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爺爺去捉鬼

突然“噼啪”一聲，通紅的棗木炭火爆裂，火竈裡濺出無數(shù)火星。坐在火竈旁邊的老農(nóng)躲閃不及，手上臉上沾了好些火星。不過幸好火星落到他身上時已經(jīng)不怎麼燙了。

老農(nóng)的兒子和兒媳吃驚不小，連忙走上前詢問老農(nóng)哪裡灼傷沒有。

就在這時，老農(nóng)的孫女兒從外面走了進來，衣裳上沾了些草葉，頭髮和衣服稍顯凌亂，兩眼空洞無神。她像是沒有看見她爺爺和父母親似的，呆呆直往她的閨房裡走。她的父母親斜睨了她的肚子一樣，輕輕嘆出氣。

老農(nóng)拍了拍由火星變成灰燼的髒處，起身問孫女兒幹什麼去了。由於他知道孫女兒最近情緒不太穩(wěn)定，所以詢問的時候輕聲輕語，生怕引起她強烈的反應(yīng)。

他的孫女兒連看都不看他一眼，走進房間並且摔上了門，像是生著誰的氣。

老農(nóng)的兒子追上去，用力的捶門，叫女兒開門。

老農(nóng)的兒媳怏怏道：“你就隨她去吧！現(xiàn)在是過年，你讓她過兩天安然日子。”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就盈滿了眼眶，擡起袖子去蹭眼角。老農(nóng)見了，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兒媳和兒子纔好，只拿了火鉗在火堆裡一頓亂攪，嘴裡罵道：“叫你濺出火星來燙我！叫你濺出火星來燙我！”

這個時候，天已經(jīng)有些亮了。路上的小孩子漸漸多了起來，各人手裡提著一個布袋或者書包。他們是出來拜年的。

在這裡，要說說我們那塊地方特有的拜年習(xí)慣。聽說山東人拜年是要認認真真恭恭敬敬磕頭，聽說廣東人拜年的口頭禪是“恭喜發(fā)財，紅包拿來”。但是我們那裡拜年既不給人磕頭，也不要紅包。

大人之間拜年，也就拱拱手簡單道聲“拜年”罷了。講究客套的人會多說幾句恭維祝福的話，遞兩根白沙煙。

小孩子則不同。小孩子吃過早飯，三個一羣，五個一夥，一起去村裡挨家挨戶拜年。走到別人家的門口大喊一聲：“拜年啦！”然後將隨身攜帶的布袋或者書包張開，等著這戶人家的主人分發(fā)糖果或者點心。

等那戶人家將糖果或者點心分到他們手裡，他們便跑到下一家大喊“拜年”，同時又將布袋或者書包張開。如此半天下來，每個小孩子的包包裡都會被各種好吃的裝得滿滿。

當然了，去別人家拜年前，必須看看人家的門楣上貼的是紅對聯(lián)還是黃對聯(lián)。如果是紅對聯(lián)，大聲喊拜年就是了；如果是黃對聯(lián)，則要悄悄溜過。因爲黃對聯(lián)代表這戶人家去年有親人去世，今年的新年要哀悼掛念故人，不能喜慶。

我和弟弟小時候就是這樣拜年的，大年初一拜年得來的糖果夠我們吃到十五元宵，一直到成年才被剝奪這種特權(quán)。成年的人再挨家挨戶去要糖果就不好意思了。滿了十八歲之後，到人家拜年頂多留下喝杯茶，人家往兜裡塞水果還要假裝說不要不要。

其實現(xiàn)在每次過年回家，我還很想像小時候那樣滿村子跑，滿村子討要喜糖，不是爲了能吃壞牙齒的糖果，而是爲了那種童趣和懷念。可惜不能。

那年大年初一，我沒有出去討要糖果。我吃完早飯從爺爺家回來，轉(zhuǎn)換身份，成爲坐在一桌糖果面前等待村裡的小孩子前來拜年。

李樹村的老農(nóng)一家也坐在一桌糖果旁邊，給每一個前來拜年的小孩子分發(fā)糖果。老農(nóng)叫孫女兒跟著同齡人出去拜年。像老農(nóng)的孫女兒那種歲數(shù)，在成年與未成年的模糊階段，去拜年要糖果也可以，不去也行。

老農(nóng)並不是想孫女兒多得些糖果吃，而是爲了讓她走動走動，散散心。

他的孫女兒不答話，還是關(guān)著閨房門。他的好話說了一籮筐，房間裡也沒見一點動靜。他只好無精打采的回到火竈旁邊，等待一撥一撥的小孩子。

後來老農(nóng)說，他是在撥弄了一番火竈裡半死不活的炭火之後發(fā)現(xiàn)屋裡多了一個人的。

那個人站在屋中間，既不叫聲“拜年”，也不討要糖果，只是彎了一對眼睛朝他笑，笑得他渾身不自在。

老農(nóng)的兒子和兒媳都到裡屋看電視去了。

老農(nóng)將悄無聲息進來的男子打量一番，問道：“你不是這個村裡的人吧？我沒有見過你。不過如果你是誰家的親戚，那你進門了也得先拜個年哪。過年嘛，講個吉利！”

那男子撣了撣白衣上的灰塵，左顧右盼，不搭理老農(nóng)。

老農(nóng)不高興道：“大過年的，幹嘛要穿一身白？走到人家的家裡，人家還會忌諱呢。”老農(nóng)雖不喜歡這個男子，但是既然是過年，來者都要好好對待。他走到桌子旁，抓了一把糖果往男子懷裡塞，然後急忙將男子往門外推。“好了，該給的糖果也給了，你去下一家吧。”老農(nóng)說。

“下一家？”那個男子終於說話了，“哦，不，不，我不是來討要糖果的，我是來給你東西的。”他露出一絲淺淺的笑，不過臉色灰灰的，讓人提不起精神來。

老農(nóng)重新將他打量了一番，斜了眼珠子道：“不是來拜年的？還是來給我東西的？”

男子點點頭，很認真的。

老農(nóng)嘲弄的笑了笑，道：“你都還沒告訴我你是我們村裡哪家人的親戚呢。大年初一隻有討喜糖的，哪裡有主動送上門的？你逗我玩呢吧？”

男子不說話，緊攥了拳頭送到老農(nóng)的胸前，兩眼定定的看著老農(nóng)。

老農(nóng)看了看他的眼睛，又看了看他的拳頭，遲疑的將一雙手捧在他的拳頭下面，像是等著乾涸的水龍頭滴下一滴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