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緊貼著嚴絲合縫的門蹲在地上,瘦小的身軀在一片黑暗中縮成一團,他的耳中不斷傳來門外男男女女絡繹不絕地議論的聲音。
“這種來路不明的孩子是絕對不能留在我們陸家的”一個渾身散發著奢靡庸俗氣息的中年女人扯著嗓子說,她有著一張尖得厲害的瓜子臉,那尖下巴好像能在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鑿出一個洞來。“二弟,不是大姐說你,你也該注意一下自己的生活作風了,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鬼混,她們那,多半就是貪圖你的錢,依我看,這孩子指不定是她在外邊跟哪個野男人生的雜種,現在讓假模假樣地過來認祖歸宗,實際上啊,是想著分一份咱家的財產呢。”大姐一仰頭,鼻孔裡呼出一聲粗氣。
“是啊,二哥,你可得想清楚,不能犯糊塗”
“還是讓他哪來的回哪去吧”
“送孤兒院也好,這樣有人照顧”
“他是我弟弟,我會照顧好他”十歲的陸臨風高傲而堅定的目光掃過每一張臉龐,周圍的人看著他,臉上的神情或冷漠,或嘲諷,或驚訝。
躲在房間裡的陸爵身子猛的一抖。這句話宛如一道熾熱的陽光,在他漫無邊際的黑暗世界裡劈開一條縫隙,他偷摸地擡起頭,豎起耳朵,想讓那光照耀得更多一些。
“臨風,你在胡說什麼,他這種野孩子,怎麼配當你的弟弟”大姐像受了很大的驚嚇,從沙發上站起來,瞪著陸臨風。
“我說到做到”陸臨風不容置疑地說,稚嫩的臉上散發著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氣息。
這是陸爵在陸家得到的第一份溫暖,來自他同父異母的哥哥。這次家庭會議的結果顯然是陸臨風贏了,陸爵得以認祖歸宗,得以進入人們口中錦衣玉食的上流社會,同時也得以體會被折磨虐待的痛苦。如果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在這個外表壯觀,內心卻腐爛不堪的家裡會有怎樣的經歷,也許陸爵會選擇離開,但是沒有人可以預知未來。
陸爵到陸家的時候只有六歲,陸臨風比他大四歲。在面對鋪天蓋地的不公的時候,陸臨風是他能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陸爵經常幻想他十八歲以後的生活,脫離陸家,遠離紛爭,和哥哥在一處世外桃源共度餘生。幻想終究有破滅的一天,就在那個女人,哥哥喊她未婚妻的林清婉出現的那一天,哥哥對他的愛正被林清婉的攻勢一片一片的瓦解,直到現在她要徹底將哥哥佔有。陸爵在心裡咆哮,她憑什麼奪走哥哥的愛,她一定是圖謀不軌想傷害哥哥,他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他要拯救哥哥,所以他在訂婚宴上用蒙汗藥迷倒陸臨風,帶他遠走高飛。
那座小木屋是陸爵媽媽生前和他住的地方,木屋靠海,只是海邊衆多間木屋的一間,毫不起眼。陸爵將哥哥安放在這裡,陸臨風還處於昏迷狀態,陸爵坐在牀邊的白色木椅上看著牀上一臉安詳的哥哥,如果不是他還有呼吸,就如同一具屍體。
陸爵的頭髮亂糟糟的,俊朗的臉龐顯得很憔悴,他發白的嘴脣卻勾勒出一種滿足的笑。那笑容是那麼開心又是那麼絕望。
“哥哥,我們終於又在一起了。”陸爵伸手握住陸臨風的手。
陸臨風的眼皮微微顫抖,甫睜開眼。他第一眼看到便是臉色蒼白的陸爵。一見陸臨風醒來,陸爵攥著他的手又緊了緊。陸臨風皺緊眉頭。想要從陸爵的手中掙脫。可是那手攥得太緊,他還剛轉醒。還有些虛弱,只能暫時作罷。
“陸爵,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陸臨風嚴厲的目光掃到牀前人的身上,陸爵那雙雙溼潤的大眼睛中閃過一絲痛苦。
“哥哥。你不要結婚了,我們一直在一起不好嗎?”陸爵輕輕搖了搖陸臨風的手,就像小時候他和他撒嬌要糖果一樣。
陸臨風望著弟弟天真的臉孔,彷彿時間停在十年前,他是爲了他上刀山下火海的哥哥,他的願望他都會爲他實現。
“陸爵,你聽我說,我跟你嫂子結婚以後,你還是我弟弟,我不會拋棄你的,我永遠是你哥”陸臨風溫柔地安撫道。
陸爵垂下頭,搖晃了一下。良久,低沉壓抑的聲音從那個瘦削的身軀裡傳出“你不能娶她,你不能愛她,你只能愛我”陸臨風的身子猛得一抖。他腦海中浮現出十歲少年抱著他睡覺的畫面。陸爵在陸家是不被任何人瞧得起的,包括他的親生父親。陸爵不敢睡在黑黑的房間裡,他每天晚上都會悄咪咪地溜進陸臨風的屋子,與他同牀共枕,剛開始陸臨風是拒絕的,後來倒也習慣了。
要說這個弟弟,他最初只是憐憫他,隨著相處時間變長,他發現弟弟有那麼多優點,比如繼承了父母雙方外貌的優良基因,智力超羣,還很有音樂細胞。陸爵上高中之前不愛和別人說話,陸臨風是唯一能和他交談的人。
“一切都過去了,你現在長大了,有人愛你。你會有更好的人生,你明白嗎”陸臨風寬慰說。
“是你不明白,我愛你啊”陸爵擡頭,笑容倔強,眼神堅定。
陸臨風身體瞬間僵硬,他似乎聽懂那份超脫於血緣之外的感情。
“那是依賴,不是愛”陸臨風閉上眼睛,不再去看陸爵。
“但那是我的命”陸爵說。窗外的陽光照進來,鋪在他精緻的五官上,好像天使在宣誓。
陸臨風細細品味著這句話,他竟生不出對弟弟的怨恨來,只有無窮盡的同情。陸爵到陸家來的第一天就被他所謂的親人們吵著要趕出家門,最後他雖留了下來,陸臨風卻知道,他在家裡的日子不好過,儘管他可以照顧他,但總有不在他身邊的時候。陸爵明明是那麼耀眼的存在,卻自卑到骨子裡。他害怕任何人走進他的世界,他害怕會受傷害。可他還是讓他,那個給予他溫暖的哥哥,住進了他的森林。
高二下學期,陸爵迎來了十八歲成人禮,他在成人禮手冊上寫下永遠和哥哥在一起的目標。爲了慶祝十八歲,班長說週六要在聞香來飯店聚餐。那年夏天,陽光耀眼,少年少女臉上的笑容更加耀眼,似乎大家都在努力證明自己已經成年了,女生化了妝,穿了高跟鞋。男生喝了一瓶又一瓶的啤酒。陸爵也在那羣醉的暈暈乎乎的一羣人中,這是他第一次喝酒,酒精在好像在他頭皮上跳躍,他都忘了自己怎麼回家的,爲他開門的是哥哥,他看著眼前那帥氣的臉,腳下一軟,便撲到了哥哥身上,他摟著他的脖子,親暱地蹭了噌。
陸臨風想把一身酒氣的陸爵扶回房間,卻奈何陸爵不肯撒手,他只好半托半抱地將他帶回房間。
“你怎麼喝這麼多酒”陸臨風忍不住抱怨。
“我十八了”陸爵傻笑著,他正視陸臨風的臉,他們的鼻尖似有若無地觸碰在一起。陸爵小心翼翼地 貼上那兩片柔軟的脣瓣。電流快速得穿過兩個人的身體,陸臨風大腦嗡得一響。
陸臨風推開陸爵,由於力氣過大,陸爵重心不穩跌倒在牀上。
“你小子什麼時候學會酒後亂性了”陸臨風臉上還留有一抹紅色。
“剛剛”陸爵露出一個很欠揍的表情,他的右胳膊搭在眼睛上,嘴脣翕動,聲音不大陸臨風卻聽得真切。
“哥,我喜歡你”慵懶的聲線從陸爵性感的薄脣中飄出,不輕不重地落到陸臨風的心上,癢癢的。
陸爵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正午了,他惶恐地摸了下自己的嘴脣,上面的餘溫早已散盡。他隱藏已久的感情就在昨天夜裡被泄露了,而且做這件事的正是他本人。哥哥如果討厭他該怎麼辦,正在他懊惱萬分的時候,大廳裡傳出陸老爺子和陸臨風爭吵的聲音。陸爵連忙穿上拖鞋,將門推開一道縫,他貼著門,仔細聽著那場改變命運的對話。
“臨風,下個星期五我就送你去法國留學,林家二小姐也在那裡讀書,你們好好培養一下感情,畢業就回來完婚。”陸老爺子如下了一紙通知書般,語氣生硬不容拒絕。
陸臨風面無表情地點了一下頭,陸爵看到那一下重重的點頭,他能體會到哥哥的無奈。陸臨風對於這樣的事情早就心知肚明,上流社會的婚姻無非就是爲了商業目的的聯姻。而作爲陸氏集團的繼承人,他要被用盡自己的價值,包括婚姻。
陸爵那被酒精侵襲過的腦袋好像又疼起來,他沒有勇氣去挽留他,他要以什麼理由讓他留下,難道他要說我愛你,所以我們要在一起,他們是親兄弟,那樣不光是同性戀的問題,還有會被人戳脊梁骨的**。他不想因爲自己的自私,讓哥哥落入一個進退維谷的境地。如果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他們還會是相親相愛的兄弟,一旦捅破那層窗戶紙,也許兩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
在陸臨風對富家子弟被當做棋子的命運妥協時,陸爵也對他自己的命運妥協了。陸臨風走的那天,陸爵還在安眠藥的作用下呼呼大睡,不然他絕不能忍受他的離開。
陸臨風跟陸爵說過,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爲了另一個人的存在而存在,總有一天我們會和彼此相遇。陸爵當時想,那我就是爲了哥哥你存在的吧。陸臨風不在的日子,陸爵變得瘋狂,他嘗試過很多忘記陸臨風的方法,結果可想而知,他的思念融入他每一寸肌膚,他每次呼吸都會痛。他已經放過他一次了,這次,他不會放手,至死方休。
天色漸暗,陸爵和陸臨風吃了些鄰居送的飯菜。陸臨風有機會逃跑的,可是他怕一走了之後陸爵會做傻事,所以他不敢離開。陸爵貌似很開心,一雙好看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和哥哥一起平躺在牀上,和許多年前的無數個夜晚一樣。無話不談,互訴衷腸。
“如果我不是你弟弟,你會不會愛我?”陸爵問。
“我看上去很像同性戀嗎”陸臨風啞然失笑,“如果你不是我弟弟,我一眼都不會給你”陸臨風的話猶如寒譚中浸過,寒意爬上陸爵的身體。
“嗯”陸爵輕聲說,不知是在回答哪個問題。得到這樣的回答,說不失望是假的,可思考下,這個答案是最真實的,如果不是因爲血緣關係,他們便不會相遇。
其實還有一句話陸臨風沒有講,如果你不是我弟弟,你會活的更好。
這場看似盛大的逃亡,揹負了背叛整個世界的罵名。沒有人沿路歌頌,只有人廝殺追趕。它的開始來得倉促,結束亦如此。陸家保鏢在第二天中午出現木屋門口,陸爵被保鏢打暈,他最後看見陸臨風的身子在風中狠狠地抖動著,他說從此是路人。
石小小不可置信,時隔三個月,她再次得知陸爵的消息竟是被人通知參加他的葬禮。
陸臨風被接回陸家以後,陸老爺子對陸爵徹底失望,宣佈與其斷絕父子關係。陸爵只是冷冷一笑,他想問,你何時把我當做兒子,何時想過盡一個父親的責任。
陸爵回到木屋,潔白的牀單皺皺巴巴的,上面依舊留著陸臨風的氣息,他躺下,無神的眼睛圓睜,但沒有聚焦。
一月份的雪翩翩而至,大雪爲天地萬物添了新衣。石小小和爸媽坐在帳篷裡,她的目光掠過雪山,眼中有些動容。蘇情和蔣晟熙視頻聊天,他說想抱緊她。夏白點燃一根菸,抽了一口又丟進雪地裡。陳靜怡將頭埋進媽媽的長髮,輕聲說謝謝你帶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吳曉曦對著電話那頭的人歇斯底里地罵了一句滾,然後蹲在地上抱頭痛哭。而陸爵,乖乖站在一棵松樹旁邊,慢慢的,他的身子向後倒去,直到與積雪融爲一體。
石小小覺得自己的心臟已經被人從胸腔裡掏走,那個位置留著血,痛苦順著經絡遍佈她身上的每個角落。她早知道,他,不屬於這個世界。他是誤闖入她世界的精靈,精靈需要救贖,可他沒有得到,所以他將自己埋葬。
她誤打誤撞救了他一次,卻終究沒有力量留他在人間。
陸家將這個消息封鎖了,只有少數人知道,畢竟家醜不可外揚。石小小是從陸臨風的口中得知的,那時已經是年後。
蘇情和蔣晟熙陪石小小一同出席了陸爵的葬禮,這是一個只有四個人的默哀儀式。陸臨風佇立在墓碑旁,他穿著黑色的西裝,面色冷峻,石小小看見他的嘴脣被凍得變紫。
石小小的捂著嘴,眼淚吧嗒吧嗒掉在青石板地面上,留下一個個小小的灰色的圓圈。蘇情察覺出她已站不穩,連忙扶住她的腰,讓她半個身子的重量都靠在她身上。
蘇情怎能不爲之傷心,陸爵也是活生生在她生命中存在過的人,而且是十分光芒四射的存在。還記得初次見他,那頭張牙舞爪的綠色頭髮,彷彿在昭示天下這個人有多驕傲。驕傲如他,最後卻落得如此下場。她見識過他的善良,也見識過他的狠辣,卻未曾想過他會早早離開人世。
刺骨的寒風颳過陸臨風的臉頰,一陣疼痛,他看著眼前的女孩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陸爵第一次把女生帶到家裡來,陸臨風清楚,不管出於何種原因,她對他來說是與衆不同的。石小小的目光從墓碑上刻著的陸爵的名字,轉移到陸臨風漠然的臉上,她一個大跨步,衝到陸臨風面前,她的嘴脣在顫抖,她咬牙切齒地說“你有沒有想過讓他活下來”
“有,但是失敗了。”陸臨風一成不變的表情像撕毀的畫面,碎成無數個片段。其中有悲傷,痛苦。迷茫,失望等等。
“你愛過他嗎?”
霎時間,陸臨風的眼中充滿了驚訝,下一秒又恢復了平靜。
“勝過一切”
“騙子”石小小冷笑一聲,“你愛他爲什麼要讓孤身一人,爲什麼要娶別人,你辜負他這麼多,憑什麼說愛他”她不自知自己的聲音高了八個調,變得尖銳刻薄。
陸臨風的臉像白紙一樣白,他聽見自己血管裡的血液凝固的聲音。她說得沒錯,他自以爲在這飄搖塵世上爲他選擇了最安全的一隅,不料卻成爲了將他推入深淵的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