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再提高定遠, 彷彿那是一個從未存在的人，彷彿那些驚心動魄的往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一直都是這樣平和安寧的生活著。

每逢落雪的時節, 我總覺得自己似乎熬不過這樣徹骨的寒冷。其他的季節, 夜飛很少會守在我近旁, 但是每逢雪花飄零的時候, 只要我下朝之後, 他都會陪在我的身旁，彷彿知道我對大雪的畏懼。

夜飛對我的情意，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來了。

可惜, 我的心裡曾經裝過一個人，那裡太小, 只放得下一個。

靈月姐姐勸慰我道：“比起高定遠來, 夜飛對你不知要好多少倍。你危險的時候, 他來救你，你孤獨的時候, 他陪著你，別人不要你的時候，他來照顧你。宮中如此之多年輕貌美的宮女，他從來沒有多看過一眼，或許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等了你這樣久, 難道你都沒有一點動心嗎？”

我悲哀的答道：“姐姐所說的, 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已經先認識了大哥, 他已經先陪過我同生共死, 患難相交。我心裡已經裝下了他, 還怎麼能去接受別人的情意？如果那樣接受夜飛的好，卻無法將真心送給他, 欠他就更多了啊！”

靈月姐姐長嘆一聲，恨鐵不成鋼道：“於國家大事上你清楚明白，怎麼輪到自己的事情，就是個死心眼兒呢！”

我禁不住道：“是不是別人對你好，如果非你所愛，也可以嫁給他？”

靈月姐姐咬了咬脣，傷感道：“是的！所以要是有人肯一直對我好，就算沒有愛，也可以一同互相扶持，慢慢走下去。我不是沒有喜歡過別人，可那隻不過是黃粱一夢，我這一生最爲可笑的就是這一段喜歡。”

我啞然。早已經歷經人間風霜的靈月姐姐，如何不懂得愛，如何不知其中滋味。

可是因爲我，她不得不坐在皇后的位置上，陪著我虛度韶光，我曾經許過她的美好姻緣，卻一直沒有實現，欠她良多。

靈月姐姐見我張口結舌的模樣，轉而笑道：“你可別想歪了，我不是想嫁人。我這一生最大的夢想，不過是離開那個骯髒的地方，從來不敢奢望還能坐到皇后的位置，這天下無數女人羨慕我、嫉妒我，那些豪門權貴的女人都不得不在我的面前俯首稱臣。於我而言，這一生已經足夠了。況且我還有兩個兒子，都是聰明又可愛，如果還不滿足，就太貪心了。你給我的已經太多。”

是啊，兩個兒子都聰明可愛。

水生只比嘉揚大半歲，兩人從小一時親密無間，一時又打打鬧鬧，如同一對親兄弟一般。最幸運的是嘉揚沒有半點癡傻的樣子。

嘉揚五歲的時候，我請了謝錦石爲師父，教兩個孩子開始讀書識字。

水生頑皮可愛，經常會挨謝錦石的責罰，卻總是一再犯錯。

嘉揚性情好靜一些，雖然比水生小半歲，卻聽話多了，很少被謝錦石責罵。

我見水生幾乎天天都要被罰抄抄寫寫，或者挨戒尺，忍不住叮囑謝錦石道：“水生將來並無繼承大統的可能，謝大人也不必要求太嚴，只要他將來能讀書寫字，明事理，辯是非即可。”

謝錦石卻道：“陛下既然將皇子託付於微臣，微臣絕不可放任自流，教出不成器的學生。”

我苦笑，只得由他去，他也有自己要堅持的固執。

不過誰都知道，太子妃的肚子多年毫無動靜，或許我會一直無子嗣，將來的儲君非嘉揚莫屬，謝錦石還是把全副的心思放到了教導嘉揚身上。

幸而嘉揚不如水生好動，小小年紀，記性竟然出奇的好，深得謝錦石的讚賞。

夜飛也如約正式收了水生爲徒，開始傳授水生武功。

水生見過夜飛的輕功之後，對武功興趣非凡，雖然年紀小，跟夜飛習武的時候倒是認認真真。

夜飛從小習武的時候，受到的都是非人的折磨，所以並不知道該如何循循善誘。儘管他已經儘量不傷害到水生，但是看到水生習武身上留下的印跡，我還是心疼不已。

我暗自後悔，讓夜飛給水生啓蒙，實在是殺雞用牛刀。還不如找個普通的侍衛，慢慢的教水生。對於水生，我並沒有寄予功成名就的希望，如今我對他習武的期望，一是強身健體，二是能保護自己，三是給夜飛有一個孩子，雖然只是徒弟，但是師徒也如父子。

靈月姐姐一手帶大的孩子，自然比我還心痛。幾乎天天都要親自送水生去習武。初時還在一旁觀看，看到水生受苦，就忍不住流淚。沒有幾天，夜飛不勝其擾，就再不準她去看。

夜飛不讓她去，她當然去不了，皇后的身份在夜飛眼裡形同虛設。

靈月姐姐又找我來哭訴，我也無法，難道讓我對夜飛說，不要你當水生師父了？

靈月姐姐是從來不敢去求夜飛的，因爲她知道就算自己開口，夜飛也不會理會她。但是每次爲水生上藥的時候，看著那一塊塊的青青紫紫，又實在受不了。

終於一日，靈月姐姐忍無可忍，來接水生的時候，讓人帶水生先離開，一個人站在夜飛的面前道：“夜大哥，水生不過是五六歲的孩子，習武雖然免不了受傷，可是這樣天天都有傷痕，他哪裡受得了？小孩子要循序漸進，若是失去了對武學的愛好，只剩下厭惡，哪裡還能繼承夜大哥的衣鉢？”

夜飛不語，就在靈月姐姐快要以爲得不到回答的時候，他竟然開口道：“我像水生這麼大的時候，如果不拼命習武，就只有死路一條。這樣傷對我們而言，根本就不算傷，而且不會得到藥品和照料。我的劍法是殺人的劍法，如果水生連這樣一點苦都吃不了，我也無法教他了。”

靈月姐姐吃驚的望著夜飛，喃喃道：“很抱歉！”再也說不出任何的話。

夜飛轉身，不在理會靈月姐姐的歉意。

我聽靈月姐姐講了這些，安慰道：“他這個人，肯同你講這些話，也算是把你當做自己人了。你要是指望他同你講客氣話，這輩子別想了。”

水生到底還是小孩子，太嚴厲的教導，讓他產生了厭惡的情緒，開始牴觸學武。

我思來想去，同他講述了他母親的故事，鄭重其事的告訴他，他之所以能夠活下來，是因爲有他的母親用鮮血爲他鋪就了一條生路，所以將來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困難和挫折，絕對不能輕易放棄，要象母親一樣堅強勇敢。

聽了這一段過往，水生也被母親深深的震撼，痛哭了一場，央求我派人送他去祭拜了母親的墳墓。

回來後的水生再也不怕苦怕累，跟著夜飛無比執著的學武，一點不像幾歲的孩子。

有時候嘉揚看到水生習武，也跑來湊熱鬧，夜飛也不趕走他，但是幾次以後，嘉揚畢竟是小孩子，吃不了苦，自然就離開了。

我不用擔心嘉揚將來沒有人保護，以後會有無數的人爲他效命。風川的皇帝需要練的不是七步見血的利劍，而是治國平天下的天子劍。

十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

十年前我還是十八歲的少女，十年後，我已經是二十八歲的老女人。

風川十年之間，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百姓生活開始慢慢富足，糧庫也有了堆積如山的備糧，國庫開始充盈。銅鐵之類金屬的冶煉增加，軍中的兵器變得精良充足，軍餉的提高，徵召了更多的士兵。農耕用具也更大量增加，相等的勞力獲得了更多的收穫。

風川終於再也不是內憂外患的風川，而是國富民強的風川。

風川也不再是羸弱的風川，而是可以和百淵分庭抗禮的風川。就算沒有大月的支持，百淵也不敢再輕易進犯一步。

我總算不負父皇所託，金氏風川在我手中，日益繁盛，臻於至治。

嘉揚不過十歲，我卻開始帶他上朝，讓他在一旁聽政。我只想早些再早些把這重擔交給他，交給本應承擔的人。

十歲的嘉揚已經有模有樣的坐在我身側，聽大臣們議論朝政，就算他聽不懂，也知道禮儀，不隨意打擾，總是等到下朝後，再向謝錦石請教。

水生的武功也練得不錯，如果連夜飛都說是可造之材，就算我是外行看不懂，我也相信終有一日，水生能夠繼承夜飛的衣鉢，成爲一代宗師。

有這樣兩個兒子，此生復何求？

十年之間，原江也已經娶妻生子。常青和原江的兒女們也常常被我招進宮來，陪水生和嘉揚讀書、玩耍，畢竟宮中只有兩個孩子，實在是太寂寞了。

小孩子們不管怎麼看，都是那麼可愛，這宮中本就寂寞，靈月姐姐萬分喜歡歡聲笑語的小孩子，放任他們撒野，在宮中就算他們鬧到一塌糊塗，也沒有人敢說不是，所以兩家的兒女們覺得宮中比自己家裡還自由，經常吵鬧著要進宮玩耍。

原江因爲公務繁忙，沒有空經常進宮，所以常青不得不經常往返宮中接送兩家的兒女們。

一日常青進宮後突然對我道：“微臣家中得了件寶物，不便帶進宮來，陛下若得空，移駕寒舍賞之。”

我詫異常青居然對我賣關子，這是少見的事情。

現在朝中一般的政務，我都幾乎交給了大臣們去辦理，中泰宮有謝錦石主政，嘉揚也跟著他學習。我又一向看摺子頭痛，不怎麼親自看摺子，都是叫跟了我十年的師爺直接把摺子上大概的事情講給我聽，然後按我口述的意思回覆。所以每日處理公務倒也不算太繁忙。

我換下身上的龍袍，去常青家裡去看看也不錯，登基之後，不便經常親往臣子府邸，所以很久沒有去過他家裡了。

我微服坐入常青的馬車，片刻就到了常府。府第還是當年的模樣，只是常青的夫人已經從妙齡少女變爲幾個孩子的娘了，不復當年的嬌羞，多了幾分沉穩。

我沒有公開身份，常府中的下人也不知我是何人，所以在常府沒有弄出多少動靜。

隨著常青走到後院，居然傳來一個小孩子的笑聲，我奇怪道：“你的兒子不是都在我宮裡嗎？你何時又多了一個兒子，難道是在外面養大的？”

常青微笑道：“陛下取笑微臣了，微臣哪裡敢在外面養兒子。微臣家中那位，關上門就是隻母老虎。”

我撲哧一笑，原來跟我久了的人都學會了講笑話。

一扇門忽然打開，門裡走出一個人，剎那間我怔住，腳步似有千斤，再也沒有力氣擡起腳。

天下能令我如此失態的人只有一個——高定遠。

我不敢動，生怕這只是錯覺。身邊的常青已經悄然離開，我絲毫沒有察覺，此刻就算是驚雷在我耳邊響起，只怕我也無法注意。

高定遠緩步走向我，我站在那裡一動也動不了。

歲月在他的身上彷彿沒有留下痕跡，他竟然還和我千百次夢到的人一模一樣。

一個人一生能有多少個十年？十年的相隔何等漫長。

曾經渺茫的心願，十年纔可以實現。

彼此再見的時候竟然已經是十年之後。

再慢的步伐，只要向著一個目標，也有接近的時候。終於他停在了我的面前。

這一天幾乎是我十年之中每天都期盼的事情，可是當一切發生的時候，我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話、該做什麼事！

那個帶著笑聲的孩子，我已經猜到是誰，一定是巧巧的兒子。既然兒子在這裡，那溫柔的巧巧呢？

正當我呆楞之時，他忽然間用力的把我拉向他的懷中，緊緊擁住我，不需要任何的話語，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的都是刻骨相思。

漫長而無望的等待，幾乎耗去了我全部的熱情，無止境的思念之情，曾經被深埋在無人探知的地方，卻經不起這樣的誘惑而爆發。

沒有人不需要心愛之人的懷抱，沒有人不想在這樣的懷抱中任時光靜靜流淌，無需山盟海誓，只要不放開、不鬆手，就已經如同擁有了全部。

巴山夜雨、共剪窗燭，我終於知道了他的十年。

他帶著巧巧離開之後，尋山野鄉村，安頓下來，他亦以打獵爲生。

巧巧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生下一個兒子，就是我在常府看到的小孩子，叫做方思銘，因爲思念親人、刻骨銘心。

誰知巧巧生孩子之時竟然身染沉痾，他只得一邊用真氣爲她護體，一邊帶著妻子遍尋名醫。自此踏遍河山，百淵、大月、風川之間輾轉無數次，凡是聽到人介紹的名醫，都會慕名而去。爲了怕勞累影響巧巧的病情，每天的行程都很短，以至每到一處都要耗上大半年的光陰。

這數年之間，他們竟然有一大半的時候都是在路途之中，各處名山大川也得以盡覽。我猜想，就算是爲治病奔波，這一路也一定是無限風光，詩情畫意。我忍不住的嫉妒、羨慕、不忿，我只能寸步不離的孤身守在這宮中。

片刻我又鄙視自己這點小心眼，因爲他們實在是不容易。

幸好他可以經常獵到珍奇之物，才得以支付盤纏和診金、藥費，尋得名醫診治，若是換了尋常人家，只怕巧巧生下方思銘不久，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巧巧當年遭受不幸，始終對他心存愧疚，又見他終日爲自己的病奔波，竟然鬱結於心，無論他費盡多少心血，病情也是日漸沉重，這病兜兜轉轉，竟然總不見起色。

終於一年之前，巧巧於爺爺和自己曾經居住過的山谷病逝。

多年夫妻，朝夕相處，就算沒有愛也有親情。巧巧的離去，仍是刻骨之痛。這世上的傷痛不僅僅因爲心愛之人，還有親人、朋友，每一種情都是至情至性。

高定遠帶著兒子守在巧巧的墳前，整整一年。

終於他來到我的身邊，來實踐他對我許下的諾言。這一天雖然來得那麼晚，可是終於等到這一天。

我在他身側幽幽道：“雖然你已經來了，我卻暫時還不能離開，因爲嘉揚還沒有長大。我一定要等他長大成人，把繁榮昌盛的風川交到他的手上，纔可以離開。”

他輕輕撫過我的髮絲，柔聲道：“你等了我這樣久，吃了這樣多的苦，餘下半生就換我來等候你，無論需要多久，我也再不會離開！”

自此，無論再有任何的事情發生，都不必茫然、不必倉惶，有他靜靜的守在一旁。雖然已經虛渡了浮生半世，不過還有餘生，與心愛之人攜手共渡，此生了無遺憾。

過往雲煙，如風消散，只餘濃情厚意，永世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