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城樓下了來，時間尚早。探親之日，各宮裡都自是沒有多的差事，未聞這半日的空閒，也不打算回彩繡宮去一個人悶著。便一徑往神女殿去了。
抄小路進(jìn)了殿後的小門，便直接是一排神女們的內(nèi)室，未聞熟悉地溜了進(jìn)去。一張大花梨木桌上仍是夏日的水藍(lán)軟紗，與院裡鋪了一地的枯黃相映，彷彿是被雕花窗子隔開的兩個世界。
屋裡靜謐籠罩的空氣也因照不進(jìn)陽光而黑洞洞地凝成一大塊，將屋子裡的人冰封在裡面。迎著寒氣，再往裡走，才終於看見軟椅上彷彿也被空氣冰成一尊玉像的林。
見未聞走了來，“玉像”才動起來，那潔白無瑕的臉上勉強(qiáng)綻開的笑容，如同絲綢上散落的那種開得極爲(wèi)剋制的精緻小花朵。手裡攜的一方帕子上還有留有斑駁的淚痕。
未聞便知，方纔林定是因爲(wèi)宮中上下探親而傷及自身，又在房中默默拭淚感傷了。自己豈有不盡姐妹之分的理，忙揀了幾句面上的話好生敷衍了一番，林也漸漸迴轉(zhuǎn)過來，搭話問著未聞方纔探親之事，兩人不免又閒話一時?；ハ嘟庵鴲灒菜愣冗^了午後。
正聊著，也不知是誰，門也沒敲，便興沖沖閃了進(jìn)來。手裡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臇|西，往桌上一放，便自顧靠在桌邊。喘勻了氣，這才往裡跑了來。
“林，你瞧我給你帶了——”一整套淺粉鵝黃線的秋服外掛上了鼓圓的一個玉兔垂耳香包，梳雙丫髻。不是友希又是哪個！
只是她看了未聞也覺唐突，忙止住了聲，愣了一秒，只好陪笑著問了好。
未聞心中本是不屑，也顧不上禮數(shù)，只一聲“哼”到鼻尖，便罷。
友希面上訕訕的，也不好怎樣。倒是林陪著說了幾句面上的話，好容易才緩和些。
友希自去那桌上捧了那些個東西來，也無甚新鮮，不過是些平日裡她常看的畫片並一幅解悶的骨牌，只是其中一疊點(diǎn)心鉸的花樣很是精巧，又兼通透鮮豔。一看盤底印著“寒坻樓”的字樣，便知是託人在宮外帶了來的。
看著未聞也在，便也忙客氣的邀她一起嚐嚐。
未聞面上雖無甚表情，心中卻不免冷笑出聲：這友希也慣會用這些享樂的“玩意”籠絡(luò)人，實(shí)則胸?zé)o點(diǎn)墨.....瞧她得意的。
想著心中不免火起，頗爲(wèi)不忿。但很快冷卻下來，又是灰暗乏力的一片。爲(wèi)何這精緻鮮亮的點(diǎn)心要屬於這樣的“無德”之人呢？這實(shí)在不公，卻又無力改變的事實(shí)，即使自己在意的根本不是這些上不得檯面的小玩意.....
未聞這般想著，自是無心情跟兩人在這“細(xì)細(xì)品鑑”了，身上自是覺得處處不自在起來。想告辭，又恐這樣急著走倒顯得自覺理虧又或是在這些東西面前露了怯....總之，種種都似不合乎禮儀般，少不得又陪著坐了一會子。
既是坐著，便也理應(yīng)拿了一塊裝著嚐嚐，算是賞給友希些面子罷。想罷便故意擰著眉抿了一口。
倏地一下，咬開微脆的茶綠色面衣裡露出綿軟的內(nèi)餡，包的滿滿的，未聞自然也不知那是些什麼名貴食材，卻也並無澀重、香辛之味，反倒是通通沁入了些面衣若有若無的麥子香氣，如同從棉花上輕扯下的一絲，糯中帶著些許韌勁，在嘴中噗的爆開汁水，之後，舌苔上才漸漸是甘甜，最後只留下一些雨後草地一般的清新的酸味，讓人回味無窮。
未聞自是驚奇不已，只是萬萬不可顯露出來惹人恥笑，縱使心中不屑，卻完全無法影響此物在味蕾上的驚豔，在這凝固無趣的氣氛之中，也只有它能背叛自己的舌尖，不被當(dāng)做是味同嚼蠟。
回想當(dāng)日三人出宮之事，而自己那句“點(diǎn)心能高到天上去....”仿若仍在耳邊，而如今卻令她又是一陣悲哀，她不能夠接受自己在友希的招待才下觸碰到“來自天上”的糕點(diǎn)，而更讓她如坐鍼氈的是如今桌子對面那兩個彷彿長期“住在天上”的“宿敵”！又是那該死的囚牢般的規(guī)則，將她永遠(yuǎn)排除在外！
正一頓亂想，無從搭話只得無聊地四處亂看。
林這邊一時用了點(diǎn)心，便要伸手往盆內(nèi)盥洗一番，未聞自是不願看那水蔥手指和一小段白玉色的耦臂沉進(jìn)浮著花瓣的清澈水流中的，若是再看一眼自己的那一雙更是悽慘起來。忙移開了視線。
低下頭只瞧見林褪下的一隻鐲子墊在一方疊起的羅紫紗帕上。鐲子上一環(huán)淡淡的銀色光暈下是雕得十分精巧的紋樣，不像雲(yún)疆會有的樣式。未聞看著竟覺得眼熟的很，只是一時說不出，忙在腦內(nèi)四處搜刮著答案，越來越接近的是幾月前....
銀色的光暈忽然在未聞的瞳中無限放大，變成鋒利的一束劈了過去，劈開了混沌的一片。鐲上赫然大書的一個“林”字，蒼勁有力，並非尋常筆法筆法，直接將未聞拉回到幾月前李氏探望的那一次，李氏的手上！她手上似一模一樣的鐲子！當(dāng)時疑惑不已的，不姓林的李氏卻帶著赫然的一個“林”字！而眼前戴著相同鐲子的這是一個叫作“林”的少女！
頓時天旋地轉(zhuǎn)起來，自己的養(yǎng)母、江南鬆府夫人李氏，而眼前完全是雲(yún)疆面孔的林....究竟?fàn)?wèi)何帶著一樣的鐲子？難道？難道.....巨大的疑問讓她編織不起這腦海中的散落的一樁樁事情。而眼中的林此時此刻仰起得意的頭顱，大眼睛裡流動的火彩，彷彿在向她宣告這自己的身份，鼻尖的陰影反覆都透露著一種挑釁，和那天一樣的挑釁。
未聞趕忙死死抓住她的那隻右手，鋒利的指尖嵌入雪白的肌膚，抑制不住的質(zhì)問：“你究竟是誰？你的身世可不是瞞著我了？你到底跟夫人是什麼關(guān)係，你說?。 鳖澏蹲屟例X也不住地磨出巨響，她的心和眼皮子皆是在狂跳不止.....感受到自己彷彿在朝著對岸噴火的猛獸，可是，可是也再也顧不上了，她需要答案，準(zhǔn)確來說是一個否定的答案，林不能夠是....
“我不知道....未聞，你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怎的這樣激動？我...“看到眼前林一幅茫然，未聞纔有了一絲清明，忙鬆了手。凝脂般的膚色上還是留下了一道醒目的紅痕
又見林面頰驚恐抖落的一滴淚，連帶著林整個人彷彿懸掛著搖搖欲墜，未聞這才如夢初醒，漸漸冷靜下來，只是心中仍是一團(tuán)亂。
友希看了自是護(hù)著林的，忙道：“你這是怎麼了，大家說會子話好好的，你別是...”也顧不得什麼就要推開她
未聞自是沒心情聽下去，自悔一時衝動，只得借說身上不適，便一徑辭了去。
屋內(nèi)兩人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不好多問，只好由著她回去了。林雖受了驚，也只得掙扎著起來送了她出去。
李未聞自去不提。
一路上，各宮重重泛著金光的宮門一層一層地向她壓過來，套住她的脖頸、咽喉，讓她幾欲透不過氣，神女殿、御花園、彩繡宮，明明是筆直的一條路卻仿若突然生出許多枝節(jié)，圍成的迷宮將她困住。
李氏，她不由的想起方纔嬤嬤帶來的那封李氏的親筆，在城樓上忍不住拆了來看過，怪的很，也沒別的字，只是單單一首五言絕句，筆跡潦草.....那紙張包紮也大不似李氏平日裡的那般端莊嚴(yán)謹(jǐn)。方纔顧不得往深處想去，如今卻時時往上浮起。
這才仔細(xì)一句句回想來，細(xì)細(xì)琢磨一番，總覺得不大通，前二句不過是套用前人之語，不必細(xì)說，後二句更是不知所云何物。
“泉流雙檜影，桂葉蔽天明?！?
清泉、桂樹亦不過尋常景物，與前二句亦無關(guān)聯(lián)之處，若說只是平平一首絕句，又何至於特讓嬤嬤送了來？李氏究竟知道些什麼？若是要說，爲(wèi)何又不讓自己明白？
她是不是就以爲(wèi)自己會把信傳到什麼人手上？若是暗藏玄機(jī).....漸漸想下去，便又一陣子心顫，一股子寒意騰地而起，雖然只是模糊不已的、邏輯混亂的一頓亂猜，卻不由的火起，她不免懷疑自己是遭人利用，成了一個那起賊人私相傳授的工具，那又是爲(wèi)何？中間又是怎的？那卻無從再想來，猶如精妙機(jī)械，環(huán)環(huán)扣住，無限延伸下去，是一片虛無。
李氏呢？按她的年歲，大抵會是林的母親？就不是，也應(yīng)是林家中的長輩?？闪置髅鱽碜噪?yún)疆啊，那種邊地來的蠻夷如何能拉扯上一個中原的禮儀大家？她也不應(yīng)幸運(yùn)至此的！鬆府知悉此事嗎，縱使不知又能如何？
幾寸來大的的一隻銀鐲，卻鉤扯出她的整一顆不安寧的心，撕扯著她身體中的五臟六腑。
她無法接受的事實(shí)，她無從探尋的事實(s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