。
“莫怪你們李斯師兄，啊?！?
他高聲喚著。
衆(zhòng)弟子拼命點頭，淚水撲簌簌下落，甩的滿地都是。
耳邊聽到一聲聲從喉間發(fā)出的“嗯”聲，荀子笑了。
他荀卿又不是聖人，送最後一程不送最後一程，沒有什麼打緊。
哪能因爲(wèi)這事，就要弟子李斯受師兄弟排擠呢？他剛把李斯這個弟子收回來沒多久啊。
老人張開雙臂，閉上了眼睛，寒風(fēng)吹得他遍體生寒。
“卿要回家了?！?
言隨風(fēng)逝。
他腳尖擡起，腳跟吃力，身子後仰，倒向流入東海的渭水。
嬴成??緊追三步，在渭水河邊眼睜睜看著老人飛速下落，雙拳握緊，青筋盡露。
“蟹八跪而二螯，非六跪也，此是荀卿之錯，世上無人能盡對。儒家門生，當(dāng)學(xué)而開智，明禮，知錯，濟世。”
噗通～
老人入水，聲音爲(wèi)江水淹沒。
浪花一打，翻涌無形，再無人影。
衆(zhòng)弟子齊齊奔到了江水邊上，站在了二皇帝的邊上，皆是緊盯著渭水。
這個時候，沒人想僭越不僭越，只想著再看老師一眼。
張望著，張望著。
韓非率先正衣冠，垂手，躬身，行師禮。
當(dāng)年韓國公子入稷下學(xué)宮，初見荀子時，就是行的這一套師禮。
“恭！送！老！師！”
身有口疾的他一個字一個字大聲嘶喊。
江風(fēng)無法吹走他的聲音，疾病無法要他想言，不能言。
陸賈、浮丘伯、張蒼等一衆(zhòng)弟子抹去眼淚，正衣冠，齊齊垂手，對著渭水躬身，像他們初入稷下學(xué)宮，初見荀子時一樣。
Wωω◆ t tkan◆ C○ “恭送老師！”
風(fēng)散，水靜，時間都好似爲(wèi)之一停。
嬴成??低頭望水。
五天以前，他與荀子在長安君府見面，衆(zhòng)弟子皆在位。
荀子親口相說，要身入渭水，以去東海而亡。
各弟子不得爲(wèi)其披麻戴孝，不得忘政丟書。
子不語怪力亂神，人死以後，萬事皆空，莫要做無謂之舉。
“死在渭水，連個墓碑都沒留下，你只想著不要弟子受縛，想沒想過後人要祭拜你，當(dāng)如何呢？”
嬴成??苦笑一聲，喃喃道:
“荀子哪裡會想這些事呢？荀子只想著世道變好，只想著盛世降臨，後世之人如何視之，荀子又怎會在意呢？這些事，都是豎子想的?！?
離此地千米之地。
頭生四肉痣的鬼谷子擡頭，側(cè)耳傾聽。
“蟹八跪而二螯，非六跪也，此是荀卿之錯，世上無人能盡對。儒家門生，當(dāng)學(xué)而開智，明禮，知錯，濟世。”
聲音方落，他掐動手指，片刻即停，深深嘆息了一聲。
坎字，歿水。
寒風(fēng)送來的，是荀子遺言。
“列子御風(fēng)而行，不及荀子踏浪勸學(xué)，儒家不配有荀子?！甭曇粑绰?，人已無蹤。
太陽照常升起，月亮照常落下。
距離荀子離世，已有六日，世界沒有變化。
時空終究不會因爲(wèi)一個人的生死而停滯，地球沒了誰都一樣轉(zhuǎn)。
咸陽的百姓依舊從官府領(lǐng)著蜂窩煤，吃家中男人當(dāng)兵的糧餉，露著幸福的笑容。
貴族們則全力配合二皇帝命令，不管新令他們能否理解，影響了哪家的利益。
只要下達，就不打一絲折扣的完成。
他們造反，卻還活著，自己的命和家族的命都是陛下給的，還要強求什麼呢？
陛下可是在朝堂上爆出了他們家中餘糧，能查出多少糧，就能拿走多少命。
頭頂上是秦劍，手心裡是秦祿，短時間內(nèi)，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生出異想。
拿二皇帝的手短，吃二皇帝的嘴軟。
僅有那麼四家貪心不足，還在暗地裡收著糧食，受到了所有世家的一致排擠。
根本沒用二皇帝出手，咸陽世家直接將這四家驅(qū)逐了咸陽。
伱們四個想死，我們還想活呢。
始皇帝一死，天下起反聲，引發(fā)了六國餘孽的造反狂潮。
荀子的死，卻波瀾不驚，連咸陽都沒有動上那麼一動，還不如巴清入都引發(fā)的波瀾大。
去年來過一次咸陽的巴清，這次帶著自巴蜀之地的大批糧食，再度來到了咸陽。
原本已經(jīng)空下去的咸陽倉，雍城倉，以及周邊數(shù)個縣城的糧倉一下子就滿了。
身在雍城，坐看風(fēng)雲(yún)的嬴政得知了消息，恨得咬牙切齒。
“這豎子有這麼多糧食，不早給朕拿出來？朕有這麼多糧食，用得著你這豎子打匈奴？飯到嘴邊了，朕自己不會吃嘛？東胡、月氏國、百越，朕一起全都平了！”
時過境遷，嬴政又以朕自稱了，但不再想著再度上位做皇帝。
他已經(jīng)過了那個患得患失的心境，不必再以稱呼來告誡自己不是皇帝了。
咸陽一衆(zhòng)貴族則是倒吸了一口涼氣，暗自慶幸還好把那四個蠢貨趕跑了。
怪不得陛下納我們的糧都送往關(guān)內(nèi)，咸陽千里範(fàn)圍內(nèi)一粒米不留，原來巴蜀之地還有這麼多糧。
貴族們認清了一個現(xiàn)實。
就算是太子嬴扶蘇未死，他們也無法靠缺糧來撼動二皇帝的統(tǒng)治。
此時的嬴扶蘇正遠在匈奴地，和三弟嬴將閭坐在一起，喝酒吃肉。
嬴將閭短短數(shù)月，已經(jīng)不需要借用冒頓的臉皮號令匈奴了，他嬴將閭這個名字就是匈奴單于。
沒有王位可爭的兩兄弟和睦相處，其樂融融，簡直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貴族們沒認清的現(xiàn)實是。
他們不知道始皇帝當(dāng)初知不知道，巴蜀有這麼多糧食。
若是知道，爲(wèi)何要實行郡國並行的國策，休養(yǎng)生息。以他們對始皇帝的瞭解，始皇帝應(yīng)不放刀兵，向著南北進軍纔是。
若是不知道，那始皇帝的死，就確實很有問題了。二皇帝瞞這麼多糧食而不報，早早勾連了巴清，這是早有預(yù)謀殺兄篡位……
二皇帝連他們造反都能原諒，哪能幹出這種事！
始皇帝一定早就知道有糧食！是他們對始皇帝性格不瞭解！
朝上衆(zhòng)人，唯有秉筆直書的太史令將這些事都寫在了《秦史》上。
他僅是記實，完全沒有發(fā)表自己的觀點。
在始皇帝薨這件事上，補上了存疑兩個字。
咸陽宮，議政殿外。
李信、蒙恬、屠睢、任囂、趙佗……除了通武侯王賁因爲(wèi)御東胡而未至，所有大秦帝國有頭有臉的將軍都在這裡了。
“臣有事求見陛下！”
“陛下！可打啊！已是春日了??！”
“趙地城池盡失，這幫趙狗又囂張起來了！乃公看不下去?。 ?
“……”
他們穿著常服，沒有帶著武器，在議政殿外扯著嗓子大聲呼喊，場面亂哄哄一片。
知道的以爲(wèi)將軍求戰(zhàn)心切，不知道的還以爲(wèi)齊地繁華里的市場開放呢。
自從巴蜀糧食到了咸陽，將軍們一個個眼睛都冒出了綠光，連遠在九原的蒙恬和遠在隴西的李信都坐不住了。
蒙恬三天連發(fā)了八道請回奏章，李信五天發(fā)了七道。
他們駐守在北邊，主要防備的就是匈奴。
現(xiàn)在匈奴地已經(jīng)是三公子的領(lǐng)地，他們沒防的了，著急啊。
王賁東邊的東胡還在咋胡，還能打仗建功立業(yè)拿爵位，他們兩個拿什麼立功？
三公子都當(dāng)上匈奴單于了，他們總不能把三公子的人頭綁在馬下面帶回來做軍功罷？
眼下知道了巴蜀有大批糧食入了咸陽，這就是再推一下六國撈軍功的好機會啊，北邊狗都不待！
這哥倆不知道，王賁也打了請回奏章。
出城打東胡，去不毛之地打秋風(fēng)，哪有攻打六國建功立業(yè)快啊。自從知道巴清攜糧入都，這東邊王賁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只是嬴成??沒批，嚴(yán)令王賁不許回來，回來就是梟首。
大漠上最強大的兩個國家就是東胡、月氏國，東部防守是重中之重，不能離人。
大秦帝國所有武將都想著帶兵出征。
此時的大秦武將，心中盡皆有著一個信念，秦兵是無敵的。能限制秦國的只有糧食問題，其他國家士卒都是土雞瓦狗，一觸即潰。
大秦求戰(zhàn)之心，被巴清引爆了，被巴蜀來的海量糧食引爆了，達到了高潮。
所有在咸陽的將軍每日都會來到議政殿外，嚷嚷著要見陛下，要外出征戰(zhàn)。
吱嘎～
議政殿殿門大開，將軍們眼睛一亮，推搡著前衝。
嘩啦～
門口兩個郎官流著汗將雙戈交叉在一起，喊出了止步二字。
將軍們罵罵咧咧，叫著兩個郎官的小名，或者乳名，問候兩人的祖宗十八代，怎麼粗俗怎麼來。
嘴上不停，手上就停了，他們終究是沒有做出闖宮門的事。
兩個郎官一頭霧水，不知爲(wèi)何這些前些時日一直闖宮門將軍今日怎就老實下來了，往常這長戈不扎到身上見血，是肯定不退的。
迷惑中，就見郎中令大人英姿颯爽，從身邊走過，帶起一陣香風(fēng)，和一陣寒意。
最爲(wèi)顯眼的兩尺長劍被挽在手上，甩著劍花，這迥異與三尺秦劍的長劍，是現(xiàn)任郎中令的標(biāo)誌。
前任郎中令章邯在人羣中縮了縮頭，往後退了幾步。
倒不是怕了越女，而是不想離越女這個郎中令太近，再被二皇帝懷念而重回九卿之位。
現(xiàn)在章邯是將軍，他對自己身份很滿意。
好男兒就該外出征戰(zhàn)立軍功，而不是守著咸陽宮看門。
英姿颯爽的越女冷眼掃過一衆(zhòng)將軍，將軍們瞪著牛眼絲毫不服。
“陛下正在忙於大事，各位將軍請回罷?！?
衆(zhòng)將軍自不肯回，紛紛喊著什麼大事能和開疆?dāng)U土相比！能和收復(fù)失地相比！
越女秀眉蹙起。
“婚娶大事，大秦帝國繼承人之大事，能比否？諸位莫要忘了，陛下此事可還沒有子嗣！此事大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