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襄的話,顯然帶有敵意。
辛莫這才注意到,範襄面前的酒爵,根本沒有動過。
包括那幾名六卿的子弟,都沒有動面前的酒爵。
顯然,他們不想和商人一起喝酒。
國參露出了一臉的尬笑。
很顯然這樣的局面是他沒有料到的。
本來想借著這次機會,宣傳一下他們鄭國重商的風氣,不曾想遭到了鄙視。
“鄭國建國之初,確實受到了商人的幫助,故而桓公與商人有約定……”
“這些我們早都知道了,可是恆公也沒有說可以和這些商人飲酒啊。”範襄的語氣陰惻惻的,讓人十分難受:“讓他們走,要麼我走。”
聽到這話,辛莫皺起了眉頭。
在他的構思之中,狄泉應該成爲一個商貿繁榮的城市,畢竟這裡是諸夏的核心地帶。
如果過度貶低商人的地位,讓商人對狄泉避而遠之,那對未來辛氏的發展是很大的阻礙。
況且他正想和這些商人好好聊一聊,看看能否把天青酒賣到鄭國呢,豈能把人家趕出去?
“範君,今日不過稍事一番,哪有那麼多的規矩。”公子儼和範襄相識,趕緊出來打圓場。
“即便是稍事,我也不想跟他們在一起飲酒。”
範襄是範鞅的孫子,範吉射的嫡子,在晉國一向跋扈慣了。
即便是劉公之子的面子,他也不給。
這讓公子儼很下不來臺,臉色十分尷尬。
而國參在中央,只是擦著腦門上的汗,賠笑道:“範君,這天青酒可是當世名酒,你何不先嚐一口?”
“酒是好酒,可我今日並非爲了品天青酒而來。”範襄再一次說道:“我們晉國,商人從不會和士大夫飲酒。”
“可是這裡是成周。”這時候,辛莫開口了:“士傳言,庶人於道,商旅於市,百工獻藝。士農工商,皆爲國人,乃國之本,豈能有別?”
“呵呵,你是何人?”
“周小司空,辛莫。”
辛莫不卑不亢,站了起來。
“士農工商,爲國之本。我們晉國也遵循此道。可你是否知道,在你旁邊坐著的,是何種商人?”範襄的聲音依舊顯得十分陰柔,但是十分刺耳:“他們是私商,並非食於官的官商。甚至在他們之中,還有庶人!這可都是爲了一分小利,奔走於各國之間的逐利之徒。”
範襄說完,很多士大夫都低聲議論起來。
私商。
這是在當時一種地位很低的職業。
宗周以來,各國其實都很重視商業,至少沒有明顯的抑制商業的行爲。
但是這種商業,指的是“工商食官”的商業。
也就是受到官吏管轄的“官商”。
他們受到國家委派,去做生意。
隨著社會的發展,到了春秋時期,一些商人從“官商”的隊伍裡脫離出來,開始自己做生意,謀取自身的利益,這就是所爲的“私商”。
當然也有“私工”。
對於私商和私工的態度,正如國參和範襄一般,截然相反。
這種新興的職業,和私工一樣,還是受到了一些士大夫的反對。
範襄繼續說道:“私商不過都是逐自身之利,豈能信任?我並非看不起商人,只不過不想和私商坐在一起罷了。”
一些士大夫的臉上,也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我聽聞有些國家的私商,不受官府管制,只知道囤積居奇,
賺取利益。聽說他們‘金玉其車,交錯其服’‘志氣高揚,結驅聯騎’,往來於各諸侯國之間,根本不把家國放在心上,理應限制私商。”
一名王室的士大夫說道。
在他們的觀念之中,商人和工匠,都是爲了士大夫服務的。
而不是爲了自己。
春秋中後期興起的私商,雖然賺取了很多利益,但是也得到了很多的罵名。
“齊相管仲,早年爲商。可是齊恆公並未因爲他是商人而輕視他,反而立他爲相,霸業遂成。如今私商興起,通各國之有無,所納貢賦稅費,可富其國,爲何要限制私商。”
辛莫忍不住反駁。
範襄冷笑一聲:“呵呵,辛君,你說的很對。”
辛莫看向了範襄,不明白他爲何突然贊同自己。
“可是我還是要他們離開這裡。”範襄說道:“如何啊?國參大夫?”
“這……”國參又擦了擦汗:“不好吧,我們鄭國……”
原來如此!
辛莫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算是明白這範襄在打什麼主意了。
範氏向來以製陶爲主業,怎麼可能不知道商人的作用呢?
範襄剛纔故意貶低商人,並非真的鄙視商人,而是要爲難國參!
長久以來,鄭國和商人的良好關係,一直廣爲流傳。
尤其在子產之時,子產爲了維護商人的利益,不惜得罪晉國六卿。
這讓商人們很容易對鄭國產生好感。
所以大批的“私商”,也就是自由商人,喜歡去鄭國做生意。
故而鄭國一直是霸主國之下,中原比較強大的一個國家。
而範襄如此做,就是要重現當年範宣子和鄭國商人的矛盾!
你國參幫了商人,就是得罪了我們晉國。
你站在晉國這一邊,就是得罪了鄭國的商人。
那鄭國長久以來和商人建立的互信關係,就遭到了破壞。
“好厲害的陽謀。”
辛莫看向了範襄。
這人看起來囂張跋扈,實則心思細膩,很善於挑起別人的矛盾,自己卻躲在背後看戲。
只見他端起了青銅爵,輕輕聞了一下:“好酒啊……好酒……”
而國參在一旁急的擦汗。
辛莫失望地搖了搖頭,顯然他也看出來了,這個國參是虛有其表,並沒有他父親的風範。
雖然他可以設筵招待商人,可是他害怕爲商人出頭得罪晉國。
一個小小的範襄,就讓他如此爲難。
要知道當年子產面對的可是晉國六卿的正卿,韓起!
“國參大夫,不必爲難了,我們這就離開。”
就在這時,一名鄭國商人站了起來。
“看,他們自己也知道離開,可不是我逼他們離開的。”範襄說道。
“可是……”
“我雖爲私商,卻也是鄭國之商。如果我們還執意在此,顯然會惹怒了晉國的大人們,於門鄭國不利。”這商人說道:“我們就此退下,諸位如果想買什麼,可以來我們鄭國的商鋪之中隨意挑選。”
說罷,鄭國的商人齊齊站了起來,走到中央向國參、範襄行禮,然後慢慢向後退去。
那領頭的商人,走到辛莫身邊時,向辛莫行禮,並且說道:“小人徐厚,方纔多謝君子仗義執言,我代表鄭國商人感謝辛君。”
辛莫也趕緊行禮。
徐厚這才緩緩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