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桃花源。
這裡的春天比其它處的春天來得要晚許多。殘梅依舊傲然挺立枝頭,桃、李開得絢爛。蝴蝶、蜜蜂忙碌不停。
羣山環(huán)抱中,清澈的水、豔麗的花、靈巧的泉、跳躍的溪,組成一幅極美的畫。這幅畫便是存在於人間的真正的桃花源。
扶桑的張烈若見此桃花源,定然會悔自己走了太遠的路,雖然得我赦令不徵他的稅,但終究離故土太遠。
遙望羣山,不得不感嘆這處桃花源簡直便是歷代黃金戰(zhàn)士的傑作!
這麼些年,它們在這綿延起伏的崇山峻嶺間硬生生築起另一方天地。院落重疊、迴廊曲檻、上下錯落、前後參差。莫不透著江南園林的秀美。
圍繞在院落之外的是片片田隴阡陌,好一派靜美的田園生活。
最奇的是,站在離桃花源最近的最高峰往桃花源所在方向看去,陰雨天是一片迷濛之景,什麼也看不清楚。若是風(fēng)和日麗的天站在這最高處往桃花源方向看去,明明可以看到桃花源中的大體景緻,卻是怎麼也看不到那些村舍院落。
因爲(wèi),那些村舍院落所有材料皆取自於山間的泥石,依山形而築,遠遠看去只當(dāng)是山的某一個部分,而且一點也不覺得突兀。至於那些農(nóng)田,綠油油的一片,只會看成山間的樹林、野草。
所以,便算有人僥倖的誤打誤撞來到這最高處,誤打誤撞的看向了桃花源所在地,看到的風(fēng)景在他們眼中應(yīng)該就是一片再也普通不過的山間風(fēng)景,沒什麼特別之處。
當(dāng)然,如果他更僥倖的追著獵物追進了桃花源,那便有可能再也出不去。除非有人‘刻意’的引導(dǎo)他出去。
迷宮,這裡全部是迷宮。
我不信,曾經(jīng)非常不屑的拋棄了你予我的口訣,仗著自己一身武功遨遊在這片迷宮之中,但最後不得不妥協(xié)求助,因爲(wèi)我無論如何也出不去。
數(shù)番救我出迷宮之後,有一次你惱了。恁我迷失於迷宮不再搭救我,我在迷宮中迷失了整整三天,再度被救出來的時候看著那一衆(zhòng)樂呵呵看著我的人,我恨不得撞牆的心都有了。
從此,我規(guī)規(guī)矩矩的遵循著迷宮的口訣,以免迷失後想用口訣都不知該從何處用起而搞得再度鬧出笑話。
這裡不但有迷宮,還有瘴氣。每道迷宮又瀰漫在瘴氣之中。所以,懂了口訣是其次,重要的是你在進迷宮之前必須口服避瘴的藥丸。只有過了迷宮,你纔可能踏進桃花源。
自第一任黃金戰(zhàn)士隱居於這處絕美的風(fēng)景地以來,又經(jīng)過歷代黃金戰(zhàn)士的維護,這裡已經(jīng)是一處徹底的和崇山峻嶺融爲(wèi)一處的固若金湯之地。
自最高處飛身而下,我闖進迷宮,不再任性,而是非常自覺的遵守著迷宮的規(guī)則。在經(jīng)過小半個時辰的折騰後,我順利的進入桃花源。
這裡,果然有白色的桃花,如雪似霧般的綻放在枝頭。和那紅得似火的桃花織成一片片美景。
落紅成陣中,走來兩個相依相偎的人。
看著那個一身儒雅之氣的年青人,我的眼睛再也移不開。
那是個和楊昭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楊昭入黃土多年……眼前這個長相和楊昭一模一樣的人是━━楊侑。
然後,我的眼光緩緩看向那個偎在楊侑身邊的女子。她的眼睛是大哥的,大哥的。一時間,淚水漫上我的眼,我喃喃出聲,“永寧。”
永寧已經(jīng)是過了及笄之年的大姑娘了,前些時方方和楊侑行了大婚之禮,大婚的他們沒什麼特別的願望,只求去揚州一趟,在四明山,遠遠的向著蕭氏叩個頭。
我和你來到桃花源的時候自然便和楊侑、永寧錯過了。
思緒間,我眼前那相依相偎漫步花下的二人似乎也看到我了,一時間他們便停下腳步。然後是楊侑,他緩緩的上前,長身一揖,然後激動的看著我,沒有了言語。
說起來,我和楊昭是表兄弟,楊侑喚我一聲‘叔父’不爲(wèi)過。再加上現(xiàn)今他娶了永寧,若按著永寧的稱呼,他也應(yīng)該喚我聲‘叔父’纔是。念及此,我笑道:“怎麼,聽聞楊夫子在這桃花源中最是講理守儀之人,見了我這個叔父怎麼倒拘束起來。”
聞言,楊侑激動的喚了聲‘叔父’後,招手看向永寧,“永寧。”
緩緩的,永寧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待要跪下的時候我急忙扶起她,“永寧。”
“二叔父。”
“恨二叔父不?”
“母妃說,成則爲(wèi)王、敗則爲(wèi)寇、千古皆然。但無論誰勝誰敗,她教導(dǎo)永寧,既不能鄙視自己的父王,亦不能恨二叔父。因爲(wèi)是時局,時局將父王和二叔父推上了你爭我奪的局面,父王和二叔父二人都是開弓已沒有回頭的箭。”
聞言,我閉上眼,想憶起大嫂的風(fēng)姿,可惜,除卻玄武門外那一身驚人的白影外,我已忘卻了她的所有。
“母妃還說,人不能帶著仇恨活著,那樣活著只是痛苦一生。既然人只有一生,爲(wèi)什麼不選擇幸福的活著呢?”
是啊,苦也是活、甜也是活,痛苦是活、快樂也是活。既然如此,爲(wèi)什麼不選擇甜和快樂呢?伸手摸著永寧那雙毫無雜質(zhì)的眼睛,我說道:“永寧,你知道嗎,你有這世上最好的母親。”
“永寧也有這世上最好的父親。”見我神色含痛的看著她,永寧一笑,挽起我的胳膊,說道:“二叔父,和永寧走一走,永寧告訴二叔父,爲(wèi)什麼永寧有這世上最好的父親。”
原來,大哥在坐騎下放鐵蒺藜的本意只是想將我弄成廢人,成爲(wèi)廢人的我將再也沒有資格和他爭奪皇位。但令他想不到的是憑空殺出一羣青銅蒙面人,劫殺承乾不成反倒殺了蘭諾伊。精明的他便嗅出絲絲不一般來。
“父王當(dāng)時就覺得那青銅蒙面人有異,但他又想著那些人曾經(jīng)追殺過二嬸,想著也許是你們的宿敵,應(yīng)該只是誤打誤撞的選擇了圍獵之時偷襲而已,所以父王排除了四叔父的嫌疑。畢竟,四叔父是父王帶大的且被父王看作兒子般,所以父王不相信四叔父會不經(jīng)自己同意便冒然行動。”
在玄武門,大哥是爲(wèi)了救元吉而死的,我一直以爲(wèi)大哥早就知道元吉是青銅面具人,是以在圍獵的時候那番劫殺是大哥和元吉早就合謀好的兵分兩路,一路劫殺我,一路劫殺承乾……只到今日我才知道,圍獵的時候大哥還並不知元吉就是青銅蒙面人的主子。
“隨著二叔父的文治武功仍舊不斷的傳來,甚至於達到‘功蓋海內(nèi)、四海歸心’的地步,每每此時父王便失意不已,他有時甚至自言自語說‘當(dāng)年,你爲(wèi)什麼不要那太子之位,若當(dāng)年你要了我便不會這般看重,如今是我的卻要被人奪了去,廢黜太子身份是多丟臉的一件事啊,我丟不起,丟不起這個臉’的話。因此,爲(wèi)了對付二叔父,父王將承宗哥哥過繼到母妃名下,所有人認爲(wèi)父王立嫡子是爲(wèi)了鞏固自己的太子之位,但沒有人知道自從承宗哥哥成爲(wèi)母妃的兒子以來,他便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一條恁人爲(wèi)棋子的路。”
是啊,承宗自始自終便是一枚棋子。大哥和元吉結(jié)成同盟時答應(yīng)過元吉一個條件━━立元吉爲(wèi)皇太弟。
下棋可以悔局,但人生的棋局一開,便沒有悔局的可能。按計劃,武德八年的中秋,大哥親手斬殺承宗並完美的嫁禍到我的身上。
一來實現(xiàn)了對元吉的承諾,二來成功的離間了我和父皇的親情。
“可偏偏在那個殘忍的時刻,父王的所做所爲(wèi)被母妃看到了。母妃痛苦之極,頭髮瞬間皆白……從此,父王活在了悔恨中。時有覺得自己當(dāng)初的抉擇是錯的,時有安慰母妃說他再也不會做這慘無人道的事。”
果然,大嫂的頭髮是爲(wèi)大哥而白的。
“可開弓已沒有回頭的箭了啊。更何況父王之前做了那許多的事。再加上父王如果要退出和四叔父結(jié)成的同盟的話,四叔父說他要一個人對付二叔父……父王沒有辦法,二弟和四弟,他只能選擇保護一個。更何況父王覺得是他將四叔父帶上了這條不歸路,他有責(zé)任保護四叔父的安全,是以父王在義無反顧的選擇了繼續(xù)和四叔父結(jié)成同盟的同時又想保全二叔父您的命。所以後來,在二嬸和老祖宗失蹤的日子裡,四叔父決定讓二叔父喝毒酒的那個夜,父王故意在母妃面前透露了消息……”
那一日,真的好險。若非父皇趕到,我早已被毒死。我一直以爲(wèi)是大嫂救的我,所以在玄武門前夕我抓盡大哥、元吉的子女的時候放了大嫂、永寧一條活路。如今才知道,萬不想真正出手救我的人是大哥。
“緊接著,便是玄武門。母妃將我藏在了薛婕妤修行的地方,她自己叮囑了我許多話後,終究是陪父王去了……”
皇權(quán)更迭,血腥味濃。玄武門那一刻曾經(jīng)是我的夢魘,但這麼些年過去了,似乎一切都有些模糊了。
“不要,二郎,他是元吉……二郎,告訴大哥,老祖宗真不是你擄的……二……二郎,放……放過元吉。二郎,快,答應(yīng)大哥,放過元吉……”
“元吉,告訴大哥,老祖宗和觀音婢是不是你擄的……元吉,住手,大哥求你,快住手……元吉,錯的是大哥。最後一步,大哥沒有帶好你。大哥去列祖列宗那裡認罪。你,快住手……”
“既生瑜、何生亮。既生建成、何生二郎……若我李家不走皇權(quán)這條路,該多好……”
曾經(jīng)刻意被我遺忘的畫面再度回到我腦中,這是大哥在臨終前分別留予我、元吉、大嫂的話,如今我似乎真的懂了它們的意思了。
原來,造成兄弟喋血禁門的除了重重的誤會外,還有因了皇權(quán)而造成的彼此間再也無法拾回的信任。
最重要的是,開弓確實已沒有回頭的箭!
再多的悔恨也沒有用,結(jié)局註定只有一種━━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看著永寧的眼淚不時落下,我伸手替她擦著淚,“永寧的母妃是這個世間一等一的好母親、好妻子,她完成了好母親的任務(wù),所以她繼續(xù)陪你的父王去盡好妻子的任務(wù)去了。至於永寧的父王是爲(wèi)了救永寧的四叔父死的。如果他真的那般看重皇位,又何必以死救兄弟呢?所以,永寧的父王仍舊是我最尊敬的大哥,想來更應(yīng)該是永寧最尊敬的父王。”
“所以,永寧說自己有這世上最好的父親。而永寧現(xiàn)在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每天爲(wèi)父王、母后、承宗哥哥等人祈福,祈禱他們能夠重新轉(zhuǎn)世爲(wèi)人,在下一世,能夠活得幸福。”
“好孩子。”
一笑,永寧又挽起我的胳膊,慢步在桃林之中。半晌她才問道:“聽二嬸說,常姨娘生了位小公子,取名李福,如今養(yǎng)在了楊昭儀名下。”
是啊。常如生了個兒子,如今應(yīng)該有十歲之齡,但因爲(wèi)我將他的出生日期刻意往後推了兩年,所以現(xiàn)在的他只有八歲之齡。按慣例我應(yīng)該將這個孩子處死以做到斬草除根,但我捨不得,於是向外宣稱常如生的是女兒,然後故意將那兒子養(yǎng)在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宮女名下。直到所有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八歲還是六歲的那一年,我又將他養(yǎng)在了楊百卉名下。楊百卉所知也只是這孩子的母親死了,在皇宮死一個沒什麼地位、不受寵的後宮宮女不算什麼大事,之於楊百卉而言最重要的是能夠得到一個兒子,從此之後她可以母憑子貴,靠這個兒子她在後宮中便有了永遠的地位,是以對這個兒子也極度的喜愛。
大哥、元吉他們的遺腹子女都以我的庶子女名義活在了後宮,遂安、秦媽媽二人將這些事做得滴水不漏,至今無人查覺。
“聽二嬸說,二叔父如此苦心便是想再過兩年,將那李福過繼給父王。”
“是。”
“所以,永寧不恨二叔父,從來沒有恨過二叔父。李福、李福……好美的名字,好美的希望。父王在九泉下,定當(dāng)欣慰。”
“可惜啊,你四叔父所出皆爲(wèi)女兒。我想著,趕明兒李福有出,便過繼一個到你四叔父名下罷。”
“二叔父也願意原諒四叔父了嗎?”
我從來沒覺得元吉真正的想對付過我。如果他真相信了楊曼青的話他應(yīng)該用那威懾力極大的火槍直接將我致死,可他沒有,他不但毀了那火槍,而且用了我的強項━━弓箭。
這一點,我至今揣摩不透。只能說,也許元吉一直要對付的其實是楊曼青予他的預(yù)言。
如今塵歸塵、土歸土,一切原諒也好、仇恨也罷,都是不值得的事,真的不值得。
我思緒間,永寧笑了,“那永寧在這裡要爲(wèi)父王、四叔父請奏。”
看著正兒八經(jīng)跪在地上的永寧,我啞然失笑,輕扶了她起來,“說罷,無論是什麼,二叔父都依你。”
“恢復(fù)父王皇太子之尊,恢復(fù)四叔父的親王尊。”
自我即位以來,大哥廢太子尊爲(wèi)‘息王’,諡號‘隱’,是爲(wèi)‘息隱王’;元吉降爲(wèi)‘海陵郡王’,諡號‘剌’,是爲(wèi)‘海陵剌王’,二人的級別均降了一等。
這麼些年來,隨著貞觀盛世的到來,隨著父親的原諒,我不是沒動過這個心思。但只要觸及玄武門那血腥的一幕,我的心便……
看著我翕合的脣,永寧淺淺笑著,說道:“二叔父能夠放父王、四叔父那許多孩子一條生路,那爲(wèi)何這麼多年了,還不放過自己呢?”
聞得永寧之言,我心中的一塊大石頭似乎便落在了地上,身子突地輕盈了一截:是啊,成全他人不就是放過自己嗎?
“永寧。好孩子,果然長大了。好,叔父答應(yīng)你,回長安便恢復(fù)你父王、四叔父的太子位、王位。”
“永寧在這裡代表父王、四叔父,謝過二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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