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鬼竹林的“交易”
涼沫然再沒有多餘的力氣站起身,找到正確的回家的路,她只有坐在原地靜等。
幸好不是在黑夜裡,那種伸手五指的恐懼,她再也不願意不小心觸碰。沒有安全感的孩子大都懼怕黑暗,因爲當你看不清他人的模樣、看不透別人的微笑時,某種被孤立的害怕便會涌現出來,你所有的防備在那一刻可能潰不成軍,所謂的安全感全都被夜染黑成種子埋進土裡。涼沫然的安全感所剩無己,早已被她小心翼翼珍藏在內心,哪經得起再一次恐懼的考驗,況且這是一場註定贏不了的戰役。
涼沫然嘆了口氣,不經意間擡頭看見遠處一個身影搖搖晃晃地向她走來,長髮披在背後,穿著灰藍色碎花襯衣,原來是月乾乾。
“我親愛的千金大小姐,好久不見。”挑釁的異味在空氣中揮散不去,涼沫然擡起頭,懷疑的眼光鑲嵌在月乾乾的雙瞳裡。
“你回來幹什麼?難道想綁架我?”涼沫然把腳邊一株無名草連根拔起,玩弄它帶泥的根鬚。
“綁架你?”月乾乾挑起的嘴角露出她的嘲諷,“那多沒意思”。
“嗯?”涼沫然停住梳理無名草根鬚的手,猛地挺直身軀,後背僵硬得像塊石板。
“遊戲纔剛開始啊,大小姐,快去找你的夥伴們吧,他們現在說不定比你可憐多了。”月乾乾說話的口氣變得完全不符合她的年齡和外貌,得意的面容扭曲成一團,變態的笑容更讓涼沫然覺得噁心,她說罷轉身正欲離開,涼沫然一把揪住她的手臂。
“你什麼意思?”
“呵呵,你說我是什麼意思?大小姐這樣聰明的人都不明白嗎?”月乾乾指著一條路,“這是回家的路,快點吧,時間可不多了,game time.”
月乾乾頭也不回地離開。涼沫然不明白,這個女孩到底歷經了一些什麼難以言狀的挫折,更不明白她與自己到底有何淵源,以至於她如此想傷害自己身邊人。涼沫然沒有多餘時間細細捉摸,眼下最要緊的是童瑤瑤一行人的安全。
涼沫然沿著月乾乾指的路順利到達山腳,一擡眼便望見童瑤瑤的家。涼沫然無意識環顧四周,發現竟然在這裡有一個出口,爲什麼這下山的出口直對著童瑤瑤的家?從小在城裡長大的涼沫然不瞭解山裡的情況,但她總覺得不同尋常,隱隱不安迫使她不容多想,尋摸兜裡那顆柳釘還在安穩貪睡,心裡注入幾絲安心,環視四周大山,不知該從何找到他們。
而此時,童瑤瑤一行人正聚集在某個山洞裡。
“你們爲啥也在這裡?”童瑤瑤驚訝地拉住向花花的衣袖。
“我不曉得,我記得我一醒來就在這裡了。”向花花背後飄來陣陣涼意,害怕如同一顆定時**被她吞進喉嚨,又被嚥下肚裡。
“我在河邊抓魚,眼看差一點抓到,結果暈倒在河邊。”夏大雨露出一副不甘心的樣子。
“事情有點兒不對勁,大家看看自己身上少了些啥子沒有?”狗娃子驀地伸手摸了把下巴,幻想著自己長滿鬍鬚,順著紋路梳理,正如同向他人表露自己已陷入思考之中,非誠勿擾。
每個人心裡多少存在著些恐懼,早些時候已聽老一輩的村民談起人販子來農村拐賣兒童的事,他們的人性和良心早已被塵埃掩埋,利益纔是他們手心捧著的珍愛。每年都有農村孩子被人販子拐賣到各地,被虐待的背後傷透的是分分秒秒渴盼孩子回家的父母的心。
“你說我們是不是被拐賣了?”夏小雨顫抖的嗓音暴露他的心思,更掀開了那層其實大家都擔擾卻不敢掀開的面紗。
“莫胡說!瓜娃子,你快點找。”向花花生氣地敲了敲夏小雨的頭,“我身上沒有東西”。
“我身上也沒少”。童瑤瑤雙手平攤,還不忘瞪夏小雨一眼。
“奇了怪了,要是被拐賣,人販子應該先搜刮我們身上有沒有值錢的東西吧。”狗娃子站在角落裡,洞外的光線投射在他半邊臉上。
“那也不一定,萬一別人看到我們都是窮娃兒,所以懶得搜刮呢。”夏大雨一面“勇敢”地站出來反對,一面對投來贊成目光的弟弟夏小雨點頭示意。
“你們兩個烏鴉嘴二人組!”向花花上前一把揪住兩人的衣領,“想死就明說,我來送你們一程好不好啊?嗯?”
兩人連忙搖晃腦袋,不停地擺擺手,瞪大圓眼向他們老大狗娃子求救。
“你們三個人莫鬧了。”狗娃子無可奈何,放棄思考,拍了拍向花花的肩膀。
“沫然在哪裡?”童瑤瑤像是發現了什麼。
“她不在這裡。”狗娃子回到方纔深思的模樣,用食指敲了敲腦門,“我知道了,這應該不是一般的拐賣,如果硬要將人販子聯繫在一起,我們就是被拐賣了,而沫然恰是一顆欲救我們還生的棋子,可是幕後的操控人又是哪個呢?”
“你以爲你真的是偵探嗦,如果真是這樣就不叫綁架了吧。”向花花撇撇嘴,“那叫耍遊戲。”
“大家都不要爭了,還是先想想我們哪門離開這裡吧。”童瑤瑤緊緊地挨著洞壁一步一步向洞口移去,其他人索性跟在她身後,全全抱著逃生的希望。他們走出洞口,呈現在眼前的完全是一片陌生的山地。大面積的竹林形成綠色屏障,多少擋住些一心想投向大地懷抱的陽光,地上異常高胖的竹筍密密麻麻地布集著,一張張毛茸茸的筍殼稀稀疏疏地散落在地。
“你們有誰到過這裡沒有?”童瑤瑤對於陌生環境有些驚慌。
“我。我聽村……村裡狼婆說……說山裡有……有兩個地方幾乎全……全是竹林,長……長勢特別茂盛。好像叫……叫什麼鬼竹林。”夏大雨拽緊夏小雨的衣袖,吞吞吐吐地說,手心的汗漬溼潤了衣角。
“你去找狼婆幹啥子?”狗娃子逮住剛纔那段話的亮點。
狼婆是村裡出了名的巫師,性格古怪,但對人熱情,時常咧開嘴笑,露出微黃的虎牙。她的支持者從來不包含中年人,大都是些迷信她的老一輩和崇拜她神秘法術的孩子。
“不是我去找她,是她來找我。”夏大雨嚥下緊張,“那天小雨去河邊抓魚,我嫌懶得動就躺在屋頭睡覺,狼婆來找我,說了很長一段話,我只記得這些。”
“狼婆主動來找你?聽說她這段時間身體不太好,病得有點重。”向花花若有所思。
“狼婆有沒有跟你說鬼竹林其它事情?”童瑤瑤正欲上前打探竹林具體情況,夏大雨一把拉住她的衣袖。
“小心,狼婆說鬼竹林的任何東西都不能碰,也不要在竹林裡面亂走,不然會迷路,神經錯亂甚至走火入魔。”
“狼婆說的?”向花花見夏大雨毫不猶豫地點頭,興許是更加害怕,害怕出現妖魔鬼怪,又害怕童瑤瑤遭到不測,於是,她上前緊緊攬住童瑤瑤的手臂。
“我們還是回洞裡坐著吧,再想想有莫得其他辦法。”夏小雨提出心裡期盼已久的建議,大家甚感無奈,應允返回洞中。畢竟是前路艱險,更有狼婆的話在心裡放著,迷信封鎖著每一個人的勇氣。
此時,涼沫然面對座座大山毫無頭緒,全神貫注思索下一步的行徑。
“我知道他們在哪裡。”
“嗯?”
涼沫然突然發現身邊站著一位身穿長袍、頭髮烏黑、咧著嘴笑的老奶奶。
“我是狼婆。”老奶奶顯得十分卑謙,稍稍彎下的腰桿像是刻意模仿僕人的姿態。
“您跟月乾乾是一夥的?”涼沫然對眼前笑容可掬的狼婆毫無好感。狼婆的一雙眼彷彿能隨意洞察她的心思,她從狼婆的笑容裡甚至感到心慌意亂。
“她是我女兒。”狼婆臉上的笑容更深,像是將痛苦全部掩埋進酒窩裡,“你不要多問,莫時間了,想救他們就跟我來”。
狼婆頭也不迴轉身向山裡走去,留下背影向著涼沫然。涼沫然選擇相信狼婆的話,但令涼沫然更加好奇的也是狼婆的話。“女兒”兩字著實給涼沫然敲響警鐘,她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將月乾乾和狼婆兩人聯繫在一起的,或許唯一相同的就是兩人身上所散發出的能令人膽怯的詭魅氣息。涼沫然一路上不敢多語,終究忍不住心底的好奇。
“您真的是月乾乾的母親?”
“你覺得呢?小姑娘。”狼婆迅速回頭,咧開嘴衝著涼沫然燦爛地笑,她的笑容更如同根毒針,刺向涼沫然的心。
“可是——”涼沫然一時語塞。
“我們到了。”狼婆用手指指眼前大片竹林,轉過頭望了望涼沫然,臉上不見笑容,“跟著我的腳印走,莫說話。”
狼婆小心邁出第一步,踩在一小塊未被竹筍殼覆蓋的地方,摸著右手旁竹子的第二節。邁出第二步,成功繞過一排竹子,關切地回望了一眼涼沫然,見她安全照做,繼續探尋下一步。涼沫然緊隨其後,在整片竹林裡兜兜轉轉兩個小時,終於到達洞口。
“他們在山洞裡面。”狼婆說罷,身子微微傾斜,差點暈倒。涼沫然眼急手快扶住狼婆,她擺擺手,摸索著身後的大石頭穩穩坐下,“我莫事,只是有點兒累,我歇一會,你趕快進去叫他們出來,我們要抓緊時間回去。”
涼沫然簡單叮囑幾句,撿起腳邊一枝禿樹枝,在半空中舞了舞,心想還算結實,便急急忙忙往裡衝。
“瑤瑤,花花,狗娃子,夏大雨、夏小雨!”
“沫然!”洞裡傳來童瑤瑤的聲音。
“是你嗎,瑤瑤?”
“沫然,沫然,快回去!”涼沫然聽到童瑤瑤的呼喊不明所以,愣在原地,剎那間,洞裡敞亮無比。涼沫然環顧四周,洞壁上掛著八盞煤油燈,而童瑤瑤一行人正團團坐在一堆稻草上,被麻繩緊緊捆綁著。
“喲,來啦。”月乾乾站在涼沫然身後,旁邊站著一個女人。
“媽媽!”童瑤瑤驚呼不已。
“媽媽?”涼沫然不可置信地望著童瑤瑤。
“誰是你媽媽,死丫頭,莫亂喊。”女人捏住衣角的手指著童瑤瑤,又用另一隻手胡亂拍打,明顯是被什麼戳中心思,試圖以誇張動作掩蓋。
“上次您不小心丟掉的碎花巾還在我們家裡呢,媽媽,您已經躲過我一次了,這一次還要躲嗎?您需要我遍遍重複我是您女兒這個事實嗎?我的鎖骨有一顆痣,右邊大腿有塊圓形胎記。您手臂上有塊疤,那是有一次我調皮賴在樹上不下來,您爬上來抱我不小心被樹枝劃到的,還有——”
“夠了!你給老子閉嘴,我根本不認識你。”
我根本不認識你。我根本不認識你。我根本不認識你。
這是親生母親對女兒說的話嗎?這是一位女兒從出生起便愛著的最美的母親所說的話嗎?童瑤瑤此時的大腦是臺沒有信號的電視機,心靈的遙控器按不動所有的鍵,愛的天線已經燒斷,整個世界都是雪花屏,哦,還有那句“我根本不認識你”,也死皮賴臉地在大腦裡盤旋,久久不肯散去。 這一刻,童瑤瑤心裡幼時築起的愛的城堡轟然倒塌,她反倒有種久違的解脫,沒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和難過,好像世界變成無聲舞臺。童瑤瑤看了看周圍的朋友們,想起家裡深愛著這個女人的可憐的爸爸,突然發現,城堡的存在與死亡也就那麼回事兒,幸好還有溫暖小木屋。
“哦,那可能是我看錯了。”童瑤瑤重拾微笑,直直地盯著女人的雙眼,女人慌亂的神情頓時虛化,我坐在童瑤瑤身旁,抓緊她的手,才發現她手心裡全握著解脫的汗液。
“好一個小插曲啊,我以爲要上演泡沫偶像劇呢。得了,先說正事,沫然小姐,聽說你家裡挺有錢的,要是我把你綁了,你猜你家裡會拿多少錢來贖你?五十萬?一百萬?還是二百萬?”月乾乾勾起嘴角,挑釁地鼓起掌。
“爲錢來?那你沒必要綁架他們。”涼沫然轉眼望了望昔日日朝夕相處夥伴。
“話是沒錯,不過那樣的話就太沒有意思了。一來呢,我是想把遊戲內容做得更豐富些,多添加一些人物角色;二來是順便看看你夠不夠義氣。話說回來,你還真挺有膽量,可有一點讓我覺得好奇。這樣,你老實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放了他們。”
“說話算話。”
“你是怎麼通過鬼竹林的?”
“我跟著別人來的。”
“誰?”
“先放了他們。”
“先回答完我的問題。”
“是我帶她來的。”狼婆打斷他們的“交易”。
“月乾乾,不要再胡鬧了。”狼婆走近月乾乾,眼裡閃著焦灼和不安。
“您……您怎麼——”月乾乾如同遭到當頭棒呵,面對狼婆的出現,先前設好的計謀一下子幻成亂碼。
“這些年,你在外面做的事情我都清楚,你既然是我女兒,那你一輩子都是,讓他們走,我跟你去自首。”狼婆抓住月乾乾的手腕,意識到她身旁的女人,“還有你啊,話該。”女人心想大事不妙,轉身欲朝山洞另一個出口奔去,狼婆咧著嘴笑。
“你以爲憑你自己就能逃出去?外面可是鬼竹林,古代守護墓室的機關,要不是月乾乾帶著你,你進得來嗎?”狼婆雙手環抱,盯著眼前女人的可笑舉動,似乎想到什麼,向童瑤瑤投去剩餘目光。童瑤瑤望著女人面無表情,像是觀賞一場與自己毫無關聯的情景劇。狼婆放了心,又轉眼見女人僅僅愣了幾秒鐘,頭也不回地奔向出口,狼婆撇撇嘴:“真是不要命。”
“您從來都未關心過我,現在突然找到我,還要破壞我的生意,您覺得這樣做行得通嗎?”月乾乾竭力掙脫被狼婆緊拽住的手。
“我要你自己成長,不是讓你去學壞。”
“我自己去成長?說得好聽,您就放任我,不管不顧,從不問我的意見,不問我的想法,您太自私了。”
“您知道我是幹什麼的,但我不想你跟我一樣。”狼婆沒有料到月乾乾會在自己面前失控大哭,自己這麼多年的用心良苦被女兒曲解成是自私,不過回想自己過去對月乾乾所做出的事情,雖然是暗地幫助她、扶持她,但幾乎從來沒有向她表露過。別的孩子們所得到的童趣、母愛,月乾乾似乎根本無法感受。狼婆鬆開手。
“得了。”轉身離去。
“可是,我愛你,月乾乾。”狼婆第一次在月乾乾面前流淚。“我愛你”,這三個字恰恰是月乾乾這幾年苦苦等等的心願,月乾乾停住腳步,背對狼婆。難道不是嗎?這幾年所默默忍受的苦,所歷經的險,所承擔的痛,所有的不堪之所以被吞嚥,唯一期待的不就是這三個字嗎?
她不懂得愛,並不代表她從來不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