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當滲透小組接近目標後,我的任務就是盯著目標,滲透小組只要有一點兒差錯,狙擊手就要以最快的速度幹掉目標。我在瞄準鏡中清楚地看到目標酣睡的樣子:他的牀頭還擺著手雷和手槍。我感到戰友的性命或多或少地掌握在我手裡。師父看出我的緊張,跟我說了一句:“別緊張!深呼吸!跟我換個位置。”於是,我從主射手變成了副射手。師父報告目標的狀態:“目標熟睡,2樓2號房間,牀位置3到9點,距離門口兩米半,武器在目標的2點位置,門鎖插上。”滲透小組輕輕地回答:“明白,蝙蝠1號,繼續警戒,報告情況。”聽著師父平靜的聲音,我也平靜下來,用望遠鏡幫助師父觀察他的死角。滲透小組慢慢地摸上了2樓,到了目標房間外邊,師父報告說:“蝙蝠1號,目標翻身,背對武器,可以行動!”任務完成得很完美,沒有驚動任何人。滲透小組一腳踹開房門,胡狼1號和獵狗1號先衝了進去,獵狗1號先一把將他的武器掃到了地上。目標驚醒了,剛坐起來,胡狼1號就給了他一槍托,將他砸倒在牀上,用槍指著他。兩個隊員上去把那傢伙按在牀上。
他拼命地掙扎,胡狼1號又給了他一槍托將他砸暈,他根本來不及“光榮”就被我們逮住了。師父在對講機裡簡單報告:“撤退路線安全。”滲透小組將目標帶了出來,之後移交給上級。第一次任務給我的感覺是:有點兒緊張,但是好像又不過癮,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我有點兒失落,本來主射手是我,我卻因爲緊張失去了這個位置,這使我覺得我的第一次任務並沒有成功。師父看出我的情緒,安慰我說:“不要緊,第一次都這樣,最主要把心態放平,行動中調整好呼吸和心跳,其實沒什麼的。”我問師父我的第一次任務能打多少分,師父笑了笑:“分數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擔負起你自己的責任,幫我和戰友觀察死角。”不過滲透小組可不是這麼看的,他們嚷嚷著:“奶奶的!爬得一身雞糞!這傢伙力氣真他孃的大,差點兒沒把我們光榮了!”隨後,我又出過幾次任務,都是些小任務。執行這些任務我沒有開過一槍,似乎就像個看客一樣看著戰友滲透、抓人、帶走。不過,在這些任務中,我漸漸地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學著師父的樣,平靜地爲戰友報告情況。剩下的時間就是訓練。
有段時間我們到邊防軍區跟著邊防的戰友巡邏,瞭解情況。日子很無聊,但很充實。來到連隊的三個多月後,我們小組磨合得不錯了,正式編入了戰鬥值勤序列,開始擔負戰鬥值勤和在駐地附近巡邏的任務。我和山鷹沒事就跑去找兩個師父,請教問題,戰友們說我越來越像老柯了。師父不愛說話,幾乎沒有見過他主動和人搭話,和人說話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給人感覺冷冰冰的。肥牛長得有點兒胖,眼睛小小的,一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他比老柯好說話,偶爾也跟其他戰友開玩笑,但是跟他們在一起總感到不能放開,他們身上似乎散發著一種無形的壓力。老兵們說狙擊手都是這個德行,跟人保持距離,隱藏自己,是職業毛病。師父的眼神有些散淡,有些迷離,似乎什麼事情都不上心,看不出他心裡想什麼,遇到什麼事情也不緊張。我知道他心裡藏著東西,但是不知道藏著什麼。只是在他收到家鄉的來信,看著信封上娟秀的小字的時候,纔會看到他臉上浮起淡淡的微笑,眼睛裡閃過一絲喜悅。我問過肥牛——肥牛是師父最好的戰友,肥牛也不正面回答我,就說想知道讓我問師父自己。
一天晚上,我和山鷹有事情找師父,戰友說老柯今天收到了一封信,吃過晚飯跟肥牛到駐地附近的山坡上了,我和山鷹到山坡上找他們。兩個師父像平常一樣,在山坡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看到我們走過去,讓我們坐下就不搭理我們了。我們聽著他們聊天,隱隱約約知道和今天收到的信有關。老柯在說他的家鄉,肥牛一反以前喜歡貶低老柯家鄉的習慣,附和著老柯的話,過了一會兒,肥牛對我們說:“走吧,讓師父靜一下。”下了山坡,我問肥牛:“二師父,師父今天怎麼了?”肥牛說:“家鄉來信了,一個姑娘出嫁了,你師父心情不太好。”山鷹傻乎乎地問:“什麼姑娘啊,能讓師父心情不好?”肥牛說他:“你那麼笨怎麼也能混到我們的隊伍來!是個青梅竹馬的姑娘。”我們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我說:“二師父,我想上去看看師父。”肥牛說:“去吧,不要亂問。”我回頭找師父。師父知道我來了也沒回頭。我遠遠地站著,小聲地叫了一聲:“師父。”他沒理我,我站了一會兒,覺得沒趣,剛要走開的時候,師父說:“過來坐著吧。”我坐在師父身邊,和他一起分辨天空的星座。
已經進入冬季了,獵戶座高舉著“棒子”佔領了天空的正中央。我和師父有一句沒一句地討論著星座。忽然,師父問我:“葉子,你有喜歡的姑娘嗎?”我說:“師父,我當兵那麼久,連母的都沒多見幾個。”師父很難得地笑了一下:“是啊,當兵三年,母豬都賽貂蟬。你以前讀書的時候呢?小時候有沒有?”我扭扭捏捏地說:“師父,你怎麼問這麼私人的問題?”師父看看我:“我問你話呢。”我只好招認了:“我讀書的時候喜歡一個,是我們年級最漂亮的,可惜人家考進重點大學,而我來當兵,就沒聯繫過了。”師父問我:“她長什麼樣?”我在腦海裡回憶著她的樣子:“嗯,她一米六五,頭髮黑黑的、長長的拖到腰;眼睛很大,睫毛長長的,眨眼的時候忽閃忽閃的,很漂亮;鼻子高高的,有點兒像維吾爾人那樣的鼻子;瓜子臉,身材很好。我最喜歡的是她修長的腿;美中不足就是嘴巴大了那麼一點點。她性格很好,那時候好多同學給她寫情書。我膽小,不敢寫。”師父笑了:“小傢伙!不過按照你這麼形容,是個漂亮姑娘,現在嫁人了嗎?”我說:“師父,哪有那麼快啊,她現在還在讀大學。
再說了,城裡一般沒那麼快結婚的。”師父若有所思地說:“是啊,城市不是我們鄉下,沒那麼快結婚的。”然後不說話了。又過了一會兒,師父說:“葉子,師父也有個姑娘。”我說:“從來沒聽你提起過呢!是什麼姑娘,漂亮不?”“她是我們村裡最漂亮的,比我小三歲。小時候,我經常帶著她去河裡摸魚,帶她到山上去摘野果。”師父沉浸在回憶中,“後來,我來當兵了,我說等我退伍了就回去娶她。我還有半年就退了,可惜,她嫁了。”我聽了憤憤不平:“師父,這樣的女人有什麼好的,是我的話,我咒她生個兒子沒屁眼兒!”師父轉過頭看著我,雖然眼睛裡還是那麼平靜,但是我卻感到了隱隱的殺氣。師父肯定不滿意我這麼評價他的心上人。我馬上改口:“師父,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師父你那麼優秀,肯定會有好多更好的女人等著你的。”師父說:“葉子,你不明白,鄉下女人很早就嫁了。她已經等了我好幾年了,我沒有理由再讓她等。早知道,我就不來當這個兵了,空空又耗費了人家幾年青春。”我說:“師父,那時候你怎麼會想到來做特偵?”師父說:“和你一樣,覺得威風。”我說:“師父,你現在很威風啊,連裡都說你好酷!”他苦笑著:“酷有什麼用!我還是喜歡平淡的生活。我原來都想好了,退伍了,領幾萬塊錢——幾萬塊在我們那裡可是個大數目,回到家鄉,風風光光地娶了她,然後過普通的日子。唉,可惜!”我說:“師父,你難道不想做個令人景仰的英雄嗎?”他笑了一下:“以前想,現在不想了。葉子,你還嫩,想法也多,英雄不是每個人都能做的,以後你就明白了。”我一時找不到話題,跟著師父又遠眺星星。過了一會兒,師父說:“葉子,我教你唱首歌好嗎?”說完就輕輕地哼起來:“當你的秀髮拂過我的鋼槍,別怪我保持著冷峻的臉龐;其實我有鐵骨也有柔腸,只是那青春之火需要暫時冷藏……”我和師父輕輕哼著歌,看著獵戶座。星座已經移動了位置,但依然舉著“棒子”追逐著它永遠追不上的目標。很晚了,我輕輕地對師父說:“師父,回去吧。”師父依然盯著天空:“你先回去吧,我再看一會兒。”我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師父還在輕輕地哼著歌:“當你的纖手離開我的肩膀,我也會低下頭,淚流兩行。
也許我們走的路,不是一個方向,我衷心祝福你啊心愛的姑娘……”師父整個晚上都在山坡上數星星。第二天我們出早操的時候纔看到他走下山坡,繼續參加大家的訓練,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半年後,師父退役了。臨走的時候,師父把牀撫了一遍又一遍。我幫師父收拾東西,對師父說:“師父,走吧,車在等了。”師父走出營房,最後回頭看了看他的營房。連裡的戰友都來送他們。師父上車前,我鼻子酸酸的,對師父說:“師父,我能擁抱你一下嗎?”師父平靜地看著我:“葉子,狙擊手要和他人保持距離。來,握個手吧。”我第一次握著師父的手。師父看著我說:“葉子,你是我帶的最好的徒弟,今後,師父不能看著你了,自己保重!”我點點頭:“師父,保重,給我寫信,有機會回來看看我們。”師父上了車,在口袋裡掏出一顆子彈,遞到我手上:“葉子,師父很想把這顆子彈帶走,可是想想,或許你更需要它,就算師父送給你的禮物吧。師父走了,保重!”車慢慢開了,師父又回過頭對我說:“葉子,你知道我爲什麼經常看著遠方嗎?那是爲了練習測距。
葉子,保重!”師父給我留下了最後一句話:“葉子,做好自己的事情,問心無愧就可以了。”我看著這顆子彈——師父用來做砝碼的子彈,師父已經把它擦得金黃金黃的,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光芒。我把它放在軍械庫裡,跟我做砝碼的子彈放在一起。第二天,子彈褪去了金黃的顏色,跟其他子彈一樣,就剩下暗淡的灰綠。我想,也許是師父的精魂附著在這顆子彈上了。主人走了,子彈頓時也失去了它的精魂。後來,師父給我來過幾封信,說他已經不在家鄉了,民政局在縣城裡給他安排了一份當保安的工作,現在日子平淡,但他很滿足。師父還說他和一個姑娘好上了,可能很快就要結婚了,信中夾著那個姑娘的照片。照片中,師父似乎顯得蒼老了,但是眼睛還是那麼平靜、深邃。那個姑娘幸福地偎依在師父的胸前。雖然她長得不算漂亮,但是我相信,她會是師父的好妻子。再後來,我們連的番號換掉了。每年定期或不定期地,我們的番號都改變。我再也沒有收到過師父的來信,也不知道師父的狀況。我給師父去過信,沒收到過迴音。我和師父失去了聯繫。當我看到獵戶座的時候,我就想起師父教給我的歌。在我站崗的時候,我會情不自禁地輕輕哼著它,想我遠方的師父,想我遠方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