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花捧到書房門前的大花樹下,一邊挖土一邊唸唸有詞,“這個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還有,未若香魂收豔骨,一抔淨(jìng)土掩風(fēng)流,小花兒來世定是個亭亭玉立的美人,不過要是現(xiàn)在變成個美人報恩也是極好的……”
“哧。”一人忍俊不禁的笑聲嚇得我一屁股反坐在了剛埋好的花上,看來這一屁股下去要小花兒成精來報恩是沒望了。
那人吟吟笑道,“看你念詩還有點學(xué)問,但是要這破落花兒以身相許,你莫不是私底下看多了那話本兒想入非非罷。”對方的眼睛大而明亮,綠鬢朱顏桃花面,一身茄花色懷素紗衣襯的臉色更如朝陽疏朗明媚。
原來是二老爺家的小公子。
明代小說創(chuàng)作盛行,多是講才子佳人的風(fēng)流韻事。那不過是男女私會的故事,在明初這種門第人家的眼中卻是十足的淫穢本子。我騰的一下就漲紅了臉。
被說中了?小公子歪頭一笑,站起來去書房找他表哥去了。
但我卻是因爲(wèi)突然瞧見他感到窘迫而臉紅。當(dāng)在學(xué)校那樣平等的環(huán)境裡,我自得其所。而到了一個有高低貴賤的地方,他們滿腹經(jīng)綸出身富貴落落大方,而我平凡,無知而窘迫。
“茂疏。”這應(yīng)該是小公子的字。張睦恭只不過喚了他一聲,他已經(jīng)繞到他書桌邊了,只見他手臂彎曲,手指相扣一彎腰,笑道,“我來是想借你兩本古書讀讀。”他不按輩分叫張睦恭一聲兄長,可見他很是親近張睦恭。
“是不是叔父又逼你做什麼事,就躲到我這兒來了。”與一身少年稚氣的小公子張欽相比,張睦恭就儼然一副兄長的沉穩(wěn)。但他只偏頭說了那麼一句,並沒有多作搭理,估計是習(xí)慣了。
張欽估計也習(xí)慣了張睦恭這樣,自己在書架子上撿了一本書便往那臨著池子的窗欄上一靠,卻沒有翻看的意思,“那新來的小哥兒是個有趣的人啊。”
聽?wèi)c豐說他頭一天上街就給那周小霸王打了,不過更讓他好奇的是三表哥爲(wèi)何收了他在書房侍候,書房裡一個柳官也足以應(yīng)付了,莫非是真應(yīng)了岐攀的猜測,三表哥是好男風(fēng)?這小哥兒長得確實水嫩,表哥又至今不談婚事……
“公子喝茶。”
“啊。”不知爲(wèi)何,他竟嚇的一抖。柳官不在,沒人提醒我該如何,我琢磨我是不是這敬茶的方式不對,連忙賠禮,“公子恕罪。”
“沒事。”他搖搖頭,卻是盯著我看。
不會還在懷疑我是個女的吧,在這裡若是未出閣的女子扮作男子做雜工會不會被視爲(wèi)大不道遊街示衆(zhòng)什麼的——我頓時連手都抖得厲害,強裝鎮(zhèn)定把茶放下,就到張睦恭那兒領(lǐng)了本千字文到一旁小桌抄寫去了。
“你已經(jīng)及冠,再不能整日同奴才們廝鬧,叔父知道定要罰你。”張睦恭如此一說,張欽趕緊把目光放回了書上,一本正經(jīng)的翻看起來,看來是極懼怕自個兒爹的。
張睦恭給我選的千字文用筆規(guī)矩,倒是很適合新學(xué)寫的人,奈何我手實在生的厲害,加上有幾個字我著實認(rèn)不出來,只能依樣畫葫蘆,因此一張紙寫下來甚是慘烈。我正要默默把紙墊到下面去,頭上就籠罩過來一片陰影,“這字,不堪入目。”
小公子啊,雖然您不拘束於貴賤有別的觀念願意同一個小僕役親近讓我很感動,但是您能不能別揭我老底。
“看你寫的頗有形狀,竟是個識字的人。”他伸手指了一字,“但你這字寫的也忒偏了。”
寫字帖本就講究排列,字與字之間空隙,字體本身的長短胖瘦虛實都得掌控,他指的“聲”字,運筆纖細(xì),空瘦而狠健,至於我寫的麼,橫豎撇捺,不是一筆三抖就是三筆合一的擰巴……
我尷尬的把筆放下,“這個……小的家裡窮,從小就給人家做工,只跟原先的主子學(xué)寫過幾回。讓您見笑了。”從沒覺得家裡窮這個理由這麼好用有木有。
他嘻嘻一笑,“真是見笑了。”
再度尷尬。求您趕緊到一旁看書去,我看著他,勉強撐起一個笑容。
不料他將我手底下剛抄的那張字一下抽走,放到張睦恭桌上,“你快看他寫的字。”我內(nèi)心一下子飄滿了六月的雪。
“不錯。”張睦恭淡淡掃了一眼就移開了,繼續(xù)做自己的事。張欽卻睜大了眼睛,連名家字帖都要挑毛病的三表哥居然說這小奴才的字不錯——不會真是對他別樣看待……他當(dāng)然想不到那是因爲(wèi)我貼門上的倆字兒實在太震撼了。
我默默把那張紙從張睦恭書桌上抽了回來,又繼續(xù)抄寫。
“小哥兒。茶。”張欽指使我倒是挺麻溜。
我做奴才的只能乖乖起來,從櫥窗裡端了茶葉罐子蹲門口煮茶去。燒茶的水是我從藏書閣那裡的打過來的,大早上拎過來的時候差點沒斷了兩隻胳膊。舀了一瓢到壺裡,待水沸了,抓了一把茶葉正要放,就聽小公子在我身旁念道,“浪費啊浪費。”
以前我想要是有個模樣好家境好又開朗的男生要是這麼粘著我我睡覺都能樂醒,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我不僅樂不起來,還無比慫。“這話…怎講?”
“表哥的茶葉一罐罐的看著稀鬆平常,但就你手上這罐虎丘茶,怎麼也得四十兩。”我並不懂這裡一兩值多少,聽?wèi)T了電視劇裡一開口就幾百幾千兩,並不覺得有什麼貴重,所以看了他一眼,沒什麼反應(yīng)。
張欽見我不爲(wèi)所動,也很是驚訝,“你可知道你這一把抓下去少算也值你兩月的工錢?”說罷用一種“伯父家來了你這麼個揮霍的奴才怕是要敗盡了”的充滿感慨的目光看著我。
這一把茶葉居然要我倆月的工錢?!我這下似乎連手指頭都僵住了。這兩天下來我煮茶可沒少放,看他也不像編著話來唬我,這光一個縣的富貴人家就這樣,那那些高官貴族不是要更誇張——我曾疑惑古時候一個大門庭幾個主子卻養(yǎng)上百的奴才豈不是遲早要破產(chǎn),現(xiàn)在看來,養(yǎng)十幾個奴才還用不了一罐茶葉錢,按照這種僱傭價格,擔(dān)心主人家因爲(wèi)?zhàn)B奴才而破產(chǎn)這種事簡直是狗拿耗子瞎操心了。
現(xiàn)在我看我手裡的東西已經(jīng)不是茶葉,是白花花的銀子,故也只敢顫顫的撒了一小撮茶葉進(jìn)去,內(nèi)心感概,都說學(xué)美術(shù)的孩子是要賺大錢的,如今自己的身價竟還不如一把茶葉。
張欽見我如此,笑的接不上氣,伸手又抓了一些茶葉進(jìn)去,看那些小葉子在沸水中浮沉,彈了彈指上的小沫子,“還是多放些罷,茶淡了就索然無味了。”說完補了一句,“其實你這煮茶的法子已經(jīng)是浪費這些好茶,表哥都不在意,我替他省什麼呢。”
我一臉茫然。
到了很後來我才知道,煮茶的方法有很多種,而且茶類不同,煮茶的手法就不同。如六安茶就適合久煮久煎,而天池茶就適合“點茶”,即入半湯後加入茶,再用湯滿注。我這種水一沸扔把茶的煮茶手法,確實稱的上是對名茶的糟蹋。
我添了茶,又坐回去抄了一上午的字,中途給倆主子換了幾次茶水也沒別的活做。張睦恭應(yīng)該在編纂書志,一上午都沒說話。小公子張欽麼,一會兒托腮苦思冥想一會兒扶額唉聲嘆氣,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麼。千字文厚厚一本,我一上午只抄了不到十分之一,但一看最後一張的字,還是頗感欣慰,這整整齊齊,好歹是像那麼回事兒了。
“呀,都午時一刻了。我該回去了。”張欽一看那日頭,跟張睦恭輯了禮,走前拽著我胳臂低聲道,“小哥兒是個有趣的人,等我空了便帶你上街玩去。”
我說您可別了吧,上回出門給周小霸王打的傷還沒好呢,我心裡萬分拒絕,礙於他是主子,還是扯了個笑臉?biāo)退肮勇摺!?
他笑我木訥,轉(zhuǎn)身去了。
張睦恭此時也悠悠放下手中的筆,收拾了一下書桌。
不過一兩日,我學(xué)的卻不慢。柳官平時要做的我都有留意,事後也沒少向柳官討教。所以我過去將他書桌上作注用的書按照作者分了類放回書架上,將四卷荷葉筆洗裡髒水換了,合上硯放進(jìn)紗櫥,又餵了魚,放下了四邊的簾子,道,“公子,往內(nèi)院去麼。”
他似乎沒想到我手腳還挺利索,將將把筆放置好,溫聲道,“將你的字拿過來。”
我一怔,“啊?”他又望了我一眼,我趕緊小跑過去拿了給他。他一雙素淨(jìng)的手慢慢翻著,我的字寫到後幾張應(yīng)該還挺端正,但在這種大家面前,我還是埋著頭,很不忍心看。
“這些字都認(rèn)得?”
“有幾個變化的厲害的不認(rèn)得。”我老實回答道。繁簡體有的長得差不多,有幾個真是差之千里到親媽都認(rèn)不得。見他凝眉不語,我趕緊解釋,“就是,筆畫多些的幾個不認(rèn)識。”
張睦恭真的不是個愛說話的人,他翻著我寫的字,良久,放下,走出門外。我慢了一拍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跟上。心道這樣寡言的公子,怎麼會培養(yǎng)出柳官那樣嘮叨的跟班,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物極必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