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纔站到近午時,聽方淮染說,“今日就到此,我去內院給伯父伯母問了安再回去?!?
“等等,你這一去問安可就給子隱添難了?!贬蔬^去攬過他的肩往大門口轉,“你忘了伯母上回還在催子隱訂親的事,這事好不容易淡忘了,你這個早成家的過去那麼一轉,況且伯母又極喜歡你家的丫頭,可不就又叫人家想起來催婚了?!?
“我倒還真忘了,只想著許久未去請安,倒忘了這茬,不過子隱還真是該催催了,岐攀你也是?!?
“我早在外遊蕩慣了,況且家裡對我小幺兒也不作甚期望,不如等你女兒大了再許給我吧?!闭f的倆人都大笑起來,岐攀給張睦恭作了個揖,“明日再來找你走棋,在外六月有餘,卻還不曾見有棋藝勝過你的?!?
看著他們走了,張睦恭也將筆往筆洗裡洗好放置好,我與柳官把桌上的字帖都仔細分好類收進櫥裡,就跟著他出門往內院去。
後來柳官偷偷給我說了方家張家的事。想不到方淮染瞧著如此妖豔風情,竟是大戶公子中最早成婚的。
他十八時程家的三小姐不過十四歲,程家原是想說親給張睦恭的,但張睦恭推說年紀尚輕還不急這婚姻大事,恰巧方淮染去程家拜見程父時誤進了後院,與那二小姐一見鍾情,婚事就這樣定下了,待方淮染二十二娶親之時,這期間四年說媒的都快把張府上的門檻踏破了,也不見張睦恭對哪家姑娘有意,如今方淮染女兒都有了,自家公子還是淡淡然的,老爺太太能不急麼。
不過公子雖不愛提婚姻事,老爺太太心裡還是有數的,方淮染有個年方十八的妹妹,據說滿腹才情美貌非常,老爺與張家本就是世交,倆家若是訂下這門婚事便是親上加親了。
我一想象那方淮染還是個黃毛小子就能在人家後院媚眼橫波的瞧上自己未來夫人,方家的十八歲小姐要嫁一個未曾謀面的人爲妻,自己給自己寒了一陣,這古人成親,嫁的好自然不錯,嫁的差了怕是要哭死才作罷。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隨張睦恭去內院用飯時,見他們的菜色清清淡淡但是顏色極好,再一想下人吃的那一大盤油悶茄子,頓時就失去了吃飯的興趣,只想早早下工回房裡好好補個覺。期間太太又提了讓我陪木生去上學的事,木生那小孩子又是瞪眼又是蹬腿,雖然長得可愛,但是對這種寵壞了的我還是喜歡不起來。因此乘老爺太太專心吃飯,偷還了他一個大白眼,他哇一下更惱了,但是在張老面前又不敢造次,我不由心裡暗暗爽翻。
要是連你這小孩子都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那我不是很沒臉?
“徐懿你是如何看出那畫的好壞的呀?方公子都沒你說的對,”把張睦恭送到公子寢後,柳官就一路追問我,“當時你一開口可把我驚到了,什麼吳道子,衛什麼的,我聽也未聽說過,你還知道些什麼,等空了還望你教教我呢。”
看柳官一臉期待,我不由一手扶額甚是心虛。我平日裡從不踏進圖書館,除了那考試要背的講義,什麼書往我面前一放我都能神遊太虛,這回不過是剛好碰上了,自己這一肚子沒有半點墨水的,除了能扯點腦殘劇,我還真沒什麼可教的。
“等有空了,肯定是要教你的……柳官飯我就不吃了,先回去睡了,等公子喚了再叫我。”
“你不餓麼?!?
怎麼會不餓,但是這白菜炒豆腐燒的烏煙瘴氣,看的我還不如去睡吧……
下午跟著張睦恭遊孤山,揹著書篋跟他走了大半座山,我提腳都覺得太費勁,真想就這樣仰頭倒下再不動彈。
“怎的如此無精打采。”
“他不曾吃過午飯?!绷俚故菗屜鹊奶嫖艺f了,看張睦恭一雙眼睛看了過來,我趕緊低下頭,“是……覺得累了。”重的書籍墨硯都在柳官的箱子裡揹著,我這樣說也有點不太好,於是我又找了個藉口,“是昨天掉進水裡受了涼,就總覺得身體發虛?!?
“你怎麼不早說,等回了府我趕緊替你去賬房支點錢抓藥去?!边@樣一說柳官又替我擔心。我眨巴兩下眼睛,不知道這謊是不是撒的過了。
張睦恭倒是沒有開口,就這樣隨他爬了爬山,又遊了遊湖,就近黃昏了?;厝メ釓埬拦茸屛一胤啃菹?,柳官陪他去用晚飯,待回來喊我吃飯時,柳官甚是開心,“徐懿,公子方纔吩咐了釐婆子給我們開個小竈,也不知是爲什麼?!?
莫非是我中午跟著他去用飯時候表現的太饞了,我仔細回想了一下,當時確實是一半的時間都盯著菜了……“咳嗯,許是,見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就多給你補補。”
柳官這孩子挺單純,立馬信了,又開始滿口的說公子待他多好多好,巴不得一輩子跟著公子——他說的正投入,又想起個事兒,“徐懿,明日我要隨木生去學堂。公子說你剛來錢塘不熟悉這裡,怕你出去合著木生一塊兒丟了。明日你可切莫睡晚了。”
張睦恭這安排還真解決了我一樁心事,我自然是滿口答應,“那是那是,爲公子做事起早貪黑都是應該的,我肯定雞一打鳴就彈起來?!?
但事實告訴我,美院的孩子起早貪黑什麼的都只存在於高考前有早自修晚自修的日子,我還是被窗洞裡漏進來的太陽曬的刺眼才醒的。
果然沒了柳官這貼心小棉襖就會出錯,我趕緊匆匆拿刷牙笢子刷了牙,偏這一著急刷牙的青鹽蘸多了,苦的我五官都要擠在一起,急急忙忙梳了頭髮就奔了出去。
人一緊張潛意識就強烈,正兒八經絕對認不到的路這時候就跟自個兒家似的,繞過花圃時候,杞哥兒急急叫住了我,“書房的花三日一換,柳官昨日就說了今早給你折過去,正好你來了,就挑了帶去吧?!?
柳官曾說過杞哥兒是這府上的花匠,他的手藝是牙叔親自教的,錢塘中論起種花之道,他也算是半個行家了,我便拱了拱手道,“還是杞哥兒你挑,你挑的定然好看?!?
我趕到書房時,張睦恭正在書案前認真寫著東西。
柳官說他家公子是杭城數一的才子,偏不愛求功名,是件奇事。
早在大一的時候我就和裴可討論過,這古代的書生天天吟詩作對挑燈苦讀的,哪來的經濟來源呢?
到這裡才知道,窮人家的讀書人都是家裡人省吃儉用加上自己平時替人抄寫經文,家書等爲生,他們始終堅信著讀書出仕方能出人頭地,然而幾乎都是窮困潦倒終其一生。而富家子弟大多沒有生活壓力,舉止嫺雅,拜學名師,交友圈子非富即貴,多得是附庸風雅之人,聽聞其中有千錢買一字,千貫得一畫,更甚者願出十金只爲邀得那有名氣的人到家中一坐,愛名利者就攻讀詩書,淡名利者就遊山玩水享樂一世。
由此貧者更貧,富者更富。中國社會的貧富差距懸殊,還真是貫穿古今啊。
“公子。”怕驚擾到他,我聲音極低,“徐懿睡過了上工的時間,請公子責罰?!?
他聽此方擡起頭來。今日他穿了一身淡天青色盤領長衫,許是並不打算見外人,他的頭髮只隨意挽以木簪,絲絲如墨長髮垂在素色衣襟上,在黑漆石桌的映襯下更是清雅脫俗,不像個食煙火的凡世人。
“將花換了,煮了茶,你將這千字文抄一抄,木生頭一日上學,先生定是要他們回去熟背的。”
我一時不明白木生要熟背爲啥要我抄一遍,但是他沒再多說,我也不敢問。插花有兩處,書桌旁的高腳幾上放著的一個細口扁肚壺,靠著小湖的琴桌上的青東瓷小耆草瓶。
插花是門大學問,大瓶插花,首先折花須擇大枝,或上茸下瘦,或左高右低、左低右高,或兩蟠臺接,偃亞偏曲,或挺露一干中出,上簇下蕃,鋪蓋瓶口,令俯仰高下,疏密斜正,各具意志。小瓶插花,折宜瘦巧,不宜繁雜,宜一種,須分高下合插,儼若一枝天生二色。插花更講究花與瓶相配襯,假如瓶高二尺,花出瓶口二尺六七寸,就必須折去斜冗花枝,鋪撒左右,覆瓶兩旁之半;若是高瘦之瓶,卻宜一高一低雙枝,或屈曲斜嫋,較瓶身稍短數寸,最忌諱花瘦於瓶,又忌諱花朵繁雜,將花束成把,亦殊無雅趣。
我曾跟著宿舍的大學霸一起去聽過花道講座,如何插花已經記不太清,卻記得說插花之瓶,最忌諱放在雕花妝彩的花架上,也忌諱放在當空的幾上,致有顛覆之患。
我看向高幾上的那小瓶子,尋思是花道里古今變化,還是我記錯了,亦或是,張睦恭有意爲之?可他那樣雲淡風輕的一個人,他追求的會是什麼呢。
我不敢多嘴,把花分成兩攏,杞哥兒的花養的好,淺色妍潤,我把它們往那花瓶裡隨意擺了一擺,都覺得自己著實是個學插花的人才。
“我去把這些舊的花埋了?!北鞠胝f扔了,可這花不過才摘下來三日,還是嬌滴滴的模樣,著實是不忍心把它們扔到那髒簸箕裡,就學那黛玉矯情一回吧。
“埋了?”他轉過頭來,莞爾一笑,“那便埋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