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與鬼談閒
一片火腿，撕成小片，放入口中。
不急著嚼，只讓它留在嘴裡，用口腔感受它釋放出來的鹹香味，等它有點軟了，這纔開始嚼動，又去感受肉質纖維的口感。
又幹又香，百吃不膩。
順便放慢腳步，再撕一片，垂手彎腰，三花貓便直立而起，從他手上接過肉。
來來往往的妖精鬼怪都在看他們，卻也不再爲難，不再圍觀了。
漸漸逛到了中間那座火堆旁。
這集鎮(zhèn)是圍著火堆聚攏起來的。
這火併不尋常，自有奇異，但也不是什麼焚天焚地灼燒神魂的神火真火，只是指引山間妖鬼精怪前來，又驅散別的邪祟之物。
在火邊宋遊看到了幾名穿著差服的妖鬼精怪，即使是鬼，也不怕這火。
那熊差牛差一見宋遊就遠遠的拱手。
“只是用了句詩。”
三花貓也跳上了一個凳子。
頓了一下，他又說：
“只是方纔熊管事想帶道長出去，道長真應該跟他一起出去的。”
宋遊笑了笑問：
“安知今日身，不是昔時鬼。”
小鬼便也朝他咧嘴笑。
“那怎麼可以？”
宋遊第四次把三花貓看向攤主的頭手動掰回來，又問道：
“怎麼說呢？”
“以前也有人進來嗎？”
熊差應是講給了牛差聽。
“剛纔沒聽清，你怎麼進來的？”
此地有此集鎮(zhèn)，頗爲奇妙，既然以前也曾有人闖入，說不得山下也有關於它的傳說，也許以前也曾有伏龍觀的觀主來過。
小鬼想了想：“不過聽說山神脾氣暴躁，以前有人進來，山神很不高興，和那人打了一架，被打慘了，後來就不出來了，現(xiàn)在都是我們自發(fā)的過來又自發(fā)的推舉一些道行深一些的妖精鬼怪來管事，免得鬧起來。”
“哈……”
“多謝。”
宋遊手動把貓的頭轉了回來，隨即也不管別的妖鬼的目光，只與這小鬼談話。
“我就說嘛！”
“多走大路，最好原路返回，不要亂走，如果遇到有妖鬼精怪同向，儘量和他們同行，能同行一程是一程……”小鬼說著，忽然覺得不對，但細細一想，又沒有想出到底不對在哪裡。
“客官要什麼？”
“難得相遇，想多逛逛。”
銅錢對鬼來說很不友好，最不友好的一點就是不好拿。
“相聚即是有緣，我請足下吃一炷香吧。”
“這不禮貌。”
“只想與足下相談片刻。”
走進棚子，裡頭自有桌凳，不過都很矮小，桌子高度只有一尺多，凳子還不到一尺。
一般來說人死變鬼之後，即使是小孩兒，除非有別的機緣造化，不然也不會再繼續(xù)長大。所以面前這鬼雖然是小孩模樣，可說不準他在這世間存在的年歲比宋遊甚至宋遊的師父還要長，不能把人家當孩童看。但是他們的閱歷見識雖然會不斷增長，可因爲沒有肉身，心態(tài)的成長也會受到影響，所以也不太好把他們當做一個成年人或老人。
他也不與他們走近了，不然人家不自在，他也不自在，只換個方向，又繼續(xù)逛了起來。
所以來集鎮(zhèn)上的多數(shù)鬼要麼去找去換那些很多年都沒有人碰過的銅錢，要麼就要和別的山妖精怪約好，和他們一起來，請這些朋友幫忙拿錢。還有一些聰明鬼乾脆交往了一些有靈性的動物，讓動物幫忙馱錢。
“那有嗎？”
“說來也是有緣。”宋遊答得很隨意，聲音柔緩，“吃過晚飯坐著看星星，看見這邊山下有火光，就跟著走進來了。”
宋遊正好看到一個賣香的棚子，老闆是一隻耗子，這是集鎮(zhèn)上少有的賣與陰鬼有關的東西的地方，因此聚了許多野鬼。
“這樣啊……”
“是啊。”
閒談過半，香也過半。
小鬼跟著唸叨了一句，覺得有意思，便露出笑意，問：“這世上真的有輪迴嗎？”
小鬼右手打了一下左手，看似力重，聲響卻輕。
“恭敬不如從命！”
不過收穫最大的顯然不是買的東西、撿的便宜，而是這場旅途本身。
有時小鬼會問他山下的事，現(xiàn)在哪朝哪代，哪個城哪個村還在不在，宋遊知道的都會給他回答，不知道的也就只能抱歉了。
此地妖精鬼怪數(shù)不勝數(shù)，怕是這幾百裡大山的妖精鬼怪都趕來了，種類繁多，既有貓也有鼠，既有狼也有鹿，既有牛馬兔子，也有草木成的精，還有許多天生地養(yǎng)的山水精靈與死在這條路上沒有散去的鬼，歷朝歷代都有，除了人類以外的萬千靈類在此和諧相處，甚至有自己的秩序，既開闊了他的眼界，也調整了他的認知。
若是尋常有文采的凡人誤入這裡，又能安然離去的話，說不定也會留下一篇傳世的奇遇文章吧？
走著走著，身邊有小鬼看他。
宋遊對這名小鬼也保持著禮節(jié)：“人間有句詩，安知今日身，不是昔時鬼。”
“要。”
宋遊聽來只覺異常有趣。
“剛纔熊管事想帶你出去，伱怎麼不出去？”
“多謝。”
又走幾步，小鬼倒是靠近了他一點，隨即好奇的問：
宋遊好奇心又起來了：“那麼不知如何才能遇見他們呢？”
“這怎麼好意思？”
“偶爾會有，這兩年比較多。”
算是收穫頗豐。
“是自發(fā)的，不過也有山神護佑。”小鬼頓了下，“聽說很多年前就有的，是些離得近的山妖精怪互相換些東西，不過那時規(guī)模沒有現(xiàn)在大，也不是固定在這個地方。好像從幾百年前開始，這裡出了一位山神，山神叫大家來這裡，大家就來了。”
“是巧。”
小鬼是個善談的，邊吃邊講。
“三炷草香。”
“你是神仙不成？”
“這世間少有像道長這樣敢與鬼說話的人了，我也已經(jīng)很久沒有與人說過話了。”
宋遊看別人都點的是三炷草香。
“好巧啊。”
宋遊從一位猴攤主手中買了不少野果，從一位馬攤主手中買了上好的半乾草料，又從一位不認識的山精手中買了一條小魚，最大的收穫是一位狐貍攤位上的蘑菇，松茸雞樅見手青都有，和馬攤主賣的草料一個價。還買了一些外面很少見的奇妙有趣的東西，花了不少錢。
小鬼已經(jīng)吃完了最後一口香灰，起身拍拍屁股，對他說道：“那邊有賣燈籠的，我?guī)闳ベI一個燈籠，再去中間火堆裡求一點火種，這燈籠就變得比平常燈籠還亮了，能燒到天亮嘞，而且還能嚇到路上的邪物。嘿嘿，不該這麼說，不吉利，該說遇不上纔對。不過雖然遇不上，可離了這個集鎮(zhèn)，山路黢黑，還是該有個燈籠照亮纔好。”
“好嘞！”
一人一鬼互相行禮，相對而坐。
“這裡這麼多鬼，你就一點不怕？”
宋遊想了想。
“原來如此。”宋遊點點頭說，“那人可真沒禮貌。”
大概率不是朝廷或天宮敕封的山神，那類山神通常不會對妖鬼這麼友好，相對起來，更可能是這座山自行蘊養(yǎng)出了精靈，被山中妖鬼精怪尊稱爲山神。而且這位山神能在這大山中間劃出這麼一片區(qū)域，依託凡間又遠離凡間，實在是了不得的本事，只有這片大山本身蘊養(yǎng)出來的精靈纔有可能依託這座大山做出這等佈置。
宋遊亦是還了一禮。
“不要推辭了。”
銅錢很重，流通越廣就越重，最重的好比千斤，道行不夠的鬼是拿不起來的。
“鬼有什麼可怕的？”
“很多次了，數(shù)不清了。”小鬼笑嘻嘻，“就是這裡挺沒趣的，盡是些山妖精怪用的東西，沒多少是鬼用的。”
“可不是嘛！”
“邪物？是什麼呢？”
“既然你請我吃了香，那我便也送你一物算作還禮吧。”
宋遊轉頭一看，是個模樣乖巧的圓臉男童，八九歲的樣子，與他走同一個方向，總轉頭瞄他，眼睛很有靈性。
不過這類香沒有願力加持，對道行的幫助極度有限，更不能幫這些野鬼走上神道，主要作用還是飽腹。平常集市沒有開的時候，弄不到香火的他們多數(shù)是以山間晨露、晚間暮靄爲食，過得很清苦。
“不太好說，有很多種，多是自然誕生的邪物，或是充滿怨恨的陰鬼，至於天性野蠻的精怪和吃過人的山妖倒是少見。”
“只是一介凡人。”
“山神？”
而且這裡用的是銅錢。
他的道行不錯，可以吃香灰，普通的野鬼只能吃香燒出的煙氣。
“足下來此地多少次了？”
又聽小鬼笑說，山下的很多人將妖精鬼怪醜化得很嚴重，總覺得他們可怕、醜陋而沒有理智，或者就是女性妖鬼一見窮酸書生就把持不住自己，他們往往都是把這些東西當笑料來看的，常看得哈哈大笑。
“一來此地道長不宜久留，留得久了，也許就走不出去了。二來這裡出去的路很多，道長不見得能走回自己原來的地方，很可能等到天亮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到深山中去了，這時身前身後的路都已經(jīng)不見了。三來離了這火堆，其實有很多兇惡的邪物，就是我們都得小心經(jīng)過，很多無意闖進來的凡人走不到這裡來就被吃掉了，道長來的路上沒有遇見，實在是運氣好，要是回去遇見了，可不好辦。”
“我沒見過。”
宋遊朝他點頭微笑。
突然進來了個活人，無論是在此吃香的野鬼，還是與野鬼同來的山妖精怪，都不斷的將目光往宋遊這邊瞟，說話的聲音也小了些。三花貓則扭頭一眨不眨的盯著攤主看，看得人家攤主有些害怕。
聽小鬼抱怨，這集鎮(zhèn)上妖鬼精怪都有，大家對鬼最不好，也最看不起鬼，鬼在這裡地位最低，能買到的東西也最少。
“不知此地是何人所建？還是說大家自發(fā)的組建起來的？”
小鬼嘆了口氣：
“要點燃嗎？”
“真是膽大！”
宋遊第五次掰回三花貓的腦袋，又拍拍她，便笑著隨小鬼往外走去。
這小鬼看起來雖小，可言談之間頗有氣質，不像普通人，自己之前請他吃香，他應下來時，應該就已經(jīng)有了回禮的想法。
所以宋遊也只推辭一次。
於是果真去買了一個燈籠，小鬼從身上掏出錢來結賬，比三炷草香還要貴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