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坐在靠近窗戶的那個位置。
她特意選擇了一家不禁菸的咖啡廳, 「Sobranie」的煙盒橫放在木質(zhì)的桌子上。陽光很好,掃過桌上那些障礙物,將它們的影子投射的很長很長。
煙霧像是不均勻的白色屏障, 在她面前嫋嫋升起的同時, 也將她憂鬱的表情一同擲於模糊的邊緣。
很快, 玻璃外的某個男子提著一隻包下了出租。女人愣了愣, 伸手掐掉了夾在指間的菸捲, 端起身前的黑咖啡抿了一口。
男子推門而入,擡頭環(huán)顧了咖啡廳一遍,女人微笑著伸手示意在這裡。於是他便向著那個位置走去:
“節(jié)假日還穿的這樣正式麼, 榊?”女人稍有打趣的語氣,眼見面前穿著黑色西服的男子坐下, 自己便也重又靠回了椅子。
“阿薰我今天有點趕時間……” 榊太郎伸手看了下手錶, 他預(yù)定了下午四點去倫敦的飛機票。
女人看著他的表情頓了頓, 隨後便又一次笑出了聲:
“我要說的東西很快的,榊。”她又一次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對面的男子則問侍從要了一杯藍山,便重又將視線投向面前的女子。
他在前天得到了一個噩耗,那位他始終不願提及的少女,在他以爲的幸福中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直到那封沉重的遺書交到他手上,他才恍然…不, 也許是確定了一些事情, 那位少女在四年前所說的話, 從未因爲時光流轉(zhuǎn)而改變。
對面的女子看向他的表情讓他覺得有些奇怪, 似乎想笑, 卻又笑得並不自然。不遠處的菸缸裡有好幾支菸蒂。她除非在工作的時候纔會抽菸抽得那麼兇,因此意識到什麼的榊太郎終於沉吟了一下開口:
“阿薰你……”
卻不想女人搖著頭打斷了他的話:
“榊……”她注視著對面男人的臉頰, 她愛了他太久太久,似乎從意識到這個人開始,他就成爲了自己的一種習慣。因爲是習慣,所以有時的忽略也成爲了家常。手上的戒指還會映著陽光閃閃發(fā)亮,但她忽然之間對他們的感情沒有了底氣。是誰的錯,她已經(jīng)無心糾纏,她只知道,自己真的有點累了。
“?”男子詢問的眼神。
“……我們…分手吧。”立花薰說完便咬住了嘴脣,嘴角是勉強勾起的一抹笑容。
“……”榊怔怔地看著她,他隱隱能預(yù)感到這一天的到來,但他從沒想過「這一天」會是今天。對面的女人,永遠那麼堅強的女人,自己的猶豫終於把她消磨殆盡了嗎?
“噗,阿榊你那是什麼表情?”反而是立花,像是終於說出了那句最爲關(guān)鍵的話,忽然有一種超脫的感覺。
“……”男子不可思議地的眼神終於收斂起來,但視線還是無法從她身上挪開。
“我是說認真的,阿榊……”立花忽然扭頭看向一邊的玻璃外,“稍微…覺得有點累了呢。”她的側(cè)臉被陽光照得愈發(fā)明亮,大波浪的頭髮今天沒有紮起來,而是蜿蜒著垂過了肩膀。
“……對不起。”男子結(jié)末說出了這三個字,他忽然找不到什麼更貼切地能夠?qū)α⒒ㄞ拐f的話,而這三個字則是他唯一能想到的。
“……”女子聽聞回過頭對他微笑了一下,“究竟是誰對不起誰呢?”她喃喃道,這種事情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甚至連與他分手,她也是在出口前一分鐘才真正下定決心的。
之後,她將視線落在面前的戒指上。
相當樸素的一隻戒指。
連選擇訂婚戒指的時候,他們都沒有一同前往。那個爽約的人是自己,那段時間因爲一個實驗項目而忙得天昏地暗,拜託榊的時候還敷衍地說「我相信你的眼光」。結(jié)末這對戒指,實際上並非她喜歡的款式。
女人終究喜歡炫耀自己的幸福,而簡單如此的一枚戒指不足以宣告她的幸福。她承認接到它的時候,那種溢於言表的快樂感恐怕再難體會,只是沒有想到,快樂的來去竟然這樣迅速。
沉默了一會兒,立花薰終於伸出手指慢慢捋下了那枚銀色的指環(huán)。
她曾發(fā)誓,無論遇到多困難的事情自己都會將它好好戴在左手中指上。卻不曾想過,最後摘下它的人就是曾經(jīng)那個信誓旦旦的自己。
在時間面前,她終於潰不成軍。
“戒指還給你……還有,我早就想說這個款式我一點也不喜歡!”她將那枚小小的指環(huán)在手指間摩挲了一會兒,最後終於戀戀不捨的推到了對面男子的手邊。
又失去了一個重要的人,事實上榊到現(xiàn)在依然不能明白,自己對那位少女的感情爲何會影響到他與立花薰幾乎無法撼動的聯(lián)繫。
原來即便是註定的東西,只要你不親手保護,也會轉(zhuǎn)瞬消逝。
女子說完便拿起包起身。將自己那一份餐點費付清,便笑著看向榊:
“誒呀,忽然覺得好輕鬆!”她舉起手臂伸了個懶腰,視線重新對上榊的時候,她只淡淡說了兩個字:
“再見。”
“……”男子頓了頓,他在思考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起身去送一送她,但忽然想到他們之間已經(jīng)不是那種關(guān)係。終於連習慣都變成得陌生,讓他在失去的時候才真正清醒過來。所以最後,他只說了「再見」二字。
玻璃外的女子鑽進出租車,榊目送著她遠去的背影。心裡的痛覺終於由淺至深,最後劃開一條口子,讓他疼得無處遁形。
他伸手捂住胸口,陽光將他塗進光明,一片安寧。
※
倫敦幾乎沒有變化。
他走上街道的時候,恍然有一種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感覺。
那時候的他追隨立花薰來到這個典雅的城市,陪她追逐夢想。
直到多年後的現(xiàn)在,他們才真正看清所謂夢想的代價。連連接他們的那條隱形絲線都在不知情的時候被扯斷。而拿起剪刀的人,現(xiàn)在想來大約真是自己吧?
他搜尋著每一個熟悉的景點,它們在他大學(xué)的時候,在□□年前是如此明豔而鮮活的存在著。以至於在□□年以後,就像是在盤點著自己的記憶,再次浮現(xiàn)眼前時,他忽然百感交集。
腳下溼潤的石磚,他要去的埋葬著那位少女的公墓。
他始終不願開口提及她的名字。
他與那位少女是在英國相遇的。那時候的自己正在研習鋼琴演奏碩士,而她正是自己指導(dǎo)老師所收的一名學(xué)生。
小小年紀就可以將貝多芬的《悲愴》三部曲演奏的淋漓盡致,甚至連一向古板的老師都不吝言辭表揚過她。
而自己那時顯然沒有現(xiàn)在成熟。揹著老師把古典名曲改得面目全非的事情也常常幹著,《悲愴》就是其中之一。
因此那天午後,他在自己所就讀的大學(xué)琴房與她相遇,那位少女是來尋找老師還課的,自己則坐在了老師經(jīng)常上課的教室,彈奏著那首被自己綴了一大堆伴音的《悲愴第二樂章》。因爲改得太入迷,連她走進琴房都不知道。直到她笑著用英語說道「Crazy!」,他才恍然醒悟。
雖然是個孩子,榊與她交談得卻很投機。
所以在聊天的間隙,她在另一架鋼琴前坐下,學(xué)著他的模樣彈起了《悲愴第二樂章》。也直到這一刻,榊太郎才真正相信世界上真的存在天才。
她幾乎沒有加錯伴音,在哪個位置,加上哪個音,她一遍就全部記住。精準的讓他吃驚。
這是他與薰的感情漸漸出現(xiàn)矛盾時出現(xiàn)的一位神奇少女,那以後他們也在學(xué)校見過幾次面,雖然年齡相距很大,但卻相談甚歡。
也許是她身上對音樂靈敏的感覺以及精湛的技術(shù),讓榊太郎忽然眼前一亮。
簡直就是忘年之交,他從沒想過能和一個孩子聊得這樣暢快。
直到兩年之後,十五歲的她重又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他漸漸淡忘的記憶便又一次被喚醒。
連血液都像是沸騰起來,榊太郎一直認爲是因爲那位少女,自己對音樂的熱愛與理想纔會被喚起。
她對音樂要比外表活潑太多,聽說她在自己班級並不和羣,但在他的琴房裡,那位少女卻意外的多話。
大概和他一樣,他們之間更像是一種Soulmate的關(guān)係。
在音樂之外,一個是膽小寡言的國中生,一個則是給人刻板印象的老師。只有午後的琴房,他們自己知道,越開社會所賦予的條條框框,徜徉在音樂之中的感覺。
所以漸漸的,他們在精神上形成了某種依賴關(guān)係。
而證明則是,她在接到父母要求回英國出道的通知後,甚至因爲害怕與自己分別而向當時明明是她老師的榊告了白。
快樂被收斂的時候、聽見那句告白的時候,他才惶恐的將「倫理」二字擺上檯面。
畢竟是名義上的師生,畢竟年齡相距如此之大,況且阿薰還在英國努力著。
所以他很快便用那套義正言辭拒絕了她,並且始終相信自己在她今後漫長的人生旅途中,只會是途經(jīng)的過客。
直到這封信落入自己手中。
那位少女的執(zhí)著讓他吃驚,或許正是擁有這份超出常人的堅持,她才能被稱爲天才。
他站在公墓前,手上是一支白色的玫瑰。
現(xiàn)在,他的Soulmate正躺在裡面,她可以爲了堅持毀掉自己的前程,或許她從頭到腳都有著他所無法理解的東西。平常人、包括自己在內(nèi)所注重的前途,在她眼中不過是一片雲(yún)彩。她只爲自己的心所支配,是名副其實的活在精神世界的人類。
那個發(fā)光的世界,並不是榊太郎能完全明白的。
而那位少女卻爲他義無反顧地走了進去。
他從包裡掏出了那張照片,面對她的執(zhí)念,他始終無法給予回覆。這是一場華麗的相遇,結(jié)局卻悽慘的誰都想不到。
連帶著她的去世,以及薰的離開。
陰沉的天空,他知道倫敦多雨,擡頭才感覺到雨絲打上了自己臉頰。
他伸手摸了摸石碑,就像是很久之前伸手摸上那位少女的頭頂。只是曾經(jīng)溫暖的感覺現(xiàn)在已經(jīng)冰冷無比。
他在雨中駐足。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無論是他對薰,他對那位少女,還是那位少女對他,亦或薰對他的感情都到達了一種平衡。
一種名叫飽和的平衡。
他將那張照片和那封信放在了墓碑上。那是她的感情,他無法承諾也不能承諾。
他站在陰沉的天幕之下,終於嘆了口氣背過身,離開了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