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飛揚在空中的碎花圍巾
向花花一行人出了醫院,看著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車輛,望著一棟棟高樓大廈,打量著來來往往奔行的穿著時尚的人羣,驀然發覺自己與這城市格格不入。偶爾有人回頭觀望他們五個從農村來的土孩子。目光中的鄙視、不屑、嫌棄都化作把把利劍,刺痛他們的心。
童瑤瑤早已料到城裡人對鄉下孩子的厭惡與鄙視,面對如此之多的人投來的異樣目光,他們顯得手足無措,慌亂而難過。
“我們去給沫然買些吃的,走吧,我討厭這裡。”向花花揪著狗娃子的耳朵,快速地跟上童瑤瑤的腳步。
走過一條條望不到頭的街道,穿過一條條潮溼狹窄的小巷,他們終於找到了一家水果店。
除了童瑤瑤,其他四個孩子一溜煙地衝向水果店。童瑤瑤站在原地,眼睛隨某一動點移動,目光死死地盯住一個身穿淡藍色長裙的女人,那裙子似乎有些過緊,修飾出的身材婀娜多姿,高高盤起的染成板栗色的長髮在陽光下散發出奇異的光彩。女人的背影很高挑,洋溢著與衆不同的氣質。這讓童瑤瑤想起了一個人。
“媽媽?”童瑤瑤自言自語,彷彿是衝著那美麗的背影。女人回過頭,漂亮精緻的臉龐一下子映入童瑤瑤的眼簾。那雙熟悉的大眼睛裡隱藏著驚喜的情愫和莫名其妙的躲藏。
是媽媽。真的是媽媽。
童瑤瑤驚訝地瞪著眼前這個跟記憶中的媽媽有些異樣的女人,剛開始的半信半疑忽然被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純淨又清澈的大眼睛所折服了,似乎在這個世界上,童瑤瑤所見過的所有人中只有媽媽擁有如此漂亮的眼。
“媽媽。”童瑤瑤乾涸的嘴脣一張一合,話語間瀰漫著思念和愛的味道。
女人匆忙轉回頭,不再望著童瑤瑤。
“媽媽。”童瑤瑤擡高了聲調,情緒有些激昂。
女人停止顫慄。她準備邁腿逃離,這是她一生中最愛做的事,曾經遠離自己的丈夫,如今逃避自己的親生女兒。她提了提手中金光閃閃的手提包,腦袋輕輕晃了一下。
“媽媽。不要。”童瑤瑤的第六感告訴自己,她盼望了好幾年的媽媽快要逃離她了。
女人終於決定離開童瑤瑤了,她迅速穿過來來往往的人羣,試圖混進嘈雜的車流和人羣中去,讓童瑤瑤再也看不見她,想不了她,從而徹徹底底地忘記她。
童瑤瑤盯著女人的背影,聞著女人的味道,跟著女人的腳步,企圖追上她,拉住她的手,輕輕地呼喊一聲“媽媽”。
難道連這一點小小的要求她都不能滿足嗎?童瑤瑤這時才發覺自己已經跟隨她拐進了一個窄窄的衚衕。
“你是誰?”女人依舊背對著童瑤瑤,冰冷的語氣打破了童瑤瑤夢中幻想無數次與母親相遇的畫面:她在一個黃昏的午後拐進一間咖啡廳與母親面對面相談,母親溫柔地爲童瑤瑤梳理頭髮,端詳自己美麗的女兒,童瑤瑤輕輕問道:“媽媽,跟我回去吧。”母親摸了摸童瑤瑤的黑髮,打趣地說:“女兒說回去,母親哪敢不從啊。”溫暖的咖啡廳裡響起聲聲如銅鈴般的咯咯的笑聲和陣陣天籟般的迴音。
“您的女兒啊。”童瑤瑤未曾料到眼前觸手可摸的女人竟然不相認。
“我哪來的女兒。”女人始終不回頭,如冰塊一樣無情的話語讓童瑤瑤一時啞口無言。
“我是童瑤瑤呀。”童瑤瑤目瞪口呆,拉住女人衣裙的手忽然僵住,空氣中刮過一陣冷風,讓童瑤瑤不由得開始顫抖。
“瑤瑤?”女人轉過身,這才讓童瑤瑤真正看清她的模樣。妖豔的大眼睛周圍塗了一圈銀灰色的眼影,高挺的鼻子,小巧的嘴脣上了一層鮮豔的口紅,嬌嫩、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著點點燦爛的光,美麗的頸上圍著碎花巾,修長的手指提著金光四射看似限量版的手提包,瘦長的腿被裙襬遮住了半截,腳底穿的是淡藍色的高跟鞋,鞋邊鑲著亮閃閃的鑽石。她靜靜地站著,不算清純乾淨,卻也算美麗動人了。
“媽媽,跟我回去吧。”童瑤瑤眼裡飽含著驚喜。
“回哪去?”女人目不斜視地望著童瑤瑤,眼裡含著淚水、驚訝、激動和愧疚。
“回家呀,我們的家呀,爸爸在家等著呢。”童瑤瑤上前拉住女人的手,咧開嘴角。她覺得即使不像是多少次在夢中構想成的相遇情景,即使這裡沒有咖啡廳和柔和的燈光,即使母親沒有溫柔地爲自己梳理頭髮,即使母親沒有笑著和自己打趣,這一切都沒有關係。哪怕現在在萬劫不復的深淵裡,哪怕在荒無人煙的孤島上,哪怕母親老得皮膚皺巴巴的,哪怕母親窮困潦倒,生活毫不如意,這一切都沒有關係。只要女人願意回家,回到她的身邊,回到父親的懷抱裡,其他什麼都不重要了。
“誰要回到那個窮酒鬼的身邊。”女人蔑視地看著童瑤瑤,“他當年一揮手給我一巴掌的時候,什麼天長地久,什麼白頭偕老全拋去九霄雲外了。”
“媽媽,不要這樣。”童瑤瑤抓緊女人的手,看見女人憤恨得如同老虎般兇狠的眼睛,一下子膽怯又陌生,她隱隱疑問面前的女人那雙清澈的眼去哪裡了?那顆善良真摯的心去哪裡了?那種對清閒生活的渴望去哪裡了?那種不爲富貴錢財所屈服的精神去哪裡了?童瑤瑤在那一剎那對自己的母親感到無比陌生。
“滾開!”女人用力甩開童瑤瑤緊緊拉著的手,“我現在過得多好,有錢有房有車,我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我爲什麼還要回到那窮酒鬼的身邊去過日子?我吃飽了撐的!”女人惡毒的話如風一樣灌進童瑤謠的耳朵裡,以前的母親絕對不會像這樣粗暴和容易動怒的,她會很溫柔地摸摸童瑤瑤的頭或者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童瑤瑤難受地看著女人。
“媽媽,您不愛爸爸了嗎?”童瑤瑤楚楚可憐地望著女人,字字句句流露出難過。
“從來不愛。”女人冷漠地別過臉,眼裡忽閃著難過。
“那我呢,媽媽,您也不愛我嗎?”童瑤瑤急急地追問著,豎耳傾聽,生怕漏聽掉了一個字。
女人閉上雙眼,突然沉默不語,再睜開眼時瞥了一眼童瑤瑤,便繞過她離開了,脖子上的碎花圍巾掉落在地上,女人慌忙離開,卻絲毫沒有注意這微小的細節。
童瑤瑤再也沒有去追,她留在原地,癡癡地望著女人離去的背影,不知是不是自己淚水模糊的原因,女人的背影顯得多少有些匆忙、慌張,再當自己回過神時,女人已經消失不在。童瑤瑤拾起碎花圍巾,跑去衚衕的轉角處,一眼望穿衚衕的另一個出口,也不見著女人的影子。
“瑤瑤,瑤瑤。”身後傳來熟悉的呼喊聲。
童瑤瑤轉過身子,看見狗娃子一行人已佇立在身後,再看了看自己手裡的碎花圍巾,慌慌張張地藏在背後,緊張地問:“你們怎麼在這裡啊?”
“小雨看見你突然不見了,我們趕緊拿起水果去追你,結果哪知道你拐進了這個衚衕,害得我們找了好久。你到底在追什麼呢?”向花花疑惑不解地問。
“你們沒看見嗎?”童瑤瑤有些驚慌和激動。
“看見什麼呀?”狗娃子擡頭望了望天空,指著一隻雪白色的小鳥神情極其認真地問,“那隻鳥嗎?”
“去你的。我剛纔突然想到處走走。我們現在走吧。”童瑤瑤眼疾手快,一把把碎花圍巾塞進衣兜。正想咬牙切齒地瞪她一眼的狗娃子突然瞅見童瑤瑤的小動作,他本要習慣性地脫口而出,但看見童瑤瑤一臉慌慌張張的神情,只得嚥了咽口水,把這個不大不小的秘密吞回肚子裡。
醫院裡。
“沫然,我們回來啦。”向花花一推開門就開始興奮地大吼大叫,大大方方的性格瞬間全部展現出來。
涼沫然依舊仰躺在病牀上,蒼白乾燥的嘴脣始終沒有張開,在這安靜又無人迴應的氣氛裡,向花花方纔響亮而開心的嗓音彷彿顯得有些破壞了格調。
童瑤瑤小心翼翼地把水果籃放在病牀旁的小櫃子上。環顧四周,涼澤和佐倩已不知去向,童瑤瑤坐在涼沫然的身邊,輕輕擡起沫然的手,將她冰冷、白皙的手連同她那沒有意識的神經和她整個病態的憔悴模樣,一起交入童瑤瑤的手心,交入愛的心房。
此刻,一動不動的涼沫然會不會有所知、有所感,會不會體會到童瑤瑤對自己的關心和愛,會不會感覺到童瑤瑤眼裡的溫柔和她全身心的溫暖。
涼沫然這時候還在她的想象的夢裡。她回憶起了小時候的那片天空,那片曾經還有著淺小文的美麗但虛幻的記憶的池沼。她來到往年的小學門口,看到依然如初的嶄新的校園,太多虛僞的記憶被這整個諾大的吸引人的裝載體所承載,儘管這難堪的一切讓沫然掩面深思,極不願意面對,當她踏進這一道門檻的時候,以前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涼沫然順著小路走進通往秘密花園門外的草坪裡,剛想尋找一席之地坐下慢慢回味生活了六年的校園風景時,卻看見了一個不願見又偏偏見到了的女孩。
“阿文。”涼沫然驚訝地脫口而出。
那個被涼沫然叫做阿文的女孩驀地擡起頭。臉上密密麻麻寫滿了驚訝和奇異,眼裡忽閃而過的難堪和愧疚終被涼沫然所捕捉。
“你爲什麼要騙我?”涼沫然奔上前拉扯著淺小文的手。
“你知不知道你離開我的那些日夜,我多麼無奈。曾經的生日有你陪我開心地過,可自從你離開以後,無論如何,生日都是一個很悲涼的日子。有時候,很想對某一些人嘮嘮叨叨,卻終究多了一絲隔閡,我就那樣在別人嫉妒和不滿的眼光中度過了小學歲月。我是多麼的不甘呀!”涼沫然死死拽住淺小文的衣袖,拼命地不停搖晃,多年來積壓的情緒全全爆發。
“我曾經很想高攀你這個美麗的朋友,但是羞怯、自卑、無措,又糅雜著厚顏無恥在我腦海裡始終抹擦不了,後來小喜叫我假裝走近你,博得你充分的信任,然後悄悄地離開。那時候我嫉恨你完美的家庭,你的榮華富貴,你的美麗驕傲。我不去深究這些年來你到底是怎樣看待我,畢竟我已爲你用力演出過。明明很想念的人,到現在卻無法叫出你的名字;明明很想哭的感覺,到現在卻隻字不提。我必須要裝出驕傲順理成章地抹殺掉你所有的努力,我必須要小心翼翼地讓你知道我有多麼的討厭你,我必須要無限放大我的缺陷好讓你就此罷手。
“對,你就是這麼不入我眼。我以爲離開你之後就可以如同以往,但在那種自信背後才發現我的記憶裡已經存在你了,只是後來我想,沒有什麼忘不了的,時間可以淡去一切,總會在某一天忘了你,先忘了你的樣子,再忘了你的聲音,即使現在不行,以後總會可以。”淺小文埋下頭,過去的影子在她倆腳下攀爬,交錯,迷晃。
“那你忘了嗎?”涼沫然放下了緊攥著淺小文的手,睜大眼睛渴望從淺小文口中聽到自己希望聽到的回答。可惜事與願違,淺小文緩緩背過身子,風兒吹來把她印成了一副畫,然後慢慢變得模糊,慢慢曝光,慢慢消失不見……
涼沫然終於從夢中甦醒,淚花仍然開在眼角,嘗試著動了動手指,擡了擡眼眸又趕緊閉起來,或許是習慣了黑暗,突然鑽進來的幾縷細細的陽光讓涼沫然難以適應。
“沫然,沫然,你醒了!”童瑤瑤激動地歡呼起來。
“我……外婆……她……她好些……了嗎?”涼沫然想坐起來,手臂卻怎麼也使不上力,身體某處的傷口撕拉著,著實讓涼沫然深感疼意。
“別動,你還是靜靜地躺著比較好。”童瑤瑤趕緊扶著涼沫然又躺下,“關於你外婆,也勉勉強強撐過危險期了,醫生見她的生命跡象已經爲0,原本準備放棄對她的搶救,結果她又奇蹟般地醒了過來,醫生和護士都不可思議地說這是個奇蹟。”
“只要外婆沒事就好。”涼沫然的嘴角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你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你和你外婆都會沒事的。”夏小雨搶著說。
涼沫然眨了眨眼,一些回憶閃過腦海,她決然地偏過頭去,背對著童瑤瑤和夏小雨,還有剛剛推門進來的父母。
“叔叔、阿姨好。”向花花第一個看見默默地站在門口的涼澤和佐倩,忙禮貌地招呼。
涼澤和佐倩微微點了點頭算是迴應,他們徑直地走向病牀。童瑤瑤小心地起身,讓座。涼沫然從容而出乎意料地轉過身,用一副蒼白的臉蛋直直地對著父母。
“媽,爸。”涼沫然吃力地開口,從嘴裡蹦出兩個字。這兩個字在涼澤和佐倩心裡,比任何金錢、任何物質、任何名利都值得彌足珍貴。它相當於靈丹妙藥,讓同樣憔悴的涼澤和佐倩頓時精神萬分。
“嗨,寶貝,好些了嗎?”媽媽控制住自己激動得快要溢出來的淚水,聲音有些發顫。
“好多了。”涼沫然乖巧地回答。
“你在鄉下認識的夥伴都很不錯,他們讓我和你媽真正見識了非同一般城裡人的氣質和善良,我爲你感到榮幸。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忙著工作,忽略了你的自由和快樂,雖然這都是出自對你的愛和關心,但還是很抱歉讓你孤單這麼久,我們決定剩下的假期好好讓你在鄉下玩一玩,忘掉那白癡的學習吧。”涼澤握住涼沫然的手,手裡滿是緊張的汗水,也許第一次說出這樣慷慨的話語讓他不適應卻心裡輕鬆不少。
涼沫然笑著望了望父親和母親,心裡存有的隔閡終於在這一刻被撕破了一個裂口。
“沫然。”向花花小聲地喚著涼沫然,涼沫然微笑著把目光投在她身上時,她伸出手指,指了指門口。
涼沫然順眼望向花花手指的方向,門口立著涼沫然愧疚的人。白奶奶用溫柔的目光望著涼沫然,像一縷春風吹進涼沫然的心湖,湖旁的桃花被春風摘了下來送給了湖底的小魚,小魚銜著桃花沉入水裡。
“媽,您來……”佐倩話還沒有說完,童瑤瑤皺著眉,拉扯著她的衣袖,一本正經地搖晃著腦袋,佐倩頓時明白了幾分,碰碰身旁靜靜站著的涼澤,再看看在場的其他人,示意大家都出去一下。童瑤瑤朝著涼沫然點點頭,像是一種鼓勵,一夥人心領神會,悄悄退出了房間,輕輕關上了房門。
“沫然,我……”白奶奶急切地走上前,想給涼沫然更多的解釋。
“別說了,我不想見你,抱歉,你請便。”涼沫然偏過頭去,雖然外婆發生意外不能完全責怪白奶奶,但白奶奶畢竟多多少少也有些責任,涼沫然深愛外婆的程度讓旁人難以想象。
涼沫然聽見白奶奶長長地嘆了口氣,她能夠想象白奶奶轉身離開時,用長滿老繭和皺紋的手悄悄抹去眼淚的樣子,也能夠想象白奶奶因難過失望而微微顫抖的背影……她不敢再想白奶奶像是又老了許多的模樣,她擔心內心的堅持會因爲不忍被擊垮,沒人有機會可以看見涼沫然的眼淚在枕邊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