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初的第一日，竟就這樣糊里糊塗的過去了，睡前柳官跑過來又是一頓唸叨，這沒有吹風(fēng)機頭髮一下幹不了，我就這樣將發(fā)掛在牀邊仰著頭睡了一晚。

夢裡又見著那張牙舞爪的周小霸王喚了他手底下的惡奴來張府門口逮我教訓(xùn)，偏不巧我正要出門，一衣領(lǐng)就給拽了過去，眼看那比我胳臂還粗的棍子就要落下來，就看見張睦恭一個健步衝過來護我，“徐懿！”

“徐懿，該起來做事了——徐懿——”怎麼是柳官的聲音，我定睛一看，那把我攬入懷中的不正是細胳臂腿兒面色比我還嬌俏的柳官，不由嚇得一下彈開。

“哎呀喂……”我滾落到硬地面上，疼的一下清醒了，柳官聽到急得敲門，“徐懿你怎麼了，是不是昨兒的傷還疼?！?

“沒事兒，我，不小心磕了一下?！蔽亿s緊爬起來穿好衣服梳好髮髻子開門，天才剛亮，只見柳官等在外面，一張臉兒比敷了粉還要細嫩，我竟然在夢裡摧殘了那麼一個天真爛漫的十六少年……真是罪過啊。

早飯就是一碗稀粥搭鹹蘿蔔，偏我不愛吃蘿蔔，幹喝了白粥就隨柳官上工去了。奴才的衣服前襟較短，但杞哥兒的衣服我穿著還是有些長，生怕踩到前擺就摔一跤，加上昨天的教訓(xùn)，我走路格外慢。

“徐懿，你走快些，今早方公子和岐攀公子要來府上討論雜學(xué)，我們?nèi)ネ砹耍与m不會怪罪，但總歸不好?！?

方公子我是知道的，怎麼又多了個岐攀公子?！安恢使邮莻€什麼樣的人物？”

“岐攀公子啊，他是竇家的五公子，平日裡去各處遊歷,很少呆在錢塘，前幾日纔回來的。他，方公子，還有程二公子與公子最是交好，可惜程公子去了常州求學(xué)，不然這趟程公子必然是在的。”

走過花道上了石階，書房裡還沒有人，公子應(yīng)該是去內(nèi)院給老爺太太請安了,柳官打開各扇窗通風(fēng)，又將書房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遍，我則在屋外煮茶。

茶水剛剛沸了，就聽遠遠傳來交談之聲，聽聲音朗朗然，不消一會就見走來三個翩然公子，一個白皙膚泉氣質(zhì)嫺雅，一個高額瓜子臉風(fēng)流俊俏，一個膚色稍黑但棱角分明甚是灑脫姿態(tài)，三人相談甚歡。

早該想到按物以類聚這個道理那岐攀公子就差不到哪裡去。

“請公子，方公子，竇公子好?！绷俪鲩T垂手行了一禮。我連忙站起來跟著垂下袖子，道，“徐懿也給公子們請好了。”

“咦，這小哥兒怎麼額前一個大包，莫不是被人打了罷?！薄把?，聽聞有個白麪小子給周亓打了就跑了，不會就是你吧?！?

打是真被打了，這傷卻是昨天晚上自己磕的，我看一眼那岐攀公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的眼睛也甚是明亮，嘴角含著笑，不同於張睦恭溫潤儒雅，亦不同於方公子姣媚風(fēng)情，是一種頗爲(wèi)閒散觀事的感覺。

“徐懿，將簾子收起來，今日天氣晴好，給房裡也曬曬?！边@一句正好解了我的圍。東邊的花窗橫豎四尺有餘，窗是垂簾，我踮起腳才把簾子底下打了個結(jié)，回頭見公子又指示柳官過來幫我，我大事不成，小事還是利索的，“不用了，收簾子我還是會的?！?

柳官卻過來就拆了我打的結(jié)，把簾子收攏掛到一邊的銅鉤上。

“哈哈?！贬使又苯有Τ隽寺?。我不由得一下紅了半張老臉，“茶好了，我去爲(wèi)公子斟茶?！?

柳官交待過，茶沸了一會兒就裝入瓷壺裡，速度一定要快，撈的慢了茶色就會變差，另外岐攀公子愛吃甜食，故他的茶盅裡要加二勺糖。我一一給他們倒好茶水,只聽岐攀說，“子隱你家的茶雖好，卻還是比不上蘇州留老兒的?！?

據(jù)說留老的茶藝師從仙人，相傳他有一日夢遊太湖殿，見兩位白鬚白髮的老仙人在研究茶藝，他們所說之法凡人都是聞所未聞，仙人所用之茶更是血色濃豔世間罕見。留老在一旁偷偷記下，醒來時竟在身邊發(fā)現(xiàn)一枝血色茶梗，從此專研茶藝，名響一方。有幸見過留老泡茶之人，都說留老煮茶迅如風(fēng)雨，覆手翻雲(yún)，其茶室窗明幾淨(jìng)，荊溪壺，白瓷甌，十餘種器皿皆精絕，燈下茶色，與瓷甌無別卻香氣逼人，泡茶之水取自普寺惠泉，爲(wèi)此他還將井淘了，靜夜等到新泉到才汲取，可見愛茶如命，被外人叫做“茶癡”。

張睦恭微微一笑，不可置否。

方淮染接道，“留老兒泡茶的名聲早早傳開，況且就算茶品相同，這泡茶的手藝也是學(xué)不來的。”

怎麼還嫌棄起我這個打雜的了，再怎麼講究也不過是一杯茶，幾口就盡了。

張睦恭喝一口茶，“我府上的茶和你一樣自在慣了，不懂煮茶，就會日日有不同的味道，不也是一種樂趣?！?

岐攀笑道，“這確是個新鮮的道理?！?

他們?nèi)绾沃v究我並不懂，後來幾個人又聊起了各式名畫，從吳國八絕曹不興“落墨爲(wèi)蠅”，到顧愷之陸探微張僧繇“疏體密體之別”，這些我倒是聽明白了一些，因爲(wèi)中美史的課上曾有所涉及。只見張睦恭喚了柳官拿來一張畫，畫的是長華池景，兩邊山石聳立，飛瀑橫川。只是這畫並無題字也無落款。

“這是我前幾日買的一幅舊畫，並不知畫者何人，只覺得喜愛，就買下了?！?

方淮染仔細瞧了瞧，“畫雖氣勢凌凌然，這回你怕是眼拙了，都無落款，怎知是不是贗作?！?

我暗暗搖了搖頭，畫的好不就得了。這羣文人才子也是偏見多。

“你怎的搖頭晃腦，莫不是也有一番見解？”岐攀公子望著我笑道。

我連忙搖頭，“我只是……驅(qū)趕一隻耳旁的蚊子?！?

“這你就撒謊了，都快入冬的日子，誰家的蚊子還來找你?！狈交慈久黠@是想拿我作樂。

我瞥一眼張睦恭，他看著我，並無阻攔之意。我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前去看那幅畫，腦子裡拼命搜刮中美史論畫那章的講義。

“徐懿認爲(wèi)，畫的意義並不只在於是否出自名家，人作畫，本就是爲(wèi)了獲得美的享受，這張畫雖無落款，但是山石用筆放縱豪邁，疏體畫法頗有吳道子之風(fēng)，而這飛瀑懸然幾筆，氣韻即在，就如顧愷之曾評論他師父衛(wèi)協(xié)所言‘偉而有情勢，巧密於情思’，謝赫六法雖不能具備，但神韻極佳，在徐懿看來，這確實是一幅佳作?！?

其實這畫中用筆我只能看個表面，好在來這兒前一天惦記著期末考還複習(xí)過一遍中美史的講義，雖記不全也還算能扯那麼幾句。早知有穿越這個命，當(dāng)初無論如何也是要報考中國畫的。

他們原只想拿我取笑，不想我還真能說出個所以然，都愣了一愣，看我的目光中藏了幾分探尋，似乎想要看穿我學(xué)過些什麼做過什麼事，爲(wèi)什麼該懂奴才的本分一竅不通，不該懂的東西卻懂一二。

張睦恭的目光在我身上頓了頓，隨即移到畫上，語氣淡然，“我初見這畫時，也覺得它頗有吳道子之風(fēng)，且?guī)Я艘环肿诒摹袼?，暢神’，徐懿你所說的衛(wèi)協(xié)畫意，我雖未看出，但百人看書百人解，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作此畫人有如此悟道，我們又何必拘泥於落款於誰。”

“你如何知道的這些？聽說你之前在開封做事，恰好我在開封曾呆過一年，不知你做事的是哪家？”

岐攀問我話，要說大戶人家他肯定是知道的。我回道，“在開封李家做事，是小門庭，原先的主子亦愛好書畫，我跟著就慢慢會了兩三說詞?！比鲆粋€謊就要不停的去圓它，偏偏從哪裡來這個謊又是我不得不撒的，總不能說是幾百年後來的，這樣說怕是真要應(yīng)了那句“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了。

“原是這樣，可笑渠冉飽讀詩書，竟不如一個小小奴才?！?

看方淮染被嘲的甚是尷尬， 我低頭道“徐懿也只是瞎貓碰到死耗子，方公子的學(xué)問徐懿自然是比不得的?！?

“是個會說話的小子?！贬拭嫿且汇^，落在我身上的目光閒散卻不減探尋之意。

我訕訕一笑，還不是爲(wèi)了混個長期飯碗。開外掛這種事情在我身上可謂是千年等一回，爲(wèi)了避免再被問東問西，我自覺的退到柳官身邊站好。

他們漸而又談起了各個名家的字帖，誰的字收斂，誰的字張放，還有哪一篇字是什麼時候?qū)懙?，這寫字的人早中晚時期筆法有何變化等等，這期間只需添茶倒水，倒是也輕鬆，只是今天起了個摸黑的早，我有些乾熬的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