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官。”身後有人吆喝，我回頭去看，只見兩個和我們一樣裝束的人，一個虎背熊腰微胖的體型，皮膚挺白呼，銀盆臉上一個大鼻子，一個細高瘦削的身材，長方臉兒顴骨高，像極了鹿鼎記中的瘦頭陀胖頭陀，只不過他們看著面善許多。瘦的那個問道，“你今日怎的早用飯了？”

略胖些的看著我，“這是新來的哥兒嗎，我原道柳官生了個姑娘臉，今日見了哥兒，想是那觀音座前的童子投胎來了。”

這粗人夸人並不咬文爵字，但也是十分中聽呀。

“徐懿，這是大業。”柳官拉回渾身飄飄然的我，介紹道，“大業是負責看守正大門的。”說完又轉向細高身材的人說道，“這個呢是常餘，負責西門那塊兒，常餘有一雙巧手，你日後凳子桌子壞了找他就好。”

“徐懿也是跟在公子身邊的，今日就是因爲他剛進府雜事兒多，公子就允了我們早下工。”

看著他們年紀都應比柳官大個七八歲，我也就順著說道，“我剛到府上，日後有事還勞煩兩位哥哥照顧。”

“怪不得招到公子身邊，說起話來可比咱們文氣。”大業比較直接的笑了幾聲，“行，日後有什麼事兒招呼一聲，能幫的咱都會幫。”

常餘似乎不愛說話，一路都是大業在問東問西，我都一一扯了幾句，轉眼就到了用飯的地方，竟就是方纔登名的賬房旁邊。柳官拉了我到一邊低聲道，“等下吃飯，你可得離著慶豐遠些，他整日的在外廝混，做事都沒個正經。”

裡面擺著兩條湊在一起的長桌子，中間一個盛飯的桶，兩隻桌上是一樣的菜，基本是素的，葷的就一盤油渣豆腐，還有一盤茄子悶肉。位置上已經坐了四個人，一個年長，一個油滑，一個老實，還有那餘管事。

柳官說，“餘管事你是見過的，還有是牙叔，慶豐，沅六。”

我聽了柳官的話自然是先注意到慶豐，他皮膚偏黃，長臉，眼睛不大卻很亮，臉頰到脖子都是痘印子，見了我連忙把放在空位上的腳拿了下來，在這一堆人裡確實有些不入流的痞氣。

旁邊的是個中老年紀的人，看著醺醺然有些糊塗，我拱拱手說道，“我叫徐懿。今日剛來 張府，日後——”身後大業推搡過來，“你別文縐縐的了，趕緊用飯去。”

“好，好。”我剛坐到靠裡的那邊，就見那慶豐探了頭過來，“我是慶豐，你與柳官一起，也是公子身邊的麼，日後有事，可得幫襯兄弟點兒。”

我笑著打哈哈應了。

柳官道，“杞哥兒怎麼還不來？”

“杞哥兒出門辦事去了，呦，正說你呢，就回來了。”

只見門口進來一個十八九歲模樣的人，不比柳官眉眼細美，倒也是乾乾淨淨的一少年。

柳官應該和他比較親近，見了他便迎了過去，“杞哥兒，你又採購些什麼去了？”

“公子聽聞程老爺有一株老香櫞，便差我去問價錢，程老爺執意要公子親自去，回來途中又遇上週小霸王在酒樓鬧事，非要我做個證人，就回來遲了。”

“周小霸王不是去北方做營生了麼，他一回來，以後出門都得打個心眼。”慶豐接嘴道，“上回他醉酒打了牙叔，賠了幾個錢就作罷了，要說目無法紀，他可是穩穩的一個。”

見牙叔不悅的看了慶豐一眼，我趕緊岔開話題，“杞哥兒餓了吧，快來坐下。”

杞哥兒一臉茫然的看著我，這下輪到我尷尬了，“額，我是新來的徐懿……”

柳官知道杞哥兒是個慢熱的，也就幫著我說道，“他就是昨夜裡救回來的小哥兒，跟我一起在公子書房伺候。以後就住我們鄰間，來，先坐下用飯吧。”

飯桌上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停不下，原來這錢塘有幾個大戶，張家爲首，還有方家，縣官賴家，程家，周家，竇家。底子最厚的自然是世代書香的張家，家財最厚的就是周小霸王的周家。

富貴富貴，念著很順的一詞，但富與貴從來就分的清楚。在重農抑商的明代，商人錢財再多，地位也依舊不高，因此真論聲望來周家遠不及張家。

就我所知，朱元璋貧寒出身崇尚節儉且極其強調等級關係。明初的房子並非如張府這樣山水一體，而是十分的規矩，大小顏色材料都有限制。

但聽他們說張府這地是明太祖親賜，張老爺的父輩是太祖開國前的摯友，太祖皇帝一得天下就要給張府恩賜，但張家祖上只想回隱故鄉，因此朱元璋就命名匠固東丞給張家建了這座府邸，規格與民房自然是不同，早前還要大些，後來兄弟分了家，二老爺府與這兒原是一處的。

張家公子面貌俊美出身望族，加上才學滿腹品性溫良，跟年歲相差不大的周小霸王一對比，更是被外人捧到天上有地上無。

錢塘有句民謠就念道，生兒當生張子隱，莫效周家紈絝丁。

但因此也可見周小霸王的影響力非同一般。據說他一上街不是掀人攤子就是鬧人門面，若是老乞丐擋了路他也是照打不誤，身邊跟著的幾個惡奴也是出了名的無賴鼠輩。可週家一脈單傳，周老自是疼煞他的，他鬧了事都是私底下出錢了了，由此更是縱著他胡作非爲。

周老也想過給他指個親事收斂收斂，可週家是大門戶，門當戶對的人家都不願嫁女給這頑兒，小門戶的姑娘周小霸王又挑挑揀揀，說這相貌不行這看著粗鄙這太沉悶，高了矮了胖了瘦了，愣是沒挑出一個來，把周老氣的在家養了大半月的病。

再有的話題就是哪哪個丫鬟美貌，哪哪個丫鬟溫柔，還有哪哪街上的誰又贏了錢，得了利，想想這現代的男人聊天不離女人和金錢，還是有源頭可追尋的。

“徐懿真是十九歲了？看著不過和柳官一般大，竟也是要娶親的人了。”

“咱們不過是做小役的，省吃省用存點錢還是娶房媳婦實在。”

“那不是平白多了個吃飯的，徐懿長的俊，又有公子賞識，哪愁媳婦的事，眼下當然還是一個人自在。”慶豐看我一眼，“徐懿，我說對吧。”

“呃……”一言不合就談婚論嫁……我趕緊扒完碗裡的飯，“我吃完了，柳官你呢。”

“我還要一會兒，對了，餘管事，公子說在您這兒支八十文給徐懿做兩身衣裳。”

“徐懿這樣的身板，裁衣裳最多三十文一身都搭了裡襯膝褲，哪用八十文。”餘管事板著臉，放下碗筷，說道，“等下隨我到庫房裡取吧。”

柳官拉過我低聲道，“估計是要折騰你一番。”

柳官與我說過，餘管事是個窮講究。家裡還有一妻一兒，全仰仗發放給秀才的那點稟膳費，還有在張府的工錢，但他十分不會過日子，要不是家裡有悍妻，要他這樣的人，早早的落魄盡了。

用完飯沅六收拾了碗筷送廚房去，柳官說在門口等，我就跟著餘管事走。

“我習慣飯後飲一壺茶，你先在屋裡等會兒。”餘管事說著拿出一個裝茶葉的陶罐，他摸了一把出來，裡頭連一片完整的茶葉子都沒有，一手心的碎末。

他那爐子用的都是陳年的炭，過了半響才燃起來，燒火真的慢的很，我站的腿軟，才聽他說，“你給我看著爐子，別把茶煮過了，壺裡的水少一半了就熄了火。這茶可是岕片茶，我雖只買了些沫子，也是珍貴的很。”說罷他就看起賬本來，估計這茶還要煮很久。

喝茶不是水燒開沖泡一下就好嗎，我默默了揉了揉後頸，又聽他說道，“你伺候公子，才站了一炷香時間就熬不住，實在浮躁。”

果然是來折騰我的。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老虎不在家，山貓當大王。這男人堆裡都這樣排擠，女人堆還不成了宮心計，我聞言就趕緊站直了，“管事說的是。”

怎麼說人家都一把年紀的，還是個秀才，雖說戲文裡中個狀元都是分分鐘的事，但現實中並非如此，連考一個秀才，也要經過縣試府試院試，況且這個時代教育水平低下，底層人民都忙著求生存，能識得字的也算是個文化人，我想還是順著他的意比較好，因此一頓站下來都挺直了腰桿，大氣也沒出一口。

餘管事似乎還挺滿意我這反應，就捋著他的小鬍子繼續看賬，不再搭話與我。

“餘管事，茶煮好了。”

“嗯。等這賬看完再領你去。”他一手接過茶，一手手指在算盤上飛速撥動著，口中唸唸有詞，“三百五十文，九十文，一貫……”

只見那算盤珠子噌噌的響，餘管事的手指頭幾乎不停，我不曾學過珠算，看得就入神了些。

餘管事有所察覺，便轉過來對著我，“你會算賬？”

“會……一點？”餘管事把賬本遞過來時候，我瞬間想自捅數刀倒地不起，上面的字寫的整齊，支出那一項很多字都是一到繁體就變了個樣，好在一到十的繁體還是認得的，但最大的問題還是我在錢上只能換算人民幣，這幾貫幾錢幾文……電視劇裡不都是幾兩幾兩的嗎，果然腦殘劇看多了有百弊而無一利，看來這明初不怎麼用銀子流通。

我表情糾結的接了過來，又要了只筆沾沾墨，之前上過兩週的書法課，拿筆姿勢還是可以的，可我換算不會，只能一個單位的管一個單位的相加，“這裡應當是一千六百五十九文，三十八錢十九分八釐，十五貫。”

可憐我一個數學白癡算的極慢，餘管事沒見過阿拉伯數字，也沒見過我這樣算賬的，只當我是鬼畫符，不過他拿回去又對了對，瞅了我一眼，“算的奇奇怪怪，有幾個小錯，也算能矇混。”

不是應該我算的分毫不差然後餘管家從此對我刮目相看麼，加法也出錯，再一次自捅數刀……不過雖然他嘴上不願誇，但我還是看得出來他還算滿意，於是也非常謙虛的行了個小禮，“我哪有餘管事您做事精細周圓，以後還要勞煩您多教導。”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條道理我還是懂的。

果然餘管事看我孺子可教，不再刁難就領了我去庫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