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的謊言仍然是謊言,它始終穿著善良的衣服掩蓋罪惡的本質,一旦拆穿,便開始傷人,也許僅僅造成一道傷口,也許遍體鱗傷。
坐上那趟他熟悉的航班,手機屏幕黑黑的,他閉上眼睛,沒有在睡覺而是在回想第一次坐飛機時的場景。那應該是蘇情住院後的第四天,他已經守了她整整三天。唯一支撐他的是他要在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最先看到的人是他。
結果呢,他沒有等到她醒來,而是帶著一個沉重難堪的秘密悄然離去。儘管那天他很困,他還是一路望著窗外的藍色天幕和層層白雲。
他第一次感到恐懼,不是因爲未知的前路而是沒有她的人生。
下飛機之後,他隱匿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隨著四周的人一個個散去,他忍不住張望起來,最後在右側的人羣中看到一個寫著他名字的牌子,舉牌的人笑容燦爛,一臉興奮,好像在等待一個期待了很久的人。這就是夏白第一次見到鹿云云,她只有十五歲,只帶了一身傻氣,就遇見了一個讓她的人生驚心動魄的他。
夏白大邁幾步,迅速走到她身邊,她把牌子抱在胸前,眨了眨眼睛說:“你就是夏白?”
“嗯”他點頭,面色慘白,沒有任何表情,面對如此冷漠的小夥伴鹿云云依然笑容不減,她熱情地與他交談:“你是不是第一次來英國啊,不過不用擔心啊,我會照顧你的,我從小就跟著爸爸過來了,我朋友很少,尤其是中國小孩,你來了我真開心。”
“你會說英語嗎”
“會”夏白側著頭與她對視,她卻突然轉移了視線,她第一次覺得心動,因爲這個男孩子太好看了。
鹿云云走在夏白前面,她每走三步就偷偷回頭看他一眼,夏白跟著她坐上了一輛黑色轎車,司機是個老外,黝黑的膚色顯然不是英國本地人。
鹿云云倒是一反常態,不再搭理夏白,在一邊獨自盯著窗外的景色,夏白抵擋不住洶涌的睏意,身體一歪倒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本來想推開,但一看到他疲憊的面容終於在安睡時放下了對她的防備而變得安詳,她只想讓這一刻再長久一點。
他在一片漆黑的房間裡醒來,他起身,木質的牀板咯吱一聲,在寂靜的黑夜裡分外刺耳,他不敢貿然開燈,隱隱約約看到類似窗簾的東西,觸摸確認一下之後,他拉開,月光迎面鋪在他俊美的臉龐和他身後的地板上。窗外的景色如海市蜃樓一般壯闊,和在雜誌上看到的那些國外建築一樣,美輪美奐,霓虹燈和聚光燈分散在各個角落,將整個城市照得分明,他這才意識到,這個房間必定處在某個很高的樓層。
另外一間房間,燈光明亮,一個陌生男人坐在電腦桌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少年孤傲的背影,他的嘴角噙著一抹玩味的笑。那個陌生男人帶著一打夏白母親照片來找他的時候就斷定他不會拒絕,他還記得少年不容侵犯的眼光像幼獅一般,兇狠卻稚嫩。
男人告訴夏白當年他媽媽的車禍另有隱情,他周身散發出的冷漠讓夏白感到不安,那種冷漠彷彿是刻在這個人靈魂上的。原本面沉如水的男人突然衝著夏白笑了,他說:“你媽媽不是爲救任何人而死,她就是該死”
“你是什麼人?”夏白仰頭與男人對視,他爲他眼中的笑意感到憤怒。
“我是債主,而你正是欠債的人”男人的一隻胳膊企圖搭在夏白的肩上,卻被他及時躲開了。
“我沒有欠過你一分錢”
“的確,但你媽她欠了,比錢更重要的東西。”男人的笑容越發燦爛,眼角的褶皺擠在一起形成一條深溝。“你想知道的話,這是明天早上的機票,我在英國等你。”
夏白呆愣在原地,男人早已消失。
辭別了顧爸爸,他毅然決然地接受了男人的邀請。他大概明白他走上了一條以後會讓他後悔的路,可他還有選擇嗎?他不能冒著失去她的風險。
第二天一早鹿云云又重新出現在他的眼前,她一邊領著他到樓下的房間裡吃早餐,一邊喋喋不休地在他耳邊講一個叫大黃的狗的故事。
“大黃還會和我賽跑,唉,可惜我一直輸”鹿云云遞給夏白一杯牛奶,她自己不喝。
“你不喝嗎?”
“啊,你是在關心我嗎”
“沒有,單純好奇”他否認地斬釘截鐵,但剛說完他就暗自悔恨了,何必如此絕情,這個女孩也許是他今後唯一的朋友。
他慌亂地擡眼看她,她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低著頭很認真地叉著雞蛋。
“給你喝吧,我沒有喝牛奶的習慣”夏白把牛奶推到她的盤子前,友善地笑了一下。
鹿云云猛然擡起頭,看著他一臉傻笑。
“爸爸讓你以後跟我一起去上學”
“你爸爸是誰?”夏白問。
“他前兩天回國辦事情,你應該見過他了”鹿云云疑惑地歪著腦袋看他。
“我想我知道了”夏白攥緊拳頭,那個用蘇情性命威脅他的男人,他還不清楚他的目的,但他可以猜到這個人與他的母親的死脫不了干係。
五天後的夜裡,夏白與男人有了交談。
“你跟她的死到底有什麼關係?”
“要殺她的人就是我”男人靠在椅子上,點燃一根香菸。
夏白眼睛通紅,他真想衝上去狠狠揍他一頓“你憑什麼這麼心安理得地說出這句話”
男人泰然自若的模樣和對面劍拔弩張的夏白簡直是兩個截然相反的存在,他抽了兩口煙,說“你媽曾經也是給我工作的,但她太傻了,背叛我的後果只能是死。”
“你現在告訴我這些,到底想做什麼”夏白腦中開始浮現那日車禍的情景,其實車子一開始就是朝著他媽媽去的,蘇情不過是誤打誤撞跑到了夏媽媽旁邊,夏媽媽順勢推開了她。
原來他因爲這個誤會了她整整十年,十年來他一直逼著自己厭惡那個明明早已是心尖上的人。
"你放心,那個女孩已經醒了,你們還真是有緣分,要不是你跟她血型一樣,光靠她爸的血可能救不回來了。"男人直視夏白,目光中滿是戲謔。
"你就不怕我揭發你"
男人笑得更厲害,他的身子都跟著顫抖起來,他說“你去吧,但你有證據嗎,別忘了,你現在在誰的地盤上,我弄死你就跟拍死一隻蚊子一樣簡單。”
"對了,她還不知道你的情況吧,我不介意去拜訪一下"
“你離她遠點”夏白的眼神突然陰沉,男人無辜地攤開雙手。
“只要你配合,我保證她安然無恙”
“我一箇中學生,有什麼能幫你的”夏白想不通。
“你媽媽一直是我們技術部門的主管,她卻帶著公司的新產品跑了,你就負責繼續完成她的研究。”
“恐怕你找錯人了,我不是什麼科學家,這種事情我怎麼可能會。”
“你錯了,這個任務,非你莫屬”男人不知何時拿出一個日記本,夏白注意到上面確實是媽媽的字跡。
“你是她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她肯定告訴過你破解的方法,你好好想想吧,一個星期之後我要答案”男人一甩手,日記本掉到牀上,他轉身走了。
這個答案其實是一個座標,經度和緯度。和媽媽小時候跟他玩過的字謎遊戲是一個原理。
男人叫鹿敖,是英國一家專門做進口食品的公司的老闆,分別向中英雙方供貨。可謂是有一個十分便利的渠道。像這樣一家公司何來技術主管,夏白明白這絕不是簡單的食品公司。
隨著越來越深入,他成爲了鹿敖的左膀右臂,真正觸及到公司的核心,居然是走私,這也是一種變相的代購,只是爲了躲避海關稅,他們冒著犯法的危險。
至於他解開的謎底究竟代表著什麼,他時至今日仍一無所知。
大四生活以實習爲主,蘇情和室友們都分在了同一組,蔣晟熙已經是這家公司的員工了。
吳曉溪這個名字已經變成了所有人的禁忌,大家好像有著不約而同的默契。
實習生沒有工資拿,這讓不少人怨聲載道,而對於近乎於富二代的那羣人來說就無關痛癢了。蘇情組的見習老師是個時尚專欄的主編,姓李,陳靜怡對他的評價兩個字,騷包。明明是個大男人,有起路來七扭八歪,像個花枝招展的模特,還是那種只會很低端的走位的模特。
“小顧。把這個文件給總編送去,快點,新人就該勤快點”李主編翹著蘭花指,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蘇情乖巧地點頭,接過文件一溜煙地走了,陳靜怡捂著嘴巴偷笑,她湊到小小耳邊說"李美人居然塗了騷粉的指甲"也許是動作幅度過大,李美人彷彿燃著火焰的目光刷地一下掃向二人。
“你們倆還愣著幹嘛,公司不養閒人。閒的實習生也不行,哼”李美人瀟灑轉身,不難想象他臉上嗤之以鼻的表情。
石小小用手打了陳靜怡的胳膊一下,說“走,我們去校正。”
上班第一月的工資,蔣晟熙本來要請蘇情去吃桌光晚餐的,沒曾想兩人的浪漫變成了一羣人的狂歡。陳靜怡和石小小推門而入的時候,威廉和他女朋友正在上菜。整個咖啡館裡只有他們四個人。
“歡迎你們,快坐下”威廉熱情地招呼她們。
陳靜怡一個勁盯著威廉女朋友看,石小小實在看不下去用手扯了一下她的胳膊。
“哦,好好,有什麼我們能幫忙的嗎”陳靜怡說。
“那請你們幫忙拿一下碗筷吧”威廉想了想說。
“交給我們吧”陳靜怡頗爲得意地拍了拍胸脯。
蘇情和蔣晟熙從進屋就開始調侃威廉,
“什麼時候結婚”蘇情兩隻手支著下巴,笑意盈盈地問道。
“瞎操心,我們現在正熱戀呢,就想好好過二人世界,對不對”威廉說罷,攬著女朋友的肩,她順勢靠在他的懷裡。
“這麼說,你不打算娶我了?”女朋友話鋒一轉,威廉連忙搖頭否認,說“當然想娶你了”
蘇情一行人都被他們倆人的互動逗樂了。
威廉的女朋友叫姜圓圓,是一個自由撰稿人。
望著眼前一臉甜蜜的兩個人,蘇情不禁回憶起兩年前讓威廉酒後訴衷腸的夜晚,那段可悲又可笑的單相思,如今終於得到美滿的結局。
而她,也因那個夜晚爲他怦然心動。她偷偷瞄向他的目光與他看向她的目光在空中交匯,那瞬間兩個人都笑了。
“話說,李美人交待的一篇採訪稿你們都寫好了嗎”陳靜怡說完嚥下一大塊牛肉,小小和蘇情互相看了一眼,都在搖頭。
“還沒想好要採誰,約到明星的可能性實在是太小,像我們這種實習生人家根本不會放我們進去”石小小無奈地嘆了口氣。
“說的沒錯,但除了明星估計李美人都會發飆吧”蘇情提到李美人,她們三個人都細思極恐。
“咳咳,這不是有個人能採訪一下的嗎,帥氣多金,風趣幽默”威廉眉飛色舞的樣子,蘇情實在忍俊不禁。
“誰認識你呢,而且你也沒什麼好採的吧”
“正是因爲沒人認識,我出名就靠你了”
“大哥,這個我真不行,我還不想被李美人的吐沫星子噴死,被指甲戳死也不行”蘇情激動到快語無倫次了。
“你這小氣的模樣,我看玩笑呢”威廉假模假式地瞪了她一眼。
“其實,我覺得威廉也許可以”小小突然插嘴說。
“還真有識貨的人”威廉得意地挑了下眉。
“我是這樣想的,如果能拜訪一位在中國開咖啡店的外國友人能達到一個出其不意的效果”
蔣晟熙頷首,微微一笑,說“在中國咖啡店這種存在並不多,大家喝咖啡無非是超市裡買袋裝的或者吃西餐的時候順手點上一杯,專門爲了喝咖啡而喝咖啡的人屈指可數,也就是星巴克比較有名氣,其他還真沒聽說,像威廉這樣,敢在青山綠水間開上一家咖啡店在多數人眼中是一種雅興,若把咖啡店的淵源和老闆的心境寫成一篇稿子也是個好的切入點啊”
“你倆的思維夠清奇”靜怡一邊拍手,一邊吐槽。
“你們這樣想倒也沒錯,我還是想試試其他方面”蘇情儘量委婉地拒絕這個提議。
“小小,你只管拜訪我,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威廉笑呵呵地許諾。
最後果真是靜怡和蘇情吃癟,捱了一頓機關槍,而關於威廉的那篇文章竟真的在雜誌上刊登了,雖然只是一個小角落。
三個月實習的最後一天,很多人都藉口開溜,就連蘇情也不例外,哪怕頂著李美人咄咄逼人的目光和彷彿會吃人的血口,她也爲自己贏得了和蔣晟熙去臺兒莊古城的機會。
蔣晟熙奉上司之命前往臺兒莊古城拍照片,據說是爲了下一期的愛國主題的雜誌做準備,時限是兩天一夜。
秋天的獨特氣息開始蔓延,輕柔的風拂過每個人的頭髮,像極愛人的手。陽光變淡變冷,閃著綠光的火車快速地駛入站臺,然後又像被按了鍵的慢鏡頭一樣緩慢停下。
蘇情跟在蔣晟熙身後,他們帶的行李只有兩個揹包,裡面裝了一些換洗衣服和幾包零食。
當車廂內不再有人走動,閒聊玩鬧的聲音這個狹小的空間裡驟然變大,還好現在車廂中已經明文規定禁止吸菸,這就意味著大部分不用被迫損害健康。
蔣晟熙從包裡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蘇情,她露出一個微笑。
“還有四個小時是嗎?”她把水瓶放在窗邊的桌子上,她擡頭,注意到對面的大媽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她倒沒覺得有何不妥,在火車上相對而坐的人難免會互相打量一番的。
“是啊,有些漫長,不過還好有你”他笑著說。
“給你聽歌,最近有幾首新歌我覺得很好聽”她插好耳機,分出一個耳塞給他。
對於相愛的人來說,兩個人都不會覺得自己的任何要求會被拒絕,如果被拒絕那麼就代表我在你心裡不重要,就像蘇情沒想過蔣晟熙想不想聽歌。愛得多的人更脆弱,他們更害怕失去,所以付出更多,當與收穫嚴重不符的時候,卻也受傷最重。
有些品質是骨子裡的,生下來就存在的,比如他的隱忍和膽怯。
在放第三首歌的時候,蘇情的頭突然偏離了原本的位置,朝著他的身前傾斜,他伸手扶著她的頭放到他的肩上,讓她安睡。
他經常想起夏白,每次他都拼命遏制,卻無能爲力。畢竟,嫉妒一個人這種事情是控制不住的。
尤其是在得知蘇情和夏白並非是親姐弟之後,他心中逐漸形成了一團嫉妒之火,時不時地焚燒他的臟腑。這火倒不會燃地太久,他每次都會想起他的出身以及他這二十多年來所有的教養,這些東西會讓他立刻變得正直善良。
火車到站,蘇情被蔣晟熙叫醒,她背好揹包,緊跟在他的身後,在狹窄的過道中緩慢向前移動。
正趕上最後一點殘陽,天色偏暗黃,他們很順利地打到出租,前往距離古城最近的一家漢庭酒店。
從在酒店前臺他就覺得蘇情的表現怪怪的,當電梯門關上只有兩人獨處的時候,他開口問“你怎麼了?”
“沒什麼,開房的感覺還不錯”蘇情打趣說。
“什麼”蔣晟熙迷惑地看了她一眼,即刻他便反應過來,原來是被她調戲了。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啊”他露出一個邪魅的笑。
蔣晟熙一直胳膊擋在蘇情身體的一側,他慢慢向她靠近,她只覺得他嘴角彎起的弧度十分好看,令她暈眩。
電梯門開了,蘇情下意識地往門外看,門外空無一人。
“喂。幹嘛,走了”她鑽出他的懷抱,急促地走出電梯。
“你別害羞呀”蔣晟熙故意在她身後大聲地喊了一句。
他的心情變得很好,好像只要有她,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好。
房間裡只有一張牀,大圓牀。沒有窗戶,空調是關著的,電視和網絡都可以正常使用。
“你先去洗澡吧”蔣晟熙放下揹包,笑容燦爛,蘇情卻有種羊入虎口的錯覺。
“放心我不會偷看的”他又一本正經地補充了一句。
她有些生氣地瞪著他,但他好像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自顧自躺牀上玩手機。她也不再搭理他,推開了衛生間的門。
等她出來的時候,他笑瞇瞇地望著她說“寶貝等我,我馬上就出來”
那該死的曖昧語氣!
蘇情呆滯在原地,等她回過神的時候,蔣晟熙已經在裡面洗澡了。
“我在想什麼,不要胡思亂想啊”蘇情拍了拍臉,卻發現臉很燙。
手機鈴響了,她迅速接起來。
“喂”
手機的另一端沒有人說話。
“喂”
還是一陣沉默,她鄒著眉頭看了一眼手機,然後掛掉了。
她想,應該是某個人的惡作劇。
中國境內,某個小鎮的古風客棧裡。
夏白垂下胳膊,彷彿已經沒有一點氣力了。手機屏幕陡地變黑,他閉上眼睛,細細回憶她的音容笑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