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車的時候，張豬兒很謹慎的提了提自己手中的拎包……這種包也是營裡下發(fā)的，車裡坐著的每一個人都有，形式很怪，有點兒象邊軍用的牛皮背囊，也有點象撒袋，一般人拿零碎物件或是衣服雜物，都是用布包裹就成了，或是桑皮紙包什麼的，營裡的這些包用的是皮，兩根皮帶可以背和拎，做的特別結(jié)實，還有銅釦可以鎖死，打開……這是一等兵和軍士以上的特權(quán)，二等兵以下就是布包，當然樣式是一模一樣的。

營中無處不在的就是一種樂觀和平等的精神，同時還有的就是嚴格的等級制度。

這種制度是金字塔式的，每個人都有上升的階梯，而且都毫無疑問是用頭腦和汗水加體力之下才有機會往上，任何別的歪門邪道都沒有成功的可能。無數(shù)的通事官訓(xùn)導(dǎo)官加上軍法官都在盯著所有人，以確實每一切提升都是符合程序，每個應(yīng)該晉升的人不會被埋沒，而不能被晉升的人也不可能得到晉升的機會。

張豬兒的皮包裡頭是四十六兩銀子，六兩是他的餉銀，四十兩是他在五門功課的考覈中全部優(yōu)秀的獎勵，這也叫他有點遺憾，如果文化課再得優(yōu)秀的話，這個皮包裡頭的銀子就會多出一錠來……對一個真正的貧家子弟來說，這一錠銀子會使他的幸福感再急劇的上升好幾個臺階。

在入營之初，張豬兒就聽前輩們說起過考覈獎勵的事，以前不是是分門別類的考覈，在平時的訓(xùn)練中如果表現(xiàn)優(yōu)秀，隨時獎勵，在上一次大風波里被大家集體出動救出來朱尚峻，還有馬軍中的郭增耀和馬如龍等名人老早就獲得過不少獎金了。開始的時候，新軍誰都不相信，都以爲這是無恥的流言，是老軍們哄他們這些新人玩的，直到第一錠大銀從軍需倉庫領(lǐng)出來，然後由訓(xùn)導(dǎo)官親手發(fā)下來的時候，張豬兒才知道這件事是真的。

一晃這麼久不曾回家，他知道大姐已經(jīng)定了親，父親不再扛大包了，轉(zhuǎn)爲給順字行趕馬車，賺錢多了，人倒沒有以前累，輕鬆的多，這種差事當然不是人人都有的，順字行招人的時候聲明是家人有在舍人營效力的優(yōu)先，張豬兒的父親就是其中一個。

在九月時，張豬兒的父親出過一次遠門，趕糧車到薊鎮(zhèn)和遼鎮(zhèn)，來回半個月的時間，這事情張豬兒也是知道，心裡倒沒有太多的擔心。

雖然在營中時間不久，但對惟功大人謀定後動，事事妥當?shù)淖黠L新軍將士都瞭解的很多了，試想一個對軍士怎麼涮牙洗臉，怎麼疊被子，吃飯怎麼吃都規(guī)定的十分妥當，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把五千多人管的規(guī)規(guī)矩矩服服帖帖，這樣的人安排的出外差事，又怎麼會出錯呢。

再者說，從營中還調(diào)出去幾十個護衛(wèi)，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百總馬光遠就是其中一個，看到這樣的陣容，就算有一些小小的擔心，此時也是不復(fù)存在了。

現(xiàn)在自己帶著一大包的銀子，張豬兒是打算在大姐出嫁前趕回家裡，將這筆銀子花出去給大家添嫁妝，女人出嫁時的嫁妝多少直接可以確定她在夫家的地位，張豬兒不希望自己的大姐到婆家受罪，至於銀子，花出去再賺就

是了。

車身動彈起來，晃動著，每個有幸回家的士兵都是將身子舒舒服服的靠在車壁上，感受著車身的晃動，在他們的腳中間是一個封閉很好的銅火爐，大冷的天，車中卻是溫暖如春，每個人的感覺都是特別的良好。

軍營之中，惟功很舒服的躺在藤椅上，張用誠，周晉材、陶希忠、佟士祿、錢文海、周思進、馬光遠……三十多個順字行的分行掌櫃，二櫃級別的部下，或站或坐，擠滿了碩大的簽押房。王國峰侍立在惟功的身後，面色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用誠，將計劃告訴大家吧。”

“是，大人。”

張用誠先答應(yīng)一聲，然後纔回頭向衆(zhòng)人，沉聲道：“大家都知道，大人第一次在大時雍坊的長街遇襲一次，上次又是在近英國公府時被火銃手攻擊，兩次事件不是孤立的，根據(jù)國峰的不懈調(diào)查，可以確定是南城會首朱國器所爲。”

周晉材大大咧咧道：“這也要國峰調(diào)查？誰都知道這是朱老大幹的！”

佟士祿也道：“就是，這豈不是脫褲子放屁？”

他們現(xiàn)在算是純粹的軍人感覺，王國峰和參謀官陶希忠，還有軍法官訓(xùn)導(dǎo)官等等的職責與周晉材等人不同，周晉材這一幫可能覺得自己纔是真正的軍人，對王國峰等人的工作不是那麼感冒。

當然，這只是涉及工作，順字行內(nèi)部雖然肯定有親疏遠近，總體來說還算是團結(jié)。

惟功敲敲桌子，訓(xùn)斥道：“你們那是猜測，國峰這裡有一本子的證據(jù)，你們要看看嗎？”

“大人，屬下失言了。”

“請大人責罰。”

兩個傢伙一臉的憊懶樣，惟功無奈，只得揮揮手，叫張用誠繼續(xù)。

張用誠也不介意，都是老夥計了，誰不知道誰的脾氣。他先微笑了一下，接著又道：“朱國器的全部部下加起來恐怕有接近三千人，核心則是有五百人左右，當然，我們說的是武力部份，至於他那些在各衙門當吏員，書辦，在地方當坊正，裡甲的部屬就不必提了。核心的五百餘人，都精於技擊，是在京城打羣架打出來的，聽說這兩年朱國器還從關(guān)中高價請了幾十個邊軍過來，這些人恐怕是勁敵，其餘的那些傢伙，雖然好勇鬥狠，但不足爲慮……你們都知道的。”

衆(zhòng)人都是笑起來，大家使著眼色，臉上都是洋溢著歡快的笑容。

還是萬曆二年，眼前這位大人還是標準的小孩時，身騎毛驢，手持鐮刀，一下子就了結(jié)了好幾個朱國器的部下，將這些少年從南城老大的魔掌下救了下來。

惟功也是笑起來，眼神之中充滿了溫暖之意。

無論此前的日子過的如何，自己的內(nèi)心始終是孤單的，只有孃親纔給他一點親情的慰藉，而自從認識了這一羣少年之後，大家生死與共，從一無所有到如今的地步，無論如何，這一點兄弟友愛之情是彌足珍貴，足以彌補惟功心靈深處的那種孤單無依的感覺了。

“無論如何。”王國峰接著道：“我們要設(shè)法將朱國器連根拔起！”

周晉材道：“我們也曾經(jīng)是朱老大的外圍，江湖規(guī)矩還是知道的。兩邊結(jié)了仇，哪怕再過十年，就算是大人接任國公了，朱國器也不敢說這樑子就化解開了，那樣他在江湖上就沒得混了。”

“就是現(xiàn)在朱老大也難過的很，他招的那些邊軍，內(nèi)圍核心人手增加，不都得要錢？估計也是內(nèi)囊都上來了吧。”

“明年大閱之前，我們要掃平朱國器的勢力。”

惟功沒有說明爲什麼是明年大閱前，但他的話就是命令，一羣人都站了起來，挺起胸膛：“大人放心，我等必定效死！”

“具體的計劃是陶希忠擬定，”惟功斂了笑容：“大家努力吧。”

……

“張豬兒，你到了。”

“哎，謝了。”

車子到了坊門附近時停了下來，沒有別人住在這裡，這裡是最靠近德勝門的地方，是京城北邊最外圍的地方了，京城之中，中城是錦繡珠玉，其餘各城各有優(yōu)缺，總體來說就是東富西貴南貧北賤，在德勝門這裡居住的，要麼是苦力，要麼就是和北虜打交道的，就算有些錢風評也不大好，住在這裡的，大約也就是比住在永定門附近的南城貧民強一點吧。

車身很快就停穩(wěn)了，張豬兒從車上跳了下來。

比起入營之前，他八尺高的身材是一點沒變化，但身上原本的一點贅肉也是消失的無影無蹤，身形較之以前看起來是瘦了不少，但整個人顯的更加利落，下車的動作也是十分迅速快捷。

幾天前又落過一場雪，德勝門這裡的坊市根本就無人打掃，只有在坊門附近被掃開一條道路，在道路的兩邊，包括各家的門前還都很積雪未曾掃淨，泥土被踩的翻上來，和雪混雜在一處，看起來十分的骯髒討厭。

張豬兒也是情不自禁的皺眉，感覺十分不適應(yīng)。

在舍人營，勞役是無休無止的，很重要的一塊就是環(huán)境衛(wèi)生，從打掃茅房到清潔宿舍，每天都得洗漱，哪怕是這大冬天也是這樣，反正伙房每天燒熱水，每個宿舍都大桶的擔到澡堂去洗。

衣服也是天天要洗，再加上校場也要掃，每個細節(jié)都是要納入考覈之中……張豬兒剛?cè)霠I時簡直覺得大人就是一個女人，哪有必要這麼愛乾淨的？

大明的四合院如果是合格的話，應(yīng)該是五房俱備，茅房澡房馬房廚房等等，但實際上是不可能這麼齊備的，張豬兒家就沒有澡房，要洗澡只能到外頭的澡堂子去洗，費事還得花錢，所以一家子也不是常洗，入營這幾個月之後，他已經(jīng)感覺自己以前的生活是豬一樣的日子，在軍營中好不容易適應(yīng)下來，現(xiàn)在回家的時候，又輪到在家裡不適就顧。

他掂起腳尖，拎著自己的皮包在泥濘中行走著，坊市中並不熱鬧，已經(jīng)是快到臘月，各人手裡都沒有什麼事情，無事不起早，不如在家閒躺著，免得無謂的消耗能量……消耗了就得吃飯補充，窮人的飯哪有那麼好吃，連是不是起來撒尿也得算計著的生活，說起來是笑話，但對很多大明的貧民來說，只是不那麼好笑的現(xiàn)實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