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進去也無濟於事。”
蔣進雖然有些發抖, 但是情緒很穩定,聽見黎暉的話只是點點頭,
“我知道, 我就想近一點看看他。”
黎暉打了一個電話, 低聲說著什麼, 蔣進並不關心, 他了解黎暉, 他相信黎暉一定有辦法。很快從走廊那邊走過來一個小醫生,年紀很輕,手上拿著一套藍色無紡布的滅菌服, 他顯然不認識黎暉,看著蔣進和黎暉, 有點猶豫的問,
“石頭哥?”
黎暉沒動地方也沒說話, 蔣進走過來衝他點頭,那小醫生就拉著蔣進離開了。
ICU是有兩個門, 一個在病區走廊,一個連著手術區的電梯間,小醫生把蔣進帶到門口,囑咐了幾句,然後約定十分鐘後在這裡接他。
ICU裡很安靜, 除了心肺監護儀偶爾滴答幾下, 靜的連呼吸聲都聽不見。蔣進走到6號牀跟前, 林建東就躺在那兒, 已經做了二次搶救手術, 病危通知書和密密麻麻的注意事項貼在牀腳,蔣進蹲下去看了兩眼, 看不太懂,字跡太潦草了,大概就是說牀上這個人活不了多久了吧。
蔣進站起來,覺得頭有些暈,林建東看起來非常虛弱,臉色蠟黃,蔣進伸手摸了摸他的腿,硬邦邦的打著石膏,他上半身裸著,電線從棉被裡伸出來,手上插著針頭,臉上罩著氧氣罩,各種線糾纏在一起,就好像一隻大手牢牢的攥著他的命一樣。
蔣進俯下身看他的臉,他以前沒發現林建東臉上的紋路這麼深,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認真的看過這個男人了,因爲不能進食只能靠腸營養液維持,所以林建東的兩頰是凹陷的,眼角和嘴角旁的皺紋波波折折的散漫著,蔣進想,他真的老了,不再是當年穿著軍靴站在他家院子裡吆五喝六的林建東,也不能再一腳把他從屋裡踢到屋外,也不能再一個耳光打的他滿嘴是血,當然,也不能再牀上緊緊的按著他折磨了。
他以爲他永遠不會老,他以爲他永遠不會死,他以爲他是他這一輩子的夢魘,擺脫不了。可是突然之間,他好像就要……死了,或者已經死了。
蔣進打了個寒顫,手伸進被子裡,這隻沒有輸液的手還有著一絲絲的暖意,這暖意順著胳膊慢慢爬進蔣進的心裡,那塊在心裡凍了多年的冰就這樣融化了,冰涼的水汽蔓延到蔣進的全身,洶涌的撞擊著他,尋找著出口,終於從壓眼眶中宣泄而下。
握著的手抖了一下,蔣進覺得自己冷的在打顫,可是那手又清晰的抖了一下,蔣進擡起頭,才發現林建東正看著他,他的眼睛沒有神采,但是瞳仁卻黑漆漆的盯著他,蔣進一下就晃了,他想喊醫生,一扭頭看見了黎暉,黎暉在門口的玻璃後衝他壓了壓手,蔣進明白黎暉是讓他冷靜,之前林建東也清醒過,但是時間都很短。
蔣進蹲下來,儘量靠林建東近一點,林建東的手掙出來,費力的想擡起來,但是他太虛弱了,沒有一點氣力,最後還是蔣進握著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林建東扯了一下嘴角,也許是想笑,也許是想說話。
一萬句話涌在蔣進的喉頭,末了只說出一句,
“想喝水嗎?”
林建東沒什麼表示,他只是貪婪的看著蔣進,一下眼都不願意多眨,蔣進知道時間不多,等會兒護士換班查房,他必須走,
“你有什麼要說的?”
蔣進覺得這句話很不吉利,像在讓林建東留遺言,但是他必須問,因爲這的確有可能成爲林建東最後說的話。
林建東的手指在牀單上細細劃著,蔣進把他的手指擡到自己手心,林建東的指甲已經長了,劃在手心尖尖的,因爲力氣不夠,林建東中途停了兩次,才寫完,蔣進把他的手掌翻過來,慢慢的劃著,最後問,
“是這樣嗎?”
林建東張張嘴,然後疲倦的閉上了眼睛。
蔣進出來以後,黎暉沒問,蔣進也沒說啥,兩人沉默著往外走,醫院有六部電梯,他們到樓下時,陶美娟帶著秘書剛剛走進對面的電梯,黎暉停了一秒,蔣進跟在後面被擋住,陶美娟扭過身來只看見黎暉,便禮貌的點了一下頭,黎暉只是站著看她,沒什麼反應,等到電梯門合攏,黎暉才讓出道來,
“她最近瘋了一樣的在找你。”
蔣進點頭,他和陶美娟打交道很少,但他和政府部門卻不陌生,深知陶美娟要想調查他,祖宗八倍都能從土裡翻出來,他和林建東的關係,甚至最細微的東西可能就在陶美娟案頭上擺著呢,這時候如果當面遇到,陶美娟輕易就可以將他帶走,後面就只能任人擺佈了。
黎暉他們回到家時,路雲平正在給泡泡打電話,黎暉接過電話,聽見泡泡在裡面喊爸爸,繃緊的臉上終於有一絲絲笑容,父子倆在一旁說著沒營養的話,這邊路雲平給蔣進倒了一杯酒,
“見到了?有什麼打算?”
蔣進晃著杯子,
“他指甲長了。”
路雲平愣了一下,然後明白過來,
“唉,你也別太悲觀,他病危都下過兩次了,不是還在那躺著,惡人命硬。”
蔣進勉強的笑笑,
“惡人命硬,這會真希望他是個惡人。”
蔣進晚上不打算住黎暉這兒,可是他還沒出門,陶美娟的電話就到了,開門見山
“路總,蔣進回來了。他現在在你那兒嗎?”
“陶處有什麼事兒?”
“路總,咱們別兜圈子了,現在每一分鐘都在和檢查團搶時間。”
“陶處,不是我在兜圈子,實在不明白,蔣進已經離開龍騰,也離開了安和,他和高鐵項目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陶美娟在那邊沉默了很久,才說,
“可是建東和高鐵有關係。”
路雲平不接說,等著陶美娟說下去,
“麻煩路總開門。”
路雲平走到門邊,院子外依次停著兩輛紅旗車,不用看車牌就知道是政府公車,外面下了雨,有人爲剛剛從車裡出來的陶美娟撐著傘,黎暉也跟過來看了一眼,然後打開門,對著陶美娟微微示意,然後擋住了身後的秘書,陶美娟回過頭有些不屑的看看黎暉,然後對秘書說,
“你們在車上等我。”
沒有茶水,沒有寒暄,陶美娟走到沙發旁坐下,路雲平坐在他身邊,黎暉沒有跟過去,仍在門廊邊站著,而蔣進站在他身邊。陶美娟從進門就在打量蔣進,坐下後才說,
“蔣進先生,能坐到我對面嗎?”
她在仕途混了幾十年,講話自有一派威嚴,蔣進沉默了幾秒,還是慢慢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陶美娟用一種十分複雜的眼光審視著他,從頭到腳,連指甲縫裡都嚴密的掃視了一番,才幽幽的說,
“你和照片上不太一樣,和別人講的也不太一樣。”
蔣進還是垂著眼睛不講話,陶美娟看著窗外的雨簾,不知在對誰說,
“我知道建東愛玩,我從來不管他,男人嘛,有幾個不吃喝嫖賭的。我一直以爲我會遇到年輕女孩子挺著肚子打上門來,可是這麼多年,建東這裡風平浪靜,從沒鬧出什麼難堪的事兒,我心裡還一直覺得自己挺幸運的,沒攤上這種事,鬧了半天……”
她看著蔣進,
“原來是個男人。”
路雲平心想,他又不是沒把小姑娘的肚子弄大過,這種事要都能打到門上,林建東就白在西京城混這些年了。陶美娟說到底是個女人,男人圈子裡玩的多誇張,她可能想不太出來,更不可能把這種事安在自己男人頭上了,這可能是所有女人共同的天真之處——全天下貓兒都偷腥,獨獨我養的這隻又傻又憨不會的。
陶美娟把膝頭的卷宗打開,從裡面拿出一沓文件擺在桌子上,
“蔣先生的能力真是令我大吃一驚,蔣先生的手段也的確厲害。”
蔣進伸手把東西接過來翻看,一時間屋子裡沒人說話,屋外嘩嘩的雨聲傳進來,更顯得慌亂不堪,陶美娟扭過頭,看了看路雲平,又看了看黎暉,最後還是對路雲平說,
“可以給我一支菸嗎?”
路雲平爲陶美娟點了煙,蔣進恰好也把東西看完,陶美娟隔著煙霧問他,
“蔣先生吃驚嗎?”
蔣進搖頭,
“他說過的,如果死了,就什麼都留給我。”
菸灰撒了陶美娟一身,她低頭撲簌了幾下,再擡頭時,剛剛眼裡的震怒已經退了下去,
蔣進抽了兩張紙遞過來,又淡淡的解釋,
“他沒有兒子,讓我給他披麻戴孝摔火盆。”
陶美娟狠狠的吸了兩口煙,
“你在國外讀過書,也許你覺得這些公證文件是有效的,但是我現在一句話,它們可以一文不值。”
蔣進把文件整理好,又放在先前的位置上,
“我相信您有這樣的能力,其實這些東西,對我而言本身就沒什麼價值。”
蔣進頓了一下,聲音有些顫抖,
“人都要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