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時間總是讓人覺得格外漫長。終於有人朝我的馬車走來了。來人開口就是一幅鴨公嗓，我終於見到百聞難得一見的內侍了。

大概是怕殿上的人久等，傳話兼帶路的內侍一路急行，我也跟在身後急匆匆的攆著。一路之上肅穆沉靜，大塊的方磚鋪滿路面，寬闊平直的大道直通正殿。

到了殿門口，內侍放緩腳步，示意我一人進去。我深吸一口氣，緩緩進入殿內，殿內並沒有吵吵嚷嚷的嘈雜聲。一個挺拔魁梧的身影正站在前方，看到這個身影，我居然覺得鼻子有點酸。離這身影還遠遠的時候，我就停了下來，以我的身份是不可能靠皇上太近的。所以我站在最末的官員附近，低頭跪下道：“臣妾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這幾句都是跟戲文裡學的。地上的磚透著絲絲的涼氣，我很得意，幸好早有準備，不然落下風溼病就虧大了。

雖然我低著頭，但我還是感覺到高老大用餘光注視著我。皇上顯得很蒼老，聲音也很暗啞：“既然僅憑私印此事證據不足，所謂軍中女子又是爲取得軍情，情有可原，大敵當前，百淵已經開始攻打我大月，邊關告急，高將軍就暫且回邊關抗敵，高家僕婢一併釋放。但是事情尚未調查清楚，高將軍的家眷還是留在京城，待真相查明吧！此事就著太子全權處理！衆愛卿可還有異議？”

皇上的指示已經很明顯，誰還會有異議！大殿之上靜寂無聲。

家眷？是指我嗎？原來讓我來就是告訴我，高老大可以走了，但是我必須作爲人質被扣留。

高老大連頭都沒有回，也沒有一絲猶豫，跪下朗聲道：“叩謝陛下聖恩，臣請即日奔赴邊關！”

我一直傻傻的跪在地上，以後我又是一個人了，不同的是這次連自由都沒有了。說不清的滋味縈繞心頭，後面其他人再說了些什麼我都左耳進右耳出了。

退朝聲響起，皇上起身離開，所有的人跪下，等待皇上離開後，大臣們紛紛站起。我也緩緩爬起身來，雖然我離門口最近，但是大概昨晚沒有睡好，動作竟然有些遲緩，眼睜睜的看著別人先出了這大門。

剛跨出大殿的門檻，我就被一隻有力的手拉住。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四，我不該帶你回來，沒有想到會這樣。你放心，太子會安排好你的一切，等我回來接你！”

等待過的人就知道等待是多麼漫長的煎熬。不過至少我小四也會有被人接的那一天，是應該自豪的。我努力的揚了揚嘴角道：“我住在哪裡都是一樣的，只要能吃飽穿暖，就很開心了！”

高老大拍了拍我的頭，如此溫情的動作讓我受寵若驚。他接著道：“我馬上就要走了。我知道你很能幹，也很堅強，好好照顧自己，我會設法跟你聯繫的。如果我真的死在戰場上了，就沒有人會再爲難你。那時你就去找李源他們，到定山和定雲那裡去，他們也會好好照顧你的。”

這算什麼？臨終遺言？雖然我平日從不忌口，但是此時聽到一個死字說出來，我竟然很難受。我的嘴角連用力都揚不起來：“你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大將軍，怎麼會死呢？我一定等到你來接我！”

他到淺淺笑了一下：“這世上哪有從來不敗的將軍。不過我會想著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要來接你回家！”回家，兩個多麼動聽的字眼，居無定所的小四也有家了嗎？

太子在不遠處，他帶著我去到太子跟前，行禮後說道：“邊關軍情緊急，微臣立刻就要啓程，文英就勞煩殿下照料！”

太子回道：“將軍請放心，本宮自然不會怠慢夫人，祝將軍此去旗開得勝，邊關永固！”

不會怠慢我，打死也不信。當然不信歸不信，我還是乖乖的跟著他了。一起走出宮門，目送高老大上馬，他轉身朝我們看了一眼，然後就毫不遲疑的出發了。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高老大，身姿隨著奔跑的戰馬起伏，衣袍迎風拂動，竟讓我覺得如此耀眼。還沒有回過神來，已經有不耐煩的聲音響起：“發什麼呆，上車！”

當我展示完優雅的上車姿勢，又被鄙視了。要不怎麼說我跟他不是一個層次的呢？

到了太子府，我被安排了一進看起來還不錯的院落，顯然比起我在將軍府曾經住過的偏房要好多了。房屋高大寬敞，院子已經掃灑得乾乾淨淨，花花草草的一樣不少，房屋也已經收拾得整整齊齊，屋子裡擺設著我叫不出名字的字畫、瓷器。最令我驚奇的是，居然派了個丫鬟專門服侍我，真是受寵若驚。想我小四一生只伺候過別人，還從來沒有被人伺候過，名字從小四改爲高夫人以後，差距竟然如此之大，雖然是冒牌的，不過高老大是不會隨便戳穿我滴，所以我安心享受。丫鬟名字叫留香，聰明伶俐，答起話來脆生響。

我被好吃好喝的供養起來，這個人質當得也不算虧。我決定幹一行愛一行，保持最佳職業道德，要當個稱職的人質，所以我乖乖的呆在自己的院子裡，哪裡也沒有亂跑。再說這是人家的地盤，萬一我不小心看到什麼不該看的，小命還要不要啊！

留香這麼能幹的丫鬟，據我估計本來應該伺候著太子府裡核心的重要人物，現在被派來當我的跟班，顯然很屈才啊，所以她負責監視我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不過我不介意啊，第一我是不打算逃跑的，我還要等著人來接我呢，第二我也不打算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第三小丫頭把我的生活打理得很舒服啊。早上睜開眼，就有人送上熱水梳洗，衣服也是上好的布料，又輕又暖，想吃的東西馬上就能送到，院子裡按我的要求擺了寬敞的躺椅，還被加了軟墊。躺在院子裡曬著溫暖的太陽，吃這一輩子沒有吃過的水果點心，我都快忘了自己是人質。

每天閒著也是閒著，我讓留香給我找了本字帖，照著練字。雖然曾經在周文英家裡惡補過三個月，認識了一些字，但是我寫的字實在是隻有我認得，其他人不識啊。日子實在是太無聊了，每天從屋裡到院子裡，再從院子裡道屋裡，多美的花也看膩味了，所以我要做個更有學問的小四，成爲不光是字認得最多的乞丐，也是字寫得最好的乞丐，這樣纔是當之無愧的第一聰明乞丐。

又是一個美好的早上，吃過早飯，我正在屋子裡練字的時候，突然有人闖進我的院子。從窗戶望去，一個頭兩個大。如果來的是太子只要保持低調，自然可以應付，可惜來的是七公主。難道七公主是來找我算賬的，畢竟她被高老大劫持過，作爲目前高老大唯一可以被她找的家眷就我一個啊。

留香正在院子裡，顯然是認識七公主的，留香大聲道：“奴婢叩見七公主！”

留香已經大聲提醒我了，我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出門迎接：“臣妾叩見七公主！”她是皇上的嫡公主，我只是高老大的妾室，身份差距巨大，所以低調很重要。

七公主高昂著頭，徑直往屋裡走去，隨口道：“都起來吧！”

到屋內，公主坐下，留香已經馬不停蹄的去張羅茶點。我站在公主對面，賠笑道：“不知七公主駕臨，有何吩咐啊？”

七公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我，又順便看了看我放在桌上剛剛練的字，嫌惡的皺了皺眉頭，然後纔開啓了她的尊口：“聽說你是高將軍的妾室？”

這不是廢話嗎，她來之前肯定早就打聽清楚了。我低眉順眼的回答道：“是的。”

七公主繼續道：“高將軍英明神武，是我大月的棟樑，你既無容貌，又無才學，身份低微，與將軍雲泥之別，怎麼配侍奉高將軍呢？”

這是什麼意思？我只得答道：“臣妾自知配不上將軍，幸好將軍並未嫌棄，才得以服侍將軍近前。”

七公主並不與我多話，而是起身離去，到底她來是爲了什麼？說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就徑自離開。有一絲很不妙的預感自我心頭油然而生。

正當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太子傳喚。前腳走了公主，後腳就要去見太子，很快就會知道他們打的什麼如意算盤了。

見到太子，我規規矩矩的行禮道：“臣妾叩見太子殿下！“

太子開門見山：“皇上已經擬旨，七公主即將下嫁高將軍，公主塌側，豈容他人，所以你若自請休離，本宮憐你孤身一人，休離之後自然會安排你在太子府住下，好好照顧你。”

晴天霹靂啊，我終於明白了剛纔七公主說的那番話，原來七公主被高老大劫持，居然看上了他。我強忍心中驚怒，平順道：“臣妾是作爲將軍家眷留滯於此，若是休離，豈非有違聖意？”

太子冷笑：“高將軍成了駙馬，就是父皇半子，哪裡還需要一個妾室。況且我大月還沒有聽說駙馬會有妾室的。”

我勉強道：“將軍常年鎮守邊關，並非七公主之良配啊！況且臣妾自侍奉將軍以來，小心謹慎，並無錯處，將軍重情重義，也未必會休離臣妾。”

其實我心裡已是一片淒涼，娶公主而休離妾室的，大月並非沒有先例，此事雖關於我，但是一分也不由我做主。就算是高老大，他也未必會爲了我抗拒皇命，那個家我是回不去了。

太子道：“是不是良配，豈是你說了算。況且你什麼身份，以爲瞞得了別人嗎？難道非要我把小二小五找到你面前，你才肯承認？你不過賤民之身，我大月良賤並不通婚。如果你自請休離，本宮自然替你保住這秘密，如果你不肯，公佈出來，不需要高將軍休離你，你根本就不能算高將軍妾室。”

原來一切都掌握在別人的手中，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強，我根本沒有任何一點反抗的餘地，只有任人宰割。一切已成定局，他們所要做的不過是通知我一聲，難怪民不與官鬥，我孤身一人，怎麼鬥得過他們。大月是他們的大月，所有人的命運只需要他們一句話。我萎頓道：“一切聽憑太子吩咐！”

小四始終還是小四，想有一個家真的只是夢想。

我在書桌前坐了很久，太陽都已經漸漸藏到屋後，我才勉強寫了生平第一封信。或許是因爲咬文嚼字太艱難了，短短的信寫下已是全身無力。

“妾身自到高家，未蒙良待，動則得咎，陋食粗衣，且將軍常年在外，妾身孤苦無依。自蒙太子眷顧，高宅闊院、華服美饌相待，故請將軍休離妾身，感激不盡！”

不會寫的字我四處請教，然後從字帖上一一找出來，一遍又一遍的抄寫。或許這就是我唯一能留給高老大的信了，至少要拿得出手吧！無論我寫了多少遍，字還是歪歪扭扭，那樣見不得人，我覺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當我被逼不得不離開高老大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高定遠這三個字對我的意義，不在於能提供衣食住行，也不在於他是聲名顯赫的將軍，而是我此生此世唯一想要在一起的人。原以爲沒心沒肺的小四是不會喜歡任何人的，是可以永遠孤身行走於世間的，但是事實並非如此。茫茫人海之中，竟然碰到了一個可以同甘共苦、生死相依的人，已經感受到相扶相依的溫暖，還怎麼捨得離開，還怎麼能面對孤獨和寂寞。古人說飽暖思□□，誠不欺我。

夜深人靜，我依然在燭光下抄寫，留香過來勸道：“夫人早些歇息吧，日子總是要過的！”

原來留香也是明白的。冒名頂替了別人的幸福，上天自然會收走。思及此，我簽下周文英的名字，又按上了我的手印，放下手中筆，想起阿孃說過，無論碰到任何難關，只要深深的吸口氣，然後對自己說我一定能闖過它，那麼你就真的會闖過。

次日，太子派人來取信，我實在沒有拿出它的勇氣，讓留香遞了過去。要不了幾天高老大就會看到我的信，然後一切將成爲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