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普斯從一片黑甜裡醒過來，這一覺睡得極好，沒有夢境，卻讓他如同置身母親懷抱之中一般溫暖安全。

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的環境並沒有給他造成什麼困擾，他坐起身來，四下看了看，驚訝的發現不遠處有個倒在地上的人。

那是個少年，他金色的長髮就像初生的陽光，點亮了這一片漆黑的空間，散亂在身側的長髮間露出來的皮膚白皙到近乎透明，裹在長袍底下的身形纖瘦細弱。

瑟普斯瞅著他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慢吞吞的爬起來向倒在那兒的少年走去。

他沒想到，這裡還會有另一個人出現，雖然不知道這是哪裡，但瑟普斯覺得這應該獨屬於他的地方纔是。

靠近了能夠嗅到瀰漫在空氣之中的極淺淡的香氣，似乎是蜂蜜的香甜，又像青草的芬芳，讓人聞了感覺心情舒暢。

瑟普斯伸手搖了搖倒在地上的少年，在少年隨著晃動露出臉來的瞬間屏住了呼吸——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造物主彷彿將所有的寵愛都傾瀉在了少年的面容上，每一分都被細細的雕琢過，讓人禁不住對少年傾盡一切的好，恨不得將所有美好的詞句都堆砌在少年身上。

此刻少年嘴脣緊抿著，眉頭隆起，難過的模樣讓人心碎。

瑟普斯呆愣了半晌，才從少年的美貌之中回過神來，他眨了眨眼，最後一屁股坐在了少年旁邊。

他知道這是誰了，據諸多文獻與讚頌諸神的詩歌記載，眼前這個倒在地上的少年，大約是從來沒有在他眼前出現過的愛.欲之神厄洛斯。

既然沒有辦法將這位神祗喚醒，那麼就這麼坐在他身邊看著他，也是一種無上的享受，瑟普斯不準備在死了之後還虧待自己。

他伸出手撩起少年的一絲柔軟的金髮在手中把玩著，而後盯著那一小撮金髮發起了呆。

不知道米諾斯……瑟普斯思緒微微一頓，最終卻是將這份想法靜靜的擱置在了一旁，並不打算更深入的思索下去。

他最對不起的，就是米諾斯了，不管是生前還是死後，仔細算算他跟米諾斯相處的時間，似乎都少得可憐——甚至除了童年的那段日子之外，他們之間的相處還不如跟赫拉克勒斯相處來得多。

他似乎總是忙碌的，忙著成爲克里特的勇士，忙著整理斯巴達的政務，忙著復國，忙著征伐，忙著拯救世界。

兩個人之間的聯繫彷彿就是曾經童年少年時的回憶和期間往來的信件了，瑟普斯嘆了口氣，覺得自己談個戀愛談成這樣米諾斯還沒跟他分手實在是個好男人。

可惜現在怕是連信件都沒辦法往來了。

瑟普斯捏著人家的金髮，目光沉沉，心裡十分難過。

被蛇獴馱在背上頂著浪濤和颶風一路狂奔的米諾斯也十分難過，他緊緊揪著蛇獴背上的毛皮，被水和風中包裹著的鋒銳物體劃得遍體鱗傷滿身狼狽，卻一聲不吭的安靜呆著，在混亂不堪的人間飛速前進。

陸地之上的情況比冥府要糟糕許多，冥土總是有著諸多冥府神坐鎮的，除卻一腳踏入不該被涉足的禁區的亡魂之外，其他的尚還有補救的餘地，但人間卻沒有那麼幸運了。

掌管人間與人類生存的奧林匹斯神祗早已隕落了大半，剩下的根本成不了什麼大氣候，而如今冥府神似乎也出了頗大的問題，人間的混亂無人能夠阻止，死去之後滯留人間的亡魂也沒了人引渡，生靈與亡魂茫然的在這神棄的世界上共存著，期待著不知何時纔會降臨的光明。

長此以往情況會變得相當的糟糕。

一路上米諾斯又遇到了數次地震和一次小規模的海嘯，這讓他對身處近海城邦的愛人深深擔憂。

哪怕被諸多神祗委以重任並且信任著，他的愛人也只是個普通人類而已——甚至都不如擁有半神之體的他來的強壯。

成功逃出城邦在寬闊的郊外呆著的敘列伊斯人們也剛剛經歷了一次可怕的地裂，好在距離城邦的那片海域並沒有第二波海嘯發生，這讓這些逃出生天的人們鬆了口氣，氣氛卻依舊沉重的緊繃著。

人們從勇士們手中領到了從破破爛爛的城邦中搶救出來的食物，食不知味的吃完之後只能滿目擔憂的看向一片廢墟的城邦。

那是他們的家園，即便已經到了這種時刻，他們也並不想離開。

去了別的城邦也只能重新淪爲奴隸，過得恐怕還沒有現在舒坦，不到萬不得已，他們絕不會選擇投靠另外的城邦。

而能夠領導他們的國王還在昏睡之中，所有人都束手無策。

“那是什麼！？”人羣中傳來一聲尖叫，所有人如同被蜜蜂東西蟄了一樣猛地從地上跳起來，警惕卻又帶著一絲膽怯的看向那個人所指的方向。

那是一頭體型巨大的怪物，它身上還沾著血，腥氣撲面而來，讓人們的神經繃緊了彷彿下一瞬間就會崩潰。

他們經不起再一次的打擊了。

“看它背上！”攔在人羣之前的勇士眼尖的看到從怪物背上爬起來的人影，驟然鬆了口氣，大喊道：“是克里特的王！”

米諾斯甩了甩幾乎已經要失去知覺的手，絲毫不介意自己狼狽的模樣，稍微緩過來之後便從蛇獴背上一躍而下，而蛇獴也在他離開自己的瞬間變回了原來的大小，直接向著人羣護著的地方竄過去。

它好久好久沒有看到瑟普斯了。

“克里特是誰去幫忙了？”米諾斯問。

“是赫拉克勒斯大人。”勇士答道。

米諾斯有點兒不爽，卻還是鬆了口氣，他本來以爲蛇獴是帶他會克里特的，沒想到直接奔著敘列伊斯來了。雖然不高興情敵沒有在這麼危險的時候陪在瑟普斯身邊，但至少赫拉克勒斯的能力很強，能讓他放下心來幫著瑟普斯處理這邊的事情，不至於太擔心克里特的情況，也是幫大忙了。

以現在人間的情況來說，赫拉克勒斯想要從克里特趕回來簡直是癡人說夢，只能呆在克里特好好處理事務了。

米諾斯四下看了看，“瑟普斯呢？”

“……”勇士抿了抿脣，“國王陛下在預言之後便昏睡不醒了。”

米諾斯瞬間瞪大了眼，火氣噌的就冒了出來——他是清楚的知道瑟普斯進行預言是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的，只是一個普通人的瑟普斯根本承受不住預言術的代價。

瑟普斯的預言術也是先前米諾斯十分不安的源泉，他最害怕的就是在人類陷入絕境的時候瑟普斯會選擇犧牲自己爲人類預言未來。

哪怕曾經普羅米修斯在安慰他的時候曾經告訴過米諾斯，預言的“創造”和“預知”完全是不一樣的，“預知”所付出的代價比起“創造”要低很多，先前在斯巴達時瑟普斯進行的預言的範圍屬於“創造”，這才導致他大病了一場，而“預知”，僅僅只是將所有可能的未來其中一種抓取出來確立，並且告知人們，做這種形式的預言的先知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就比之前者要小很多了。

然而這也都是相對的，如果瑟普斯是針對整個人類、世界甚至於宇宙預言，哪怕只是“預知”的形式，瑟普斯也會死，米諾斯清楚的知道。

“誰讓他預言的！？”米諾斯狂怒的咆哮。

勇士看了一圈周圍似乎稍微燃起了一些希望的民衆，聲音低如蚊吶，“是……卡俄斯大神。”

米諾斯深吸了口氣，他知道這種時候不能泄露出不安來動搖民心，咬著牙將內心翻涌的憤怒和痛恨壓下去，邁出步子向瑟普斯所在的地方走去。

他沒有任何時候比此刻更加覺得神祗的可惡，令人痛恨。

克里特的王沉默的坐在昏睡的愛人身邊，小心的摟住他的身體，避免愛人被地上和樹上所附著的尖銳的東西劃傷。

蛇獴在瑟普斯身邊轉來轉去，然而任憑他怎麼呼喚磨蹭，瑟普斯也不見睜開眼。

米諾斯擡手理了理瑟普斯有些凌亂的髮絲，神情專注。

突兀的，他呼吸一滯，愛人的褐色的頭髮突然渲染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色，仿若初生的陽光一般散發著微弱的光芒，他嗅到一絲與如今溼漉漉的海腥氣頗爲不同的氣息，像是蜂蜜的甜美，又清晨沾著朝露的青草芬芳。

那是瑟普斯身上散發出來的，他原本有些冰涼的身體開始變得溫暖，連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清新起來。

原本只是極爲微小的變化，在米諾斯的感知裡，瑟普斯身上的變化越來越大，眼尖的他甚至看到他們身邊枯萎的草地在瞬間長出了嫩綠的新芽。

瑟普斯身上正在發生什麼——那是能夠影響整個世界的變化。

米諾斯闔上眼深吸了口氣，像敏銳的窺見了變化的勇士們使了個眼色，“往陸地深處走，我們需要一個能容身的地方。”

敘列伊斯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不適合回去，誰知道瑟普斯的變化會給身邊的人帶來什麼。

但就目前的情況來說，似乎充滿了希望。

手中漂亮的金色髮絲突然間像是被灼燒了一樣捲曲起來，而後像是失去了生命力的枯草一般在手中化作了灰燼。

瑟普斯從發呆中驚醒，猛的甩了甩手，視線移到厄洛斯身上，驚駭的發現眼前的美少年一點點的化作了灰燼——從灰燼之中鑽出來點點熒光，在漫無目的的漂浮了一陣之後，突然竄過來沒入了瑟普斯的身體裡。

瑟普斯猛地後退兩步，卻因爲踢到了什麼而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

他擡起頭來，入目的是坐在神座之上陷入沉眠的塔耳塔洛斯。

瑟普斯張了張嘴，剛想要說些什麼，眼前的深淵之神卻也如同厄洛斯一般迅速的枯萎化爲了灰燼。

連同他的神座一起。

瑟普斯看著從灰燼之中鑽出來的熒光，它們那麼美，看起來就像是夜空中懸掛的星辰。

然而這卻是對他照顧頗多的神祗所化成的，熒光緩緩的向著瑟普斯靠近，即便是死亡也不曾讓他畏懼的瑟普斯拒絕的後退，轉過身想要逃離這片無邊際的虛空。

轉身之後的瑟普斯卻沒能邁出哪怕一步——他的身後是安然沉眠的睡神修普諾斯，他身邊是瑟普斯熟識的他的孿生兄弟死神達拿都斯，還有一直都端著天平的正義女神。

無邊際的虛空似乎被各種各樣的沉眠的神祗填滿了，他們或安詳或憤怒或扭曲的神色被固定在了沉眠或者隕落前的一刻。

然後在瑟普斯眼前如同被抽取了全身的血液一般變得乾癟枯槁，如同枯草一般失去了所有的生機化爲灰燼。

漫天密佈的熒光閃爍著，將這片漆黑照爲白晝。

它們爭先恐後的鑽進瑟普斯的身體裡，渾然不顧瑟普斯的僵硬與驚慌。

他在吞噬神祗。

這個認知讓瑟普斯渾身冰涼，他甚至看到了普羅米修斯和阿瑞斯，瑟普斯在那瞬間連呼吸都停滯住。

我到底在做什麼！

“不！住手！快停下！”瑟普斯嘶吼著，驚恐的揮舞著雙手，企圖拒絕那些光點的沒入。

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他眼睜睜的看著他所敬愛的師長和被他欺騙隱瞞的朋友如同達拿都斯他們一般枯萎化作光點，然後鑽進他的身體裡消失不見。

被迫吞噬了被自己視作友人的神祗們這個現實讓瑟普斯無法接受，他痛苦得幾乎要窒息，驟然涌起的難堪與噁心讓他跪倒在地上乾嘔起來。

直到這一片虛無重新變得昏暗無光，瑟普斯瞪大雙眼看著眼前的虛空，和從虛空中邁步走進來的人影。

“你做得很好，我的孩子。”卡俄斯俯身將瑟普斯臉上的淚痕拂去，“人類的未來將是光明的，你的預言會成爲現實。”

說罷，卡俄斯的身體也如同先前的神祗們一般化作灰燼，熒光在瑟普斯頰上輕輕蹭了蹭，像是在安撫他，而後鑽進瑟普斯身體裡。

虛無重歸寂靜，困住瑟普斯的空間開始片片碎裂崩塌。

瑟普斯終於明白了自己身處什麼地方。

萬物初始之地，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