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洛陽城裡最偏僻的一條街,沒有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這裡所住的都是些靠賣力氣掙錢餬口的人,是那些名人雅士、財主老爺們眼裡的下等人。
這些“下等人”所住的地方雖不繁華,卻很熱鬧。一些鄉下的人帶著他們自種自養的雞鴨果子蔬菜雜糧來換一點針線花布和散碎銀子回去看妻子兒女的笑臉。
街上有一家趙記小飯館,鄉下進城的人大都在這裡吃午飯。這裡所賣的不過是些饅頭面餅青菜蘿蔔,還有酒,價格十分的便宜。店裡只有父子兩人,既做老闆也是夥計,日夜操勞十分辛苦。
陸華楓就坐在這個飯館靠窗的位子上,面前是兩盤小菜一壺白乾,正怡然自得的自斟自飲。以他的穿著打扮神態舉止在這種地方確實是十分的不合適,難怪他走進來時老闆的眼睛瞪得幾乎比雞蛋大。
他出身豪門,認識的大都是世家公子、名門淑媛,他討厭那些虛與委蛇的應酬,繁文縟節令他頭痛。他喜歡在沒人認識他的地方,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喜歡坐在這種小飯館裡,看那一張張飽經風霜但卻淳樸的臉,聽他們淳厚的笑語。
他喝著酒,心裡在盤算下一步的打算。
清風觀的老道士雲遊去了,只留一個道童看門。他和老道士是忘年交,跟小道童也極熟,便在觀中住了下來。他其實並沒有什麼事,留在這裡只是希望能再見到林雪筠。
天已正午,飯館裡的人越來越多,夥計、廚師兼老闆的趙家父子也越來越忙,小小的空間裡充滿了各種氣味和雜亂的說話聲。
就在這一片嘈雜聲裡,一個清脆的聲音道:“大叔,給我兩個饅頭。”這聲音出奇的溫柔,出奇的美妙,凡是聽到這聲音的人都忍不住想去看看這個聲音的主人。
陸華楓也不例外,他轉臉看去,說話的是一個少女,大約只有十六、七歲,穿著件洗得發白的淺藍布衫。她身材纖細,膚色蒼白,有一種說不出的柔弱,讓人不自禁的心生憐惜。五官的組合卻出奇的美好,尤其一雙眼睛如秋日湖水般清澈晶瑩,只是這雙美麗的眼睛裡卻充滿了深深的哀愁。她雖然衣衫破舊,周身卻有種難以掩飾的高貴氣質。
趙老頭一邊爲她把饅頭包好一邊問道:“你奶奶的病好點了嗎?”少女嘆了口氣道:“還是老樣子。”看來兩人倒很熟。
看著少女的背影消失在人羣中,趙老頭搖著頭嘆氣道:“這樣一個好姑娘偏偏命苦,可惜!可惜!”食客中有人問道:“你認識這位姑娘?”趙老頭道:“她叫柔兒,就住在隔壁,是上個月才搬來的。聽說父母雙亡,家裡的產業又被惡霸奪去,不得已才和年邁的奶奶流落到此。”嘆著氣去廚房端菜了。
亂世之中,這樣的情形太多,人們感嘆一會也就忘了,而這感嘆也多半由於那女孩的美麗,同樣,陸華楓也並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出了飯館,他順著街朝前逛。走著走著,察覺到有人在跟蹤自己。假裝看路邊小攤上的貨物,眼角一瞟,已看到跟蹤自己的竟是一個彪形大漢。那傢伙顯然並不是跟蹤的行家,兩隻眼睛幾乎緊盯著他。他心中暗笑,心想這定然是陳流沙派來的,當下也不理睬,依舊悠然的閒逛。
一個下午,他幾乎走遍了半個洛陽城,天色微黑時提著買來的一包東西找了家不大不小的客店。
洛陽的夜晚比白天更繁華。天越黑人也越多,他們不在乎黑暗,因爲到處都有燈。其中有些人卻喜歡黑暗,在黑暗中容易混水摸魚。
林雪筠和慕容昭坐在臨街的一個小麪攤上吃著點心。
小攤上點著兩支蠟燭,晃動的燭光映在林雪筠臉上,平添了幾分嫵媚。
慕容昭癡癡地看著她,心中在想:“若能終日與雪筠相對,今生還有何求?”
林雪筠偶一擡頭,看到他癡呆的樣子,嗔道:“你怎麼啦?”
慕容昭臉一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是在想……我們……”
林雪筠有些呆了。慕容昭對她的一片癡情她並非不明白,可是自己呢?是不是也愛他呢?驀地另一個影子浮上心頭,兩人雖然相識不久,她連他的真實身份還不清楚,可他卻在她的心中佔據了一個重要的位置。現在他在哪裡呢?
陸華楓走出客店。那個跟蹤了他一下午又守在門口等他出來的大漢卻不認識他了。因爲此刻他已變成了一個穿一身寬大黑袍的老頭子。他的易容術還算不錯,一個兩眼昏花、風一吹就倒的老頭子是沒有人注意的。
逛了幾條街,他進了家茶樓。
要了壺雨前茶正在慢慢品嚐,卻有一個人在他面前坐下來,微笑道:“興致不錯啊,老弟。”
他一怔:“是你?”來人笑道:“你很奇怪是不是?我怎麼敢來找你。”陸華楓道:“我是很奇怪,我的易容術應該不算太差,你怎麼認出我來的?”來人道:“你的易容術並無破綻,只是,”指了指他身上的黑袍:“你買這些東西的時候恰好被我看見了,後來我又看見你從客店裡出來。”
陸華楓橫了他一眼:“真不愧是天下聞名的採花賊,輕功果然不錯,我居然沒有覺察到。”花惜玉笑道:“你這是在誇獎我麼?多謝多謝!”陸華楓不禁嘆氣:“若論臉皮之厚,閣下也可排在前十名裡了。”驀地臉色一寒:“你既然送上門來,我就不客氣了!”
花惜玉並不驚慌,擺手道:“我不是來跟你打架的,我是有事跟你商量。”他毫不客氣地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接著道:“你的武功很好,陳左使都不是你的對手,如果你能拋卻前嫌,陳左使也不會太計較。天龍教目前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材……”
陸華楓好笑的道:“原來你是做說客來的,請免開尊口。”花惜玉道:“爲什麼?”陸華楓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居然敢對我說這些?”花惜玉狡黠地一笑:“正要請教。”
陸華楓看著他,淡淡地道:“現在我不想跟你說這些,前幾天的帳我倒想跟你算算。”花惜玉道:“是林姑娘那件事麼?這又怎麼怪得了我?你喜歡她,我也喜歡她,只不過我們的方式不同而已。”他又好氣又好笑:“你居然有臉說喜歡這兩個字?現在我真想揍你一頓!”
花惜玉道:“別驚世駭俗好不好?在大街上打架很難看的。你不願加入天龍教,我只好告辭了。我若不來找你,你未必能找得到我,你如果打我豈非太不公平了?”
陸華楓道:“好吧,這次就放過你。請你告訴陳流沙把那些狗爪子撤走,否則我就不客氣了。還有,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今後決對不許再去騷擾林姑娘。”花惜玉嘆了口氣:“你這樣跟天龍教做對,不會有好結果的。”陸華楓道:“你也是天龍教門下?”花惜玉道:“不是,我是陳左使的朋友。”陸華楓不屑的道:“陳流沙也算個成名人物,居然會和你這種人做朋友,由此可知他的人品了,怪不得天龍教被稱爲魔教。”
花惜玉也不生氣:“不錯,我們的所做所爲有時的確不太光明,可是正教的那些大俠,表面上道貌岸然,實際上做的壞事並不見得比我們少。”陸華楓眉頭一皺,花惜玉又道:“老弟,你涉世不深,自然不知道里面的內情,以後你會慢慢明白的。”.
黃昏,殘陽如血。
淡淡的陽光透過樹梢灑在林間,映出一片斑讕的光影。一條小溪從林間穿過,奏著輕快的曲子。
陸華楓雙手枕在腦後,躺在溪邊的綠草地上。
他在想他的家,他的嚴父,野心勃勃的兩個哥哥,活潑任性的妹妹,還有貌似賢良的後母。生母的早逝使他過早的成熟了,嚴厲的父親和森嚴的家庭環境常令他感到精神上的壓抑,他厭惡那些繁瑣的家規禁律,因此他常常找藉口外出。
在他二十二年的生命中,他心中最親近的人便是他的周叔——周沙舟。他心地善良,對陸華楓愛愈親生,他的獨生兒子周沖和他一起長大,兩人名雖主僕,實際上既是兄弟又是好友。
除了周氏父子,跟他最要好的是小妹陸菲菲。這唯一的妹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家裡的小公主,又調皮又任性。在三個哥哥中可能是因爲與他年齡相差最少,兩個人很談得來,有什麼事陸菲菲總是先告訴他。
“現在這小丫頭在做什麼呢?是騎著她那匹小紅馬在野外閒逛,還是在跟星兒那丫頭玩一些古怪花樣?”想起玉星兒,他的嘴角不由浮起一絲微笑,這也是一個刁鑽古怪的小姑娘,是他青梅竹馬的女伴,她的怪花樣常常令他頭痛。記得有一次他過生日,星兒送了一件禮物給他,禮物是個裝飾得極其精緻的盒子。當他滿懷好奇的打開盒子,卻突然從裡面躥出一條蛇。嚇了一跳之後才發現那不過是條裝有機括的假蛇,當時真令他哭笑不得。
“這樣刁鑽的女孩子,不知什麼樣的人才敢娶她。”想到女孩子,自然想到林雪筠。她的溫柔美麗,她的純真善良都令他再也不能忘記。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他就渴望認識她,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一見鍾情”吧?
他是江湖中最負盛名的武林世家——陸家堡的三公子。大公子陸雨亭和二公子陸天驕都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後起之秀、少年英傑。由於陸華楓不會武功,從不涉足江湖,除了陸家堡的人,很少有人知道陸家堡還有位三公子。陸家堡高手如雲,禁律極嚴,偷習別派武功更是犯了大忌,他雖身懷絕技,卻不敢讓父親知道。可是現在跟天龍教這一交鋒,再想隱瞞恐怕不可能了。他不敢想象父親知道真情後的樣子,對他的嚴父,他確實十分敬畏。
“是福是禍隨它去吧!”他暗自苦笑。甩了甩頭,盡力不讓這件事困擾自己,他又想起了林雪筠。回憶著兩人相處的那一段短短的時光,回憶她的每一個微笑。
春日的陽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想著想著,他不覺睡著了。
迷朦中,忽覺有人在悄悄向他靠近,接著一件冰冷的東西抵住了他的咽喉。他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柄閃著寒光的長劍,接著看到了花惜玉滿是得色的臉。他身後站著崑崙子、海贊和桑三娘。
他毫不驚慌,淡淡地道:“你想幹什麼?”花惜玉微笑道:“你說呢?”陸華楓道:“想殺我?”花惜玉道:“你以爲會放過你麼?”陸華楓道:“那你怎麼還不動手呢?”花惜玉研究的看著他:“你不怕?”陸華楓懶懶的道:“我怕什麼?關鍵是你敢麼?”花惜玉大笑:“我怎麼不敢?”
陸華楓也笑了,道:“在弄清楚我的身份之前你們是絕對不敢殺我的。”花惜玉眨了眨眼睛,問道:“爲什麼?”陸華楓道:“不清楚我的身份就不知道我有沒有靠山,如果有的話,還得看你們能不能惹得起。”花惜玉笑道:“堂堂天龍教能怕什麼?”陸華楓悠悠的道:“既然如此,你怎麼不試試呢?”
崑崙子怒道:“這小子如此刁鑽,該先給他點教訓!”陸華楓笑道:“你的手掌還痛不痛?”崑崙子大怒,正因爲陸華楓從中搗鬼,他的掌心才被林雪筠的銀簪刺穿。現在聽他語帶譏諷,頓時七竅生煙,擡手便是一掌。
花惜玉卻伸手攔住他,道:“先點了他的穴道要緊。”崑崙子一想也對,強壓怒火連點陸華楓十餘處穴道。
花惜玉這才收起長劍,吁了口氣道:“現在總算可以向陳兄交差了。”
陸華楓道:“陳流沙怎麼沒來?”崑崙子忽然一笑,詭秘的道:“陳左使在招待你的朋友。”他不禁一驚:“誰?”崑崙子笑道:“還能有誰?”陸華楓失聲道:“雪筠?”花惜玉笑道:“你放心,對於林姑娘我們是以禮相待,絕無絲毫不恭之處。”停了停又道:“你想不想見她?”陸華楓瞪著他:“你說呢?”花惜玉笑道:“那好,咱們走吧。”
這是天龍教在洛陽的一個秘密據點,從外面看來就像是個富商的宅邸,絲毫不引人注目。
陳流沙等人就暫時在這裡落腳。
崑崙子雖不是頂尖高手,但他的點穴手法卻是一流的,被他點了穴的人,是決對無法自己解開穴道的,這一點陳流沙也很放心,所以他們毫不顧忌的把陸華楓帶到這裡來了。
當崑崙子看見被他點了十餘處穴道,連小指尖也動不了的陸華楓忽然自己站了起來的時候,不由嚇呆了,不僅他,其他的人也呆了。
他結結巴巴地道:“你……你的穴道……怎麼……我記得我確實點了你十處大穴。”陸華楓淡淡的道:“沒錯,不過我恰好會把穴道往旁邊挪開一點。”
崑崙子一呆,咬牙道:“你別得意,咱們這麼多人還對付不了你?”陸華楓輕笑:“哦?”
崑崙子轉頭四顧,這才發現花惜玉等人早已悄悄地溜走了,就連陳流沙也不見了。
這一下他勇氣頓失,苦著臉道:“你到底想怎樣?”陸華楓道:“林姑娘在哪?”崑崙子道:“我把林姑娘還給你,你放我走。”陸華楓道:“好吧。”
後院竟然有一個地牢,如果不是崑崙子帶路,這地方還真的很難找到。入口在一個假山的山洞裡,厚重的鐵門上有一把粗大的鐵鎖。
陸華楓道:“鑰匙呢?”崑崙子道:“我沒有,鑰匙在陳左使那裡。”陸華楓“哼”了一聲不再理睬他,伸手用力一扭,“咔”地一聲鐵鎖斷開。推開門叫道:“雪筠!雪筠!”林雪筠已聽到他的聲音,飛奔出來。
陸華楓握住她的手,連聲問道:“你怎麼樣?”林雪筠道:“我很好。”
崑崙子在旁怯怯地道:“我可以走了吧?”陸華楓看了他一眼,沉聲道:“這次就放過你,如果你們再敢找林姑娘的麻煩,我一定把你們全都剁碎了喂狗!聽見沒有?”崑崙子囁嚅道:“是……是……”轉身飛也似的去了。
林雪筠笑道:“他們的膽子都被你給嚇破了。”陸華楓道:“這些傢伙陰魂不散,真是可惡!雪筠,你是怎麼撞上他們的?”
林雪筠道:“今天慕容伯伯家來了客人,我就溜出來了,誰知遇見了陳流沙。你呢?這些天好嗎?”他苦笑:“整天閒得無聊。”林雪筠歉疚的道:“慕容伯母這些天身子不大好,我一直不方便出來。”陸華楓微笑道:“沒關係。時間過得真快,在這裡已經快一個月了。”林雪筠道:“是啊。你有什麼打算?”
陸華楓道:“七月十三是我母親的祭日,我在這裡最多隻能呆五天了。”林雪筠一怔:“你要走了?”心裡忽然有點不捨。陸華楓道:“是。”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
過了半晌,林雪筠低聲道:“你走得時候我不方便來送你。”陸華楓道:“沒關係,我只是很擔心你的安全。”林雪筠輕輕地道:“我會很小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