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六,學校裡的大部分學生都提著行李箱往校門口走,顧蘇情便是其中一個,她穿著黑色長款羽絨服,衣服很長,只能露出她的腳踝。因爲沒有找到可以一起回家的老鄉,她只得一個人坐車。學校門口對過的公交車站牌前站滿了人,他們都在等7路公交,唯一一輛去火車站的車。
大概五分鐘後,一輛藍色的雙層公交車停在了站牌前,看到數字7,所有學生都蜂擁而入,蘇情是被後面的人擠上車的。蘇情坐在最後一排靠窗正對著站牌的座位上,她看到,站牌前有幾個女生在沮喪地跺腳,應該是因沒能上車而感到懊惱吧。
坐在車上的時候,窗外的風景都一幕幕地向後掠去。蘇情腦袋縮在衣服裡,一半的手縮在衣袖裡,她翻著QQ好友動態,看到蔣晟熙發了一張火車站的照片,寫道:歸心似箭。蘇情點贊,然後發表評論:一路順風。蔣晟熙很快地回了一句:你也一樣。蔣晟熙的家在雲南,他們兩個回家的路可謂是南轅北轍。那輪殘月好像還在蘇情的心裡掛著,儘管並不明亮。
第二天下午一點半,蘇情下了火車,在出站口等著她的是顧爸爸,顧爸爸看到女兒喜笑顏開,一邊接過蘇情手裡的行李箱一邊詢問她“情情,坐車累了吧?你還沒吃午飯吧?爸爸給你做了糖醋排骨,走。”
顧爸爸開車,蘇情坐在後面,她跟爸爸講她的英語外教老師,臉多麼黑,牙多麼白,講她上體育課跑八百米的時候摔了個狗吃屎,她想跟爸爸講好多,除了蔣晟熙。從車窗向外看,街道兩旁琳瑯滿目的店鋪都變了模樣,才短短一個學期,她初中時常去的那家永和豆漿倒閉了,夏白高一寒假帶著她去過的網吧的牌子老舊地不成樣子。但所有的陌生中依然透露著熟悉的氣息。畢竟,她在這個城市出生,上學,生活。
鵬源明居第四期的建設已經開始施工,蘇情的家在第三期,由於住一樓,所以搬行李很方便。
蘇情換好拖鞋,就朝飯桌上的糖醋排骨跑去了,剛想抓一塊吃。顧爸爸看著女兒猴急的樣子,笑著說“先去洗手再吃”蘇情訕訕地放下了那快冒著香氣的肉。
在家的日子最舒坦,蘇情每天都飯來張口,顧爸爸換著花樣做給她吃。
年二十九,也就是除夕的前一天,蘇情收到了夏白寄來的一封漂洋過海的信,地址是倫敦貝克街十八號。原來夏白是福爾摩斯的鄰居,蘇情想到這笑了。
信封是白色的,印著倫敦的高樓建築,信紙是如同木頭一般的顏色,但卻有著青草的味道,夏白是不是趴著草地上寫的這封信呢?蘇情想他仰望天空時候,看到的天一定比她看到的更藍。信上簡單地寫了幾個字:新年快樂,我這裡一切都好。和四年來的信相同,這四年夏白沒有回家。
除夕的時候,白天鞭炮噼啪作響,大街上,總是能聽到劉德華的恭喜發財。晚上天空中不停有絢爛的煙花綻放,今天要吃團圓飯,每個人都會待在家裡,和自己的親人團聚,蘇情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中央一臺,穿著晚禮服的女主持和穿著黑色禮服的男主持在電視裡帶著笑容和觀衆一起進行春晚倒計時。蘇情坐在沙發上,側過臉,便看到爸爸在廚房忙碌的身影,爸爸的背有一點佝僂,頭上也多了些隱藏不住的白髮,她突然覺得心酸,那個聽過很多遍的句子又在她的腦海裡出現:我們長大了,父母卻老了。蘇情走進廚房,從背後抱住爸爸的腰,顧爸爸動作停頓了一下,右手拍了拍女兒的背,寵溺地說“都這麼大了,還撒嬌呢”
突然之間門鈴響了,爸爸催她快去開門,蘇情只好鬆手,還有些抱怨這人來的不是時候。
門開的一瞬間,屬於冬天外界的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鑽進她的衣服裡,鑽進她的每一個毛孔。站在外面的男生擁有一張過分帥氣的臉,如同比雕刻出的精緻五官,深邃的眼睛直直盯著蘇情,他的臉上有著能融化冰雪的笑容。她記憶裡模糊的一張臉漸漸變得清晰。
“我回來了”夏白的輕啓薄薄的嘴脣,聲音清冽動聽。
蘇情的眼眶中慢慢溢出淚水,她愣在原地,可就在下一秒她落進了一個無比寒冷卻又讓人覺得溫暖的懷抱裡。夏白緊抱著她,她的臉貼在他的胸膛上,她聽見了心臟跳動的聲音。
她的心五味雜陳,但少年臉上的笑容讓你覺得十分心酸,彷彿時間初次見到他時,五歲的夏白站在蘇情的面前甜滋滋地微笑,聲音軟軟地喊她姐姐。蘇情伸出手回抱住他。顧爸爸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他們後面的,他說“趕緊進屋,外面多冷啊”
“爸,過年好”夏白朝著顧爸深深地鞠了一躬。顧爸爸紅了眼,這孩子好多年沒有這麼叫過他了。
“現在拜年可沒有零花錢拿啊”顧爸爸攤開雙手,聳了下肩。
“ 我明天再拜一次”夏白說。
門關了,世間的冰冷又再次被擋在了門外。
“歡迎回家”蘇情仰頭看夏白,聲音大而堅定。
夏白笑得像個小孩子,臉上露出兩個小酒窩,嚅嚅地喊了一句“姐姐”蘇情的鼻子狠狠地酸了一下。
團圓夜,一家三口坐在一張桌子上其樂融融地吃年夜飯,這一年的飯菜好像格外好吃,窗外面一朵接一朵的大菊煙花相繼綻放。夏白的出現還是讓蘇情有些無可適從,她一邊低頭吃紅燒肉一邊聽夏白講他在英國上學、打工的故事。期間她偷偷地看了夏白兩三次,夏白好似知道她要看他,每一次都與她四目相對。那雙狹長的眼睛,帶著笑意,蘇情卻心虛地移開目光,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虛什麼,她在心裡說:她還不習慣夏白現在的樣子,過段時間就好了。
夏白留給她最後印象還是那個冷漠、高傲、孤獨的男孩。他像陌生人一般疏遠她,她還死守著自己的誓言,再對他好一點。
那些年,他們好像是彼此人生中唯一的存在。無法靠近,也無法遠離。
吃完飯,蘇情在廚房洗碗,她轉身往客廳掃了一眼,顧爸爸和夏白聊得正歡,顧爸爸眼角的皺紋笑得擠在一起。蘇情也跟著笑起來。
夏白真的變成她想看到的樣子了嗎?四年前她對他說的話,他有認真聽了吧。倏地,一雙手從蘇情背後伸出來,夏白抱著她,腦袋埋在她的頸窩裡,細軟的頭髮帖著她頸部的肌膚,癢癢的。她身體僵硬,碗從她的手上滑下來。第一次的擁抱她可以解釋爲姐姐表示對弟弟的歡迎,這次的擁抱有些過於親暱,她剛想掙脫,耳邊一股暖流吹過,夏白的聲音充滿磁性和魅惑“我好想你”
蘇情的心瞬間軟了下來,她不忍心推開在異國他鄉漂泊了四年的夏白。
“回來就好,以後我們一家人好好生活”蘇情安慰他說。
夏白松開手,與她並肩站著,他微笑著點頭,然後幫忙她洗碗。蘇情看著弟弟堪稱完美的側臉,暗想不知道要蠱惑多少少女。
在入睡前一刻,蘇情還在想今天的一切是不是隻是一場夢。如果是,她願長睡不醒。迷迷糊糊中她睡著了。這一次她進入了真正的夢境。
顧蘇情的夢裡有夏白。
初二開學的第二個星期,爲了宣揚愛國主義精神,讓同學們勿忘國恥,學校安排了一次革命英雄紀念館的參觀活動。參觀是分批進行的,輪到二年級的學生時是熾熱的正午,一共10個班級,一到五班乘坐一號大巴,六到十班乘坐二號大巴,教師乘坐三號大巴。蘇情穿著校服,一件印著二中標誌的白短袖,衣袖黑色滑面料的闊腿褲,褲子很肥,大部分女生去洗衣店把褲腿改成了錐子形,硬是改成了緊身褲。緊身褲就能顯示出女生們好身材。顧蘇情卻是屬於少部分裡的一個。她只是把褲子的尺寸改小了,還是圓筒褲子樣,不會緊貼在腿上。
顧蘇情是七班坐在二號大巴上,夏白是二班坐在一號大巴。蘇情和王鬱琦坐在第三排,蘇情坐在靠近過道的一側,看著身邊的同學們一個一個地向後面走,她左邊的好友王鬱琦有些焦躁地向車窗外張望,王鬱琦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低聲說“蘇情,我要換車”
“啊”蘇情一愣,還來不及問理由,王鬱琦已經躋身車門口。
等學生們差不多都入座之後,她看著左邊的空蕩蕩的座位,搖了搖頭。
忽然,她被遮擋在一大片陰影中,有一隻白皙的手搭在她前面的座背上,擡起頭,她看到了夏白的臉。夏白的眼神在說:我要進去坐。蘇情起身,夏白從她身邊經過,她聞到了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
蘇情用餘光看夏白,他疲倦地閉上眼睛,頭靠著座位。雖然蘇情和夏白在一個家裡共同生活了八年,但是她卻不知道如何與夏白相處,明明離他這麼近,爲什麼覺得好像隔著一座大山,永遠爬不到山頂,更加不能翻越。
夏白欺負她的時候,她清楚地知道他心裡的想法,他恨她。夏白不再對她張牙舞爪後,她看不透他,這個弟弟也不給她任何靠近的機會。
就在顧蘇情顧思亂想的時候,手機響了,王鬱琦發來一條短信,蘇情才知道她是去找她爸爸了。王鬱琦的爸爸是一班的數學老師,他當了一號車的跟車教師。當她站在王爸爸面前嬉笑著說“爸爸我要跟你坐一輛車”的時候,正巧夏白要上車,王爸爸就跟夏白說,讓他改坐二號車,等下了車再來回到班裡集合。
於是,夏白上了二號車,發現只有顧蘇情旁邊的座位是空的。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完全超出蘇情的想象。
一路上夏白都閉著眼,蘇情的不自然也慢慢減退,她看著窗外的綠樹,一顆接著一棵,彷彿這綠色無窮無盡。
半個小時以後,車停下,跟車老師說“英雄紀念館到了,同學們下車吧”蘇情的肚子突然疼起來,她用左手捂著肚子,她感覺到一股熱從她體內涌出。車上的人越來越少,夏白好看的眉毛糾在一起,盯著她看了很久,忍不住開口問“怎麼了?”蘇情的臉憋得通紅,嘴巴抿成一條縫。
夏白看出她肚子不舒服,從包裡掏出一盒止痛片,遞給她,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說“給你,我先下車了”蘇情推開她的手,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但夏白還是聽清了那兩個字“不是”
顧蘇情的內心是崩潰的,她以前看到同學在廁所換衛生巾時還在想她怎麼還沒來月經,可是在今天這種狀況下,她的初潮來了。她的臉燒的通紅,不敢看一旁的夏白,她覺得她沒辦法說出口。
夏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瞳孔越來越大,最後他的臉刷的紅了。他多少聽到男生們討論過女生的事情,這個情竇初開的年齡,男生對女生的好奇心是極大的。所以他知道女生每個月都會有“月經”具體的他不知道,但他看過他同桌給女朋友買暖寶寶,買紅糖水。
“是不是月經?”夏白低下頭,聲音發顫,他臉上的紅暈映在蘇情的眼睛裡。
顧蘇情沒時間追問他怎麼知道,她指示她去找王鬱琦,夏白聽話的點了下頭,蘇情看著他的模樣樂了。
不一會兒,王鬱琦氣喘吁吁地跑進車,後面跟著夏白,此時他又恢復了冷漠。王鬱琦說她要先帶著蘇情去廁所,蘇情不好意思站起來,她的褲子一定是紅顏色的了。夏白好像猜到她的想法,他脫下自己的深藍色長外套,他的聲音貌似漠不關心,但是蘇情看到了他伸到她面前拿著外套的手在顫抖。
“我先走了”夏白轉身下了車。
王鬱琦嘖嘖了老半天,蘇情白了她一眼。她也不知道該不該解釋。夏白是她弟弟的事情在學校裡是個秘密,她和夏白在學校裡不怎麼碰面,碰面也不打招呼,放學不一起回家,回到家只是一起吃晚飯。
等事情處理好後,蘇情將夏白的衣服圍在腰上,兩個衣袖繫緊,這樣完全遮擋了她的不方便。王鬱琦陪著她去找班主任請假,班主任同意後寫了假條。
顧蘇情回到家之後,換好乾淨的衣褲,躺在牀上,渾身無力,肚子不舒服,她的眼皮越來越重,最後沉沉地睡去。等她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月光透過窗戶斜射出一道銀色的光,她牀頭邊的小櫃子上放著一杯紅糖水,還有熱氣。再看看地板上那件染上紅的外套,她的心跳地很快。
顧蘇情的心裡有了點什麼東西,但是被她選擇忽略,很多年後,她終於敢承認的時候,他已消失在人海。
蘇情走出房間的時候,顧爸爸喊她過去吃飯。夏白不在餐桌上,顧爸爸告訴她夏白吃完回房間時,她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她和爸爸吃飯的時候,爸爸問她都參觀什麼了,蘇情不假思索地說“廁所”,顧爸爸一頭霧水,蘇情卻笑了。
顧蘇情的人生如果有十件事情值得回憶,那麼至少有九件是關於夏白。
她睜開眼睛的一剎那,夏白正站在她的牀前,俯視著她,她立刻清醒了,她猛得坐起來,質問“你怎麼在我的房間?”
“來拜年啊”夏白嘴角一斜,笑的很陽光。
蘇情這纔想起來,今天初一啊!她咳咳兩聲,想著自己得有姐姐的派頭啊,不能被他看扁。
“姐姐,你剛纔說夢話了”夏白笑的漫不經心,蘇情卻立馬心虛起來,剛膨脹起來的心又如同癟了的氣球。
“什麼啊?”蘇情問。
“廁所”
蘇情撲哧笑了。夏白問她做的什麼夢,她說是秘密。
夏白給蘇情拜年後,又跟著她一起去給顧爸爸拜年。兩個人都拿到了一個大大的紅包。
過年的喜慶氣氛一直延續到大年初七,因爲初七之後大家都回公司上班了。顧爸爸也不例外,家裡只剩下顧蘇情和夏白兩個人了。
夏白和蘇情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兩人中間隔著一個人的位置。
“準備什麼時候回英國?”蘇情問。她的眼睛依然盯著電視裡的人。
“十六回去”
霎時,蘇情看到一個黑影從她眼前劃過,她低頭看時,夏白的頭已經枕在了她的大腿上。她看著這張臉,精緻地像櫥窗裡的娃娃,一邊感慨老天爺對他太好,一邊想弟弟枕在姐姐腿上很正常吧。
“那看看你需要什麼東西,我們去商場買”蘇情關心地說。
“好”夏白看著她光潔的下巴,微笑道。
顧蘇情發現夏白變得愛笑了,他總是對著她笑,也變乖了很多。他每天都纏著她,他讓她陪著他買出國用的東西,陪他看電影,陪他去新開的店吃東西。顧蘇情沒有想到這段時光是她以後最想追回的時光。
夏白走了,他在登機口輕輕地抱了一下蘇情,又抱了顧爸爸,頭也不回地走了。
蘇情看著天空中的飛機,聲音有些落寞“夏白,再見”
時間過得很快,再一轉眼,蘇情也開學了。蘇情坐火車時穿的是羽絨服,等到下火車的時候發現其他人都穿著春季襯衫,或者是薄毛衫。她走在人羣中顯得很另類。她忘了南北兩地的溫差,北方還穿著羽絨服冷的瑟瑟發抖,南方卻已經準備迎接春天了。
生活又變成了它該有的模樣,但又有什麼地方不一樣,至於這點微妙的不同,蘇情自己也講不出。
開學後,216寢室裡出了一件大事,整個寢室都沸騰了。
“我和陸爵交往了”石小小輕描淡寫地說。
顧蘇情和剩下的兩個室友嘴巴張得老大,蘇情機械地閉上嘴巴,嚥了口口水,接著鼓起掌來,哂道“恭喜你小小”
陳靜怡和吳曉曦也回過神來,陳靜怡兩眼直瞅著石小小,盯得石小小有些發毛。
“看不出來啊,哪裡吸引陸爵了”陳靜怡滿臉疑惑。
“你走開”石小小惱怒地給了她一個白眼。
作爲寢室第一個脫單的人,石小小後來又被他們蹭了一頓昂貴的脫單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