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道:“裴將軍勝了, 還是敗了?”
裴宿道:“勝了。也敗了。”
起事者全都死在了裴茗的劍下,其中,許多都是跟他有著十幾年交情的舊部。
“明光”這把劍, 從來都是和這些人並肩作戰(zhàn)時使用的, 如今, 卻成爲(wèi)了手刃這些人的兇器。
而在廝殺結(jié)束、勝負(fù)分曉之時, 須黎國主, 也順理成章地以捉拿反賊之名,命人將周身浴血、幾乎力竭不能動彈的裴茗團(tuán)團(tuán)圍住。
裴茗雖然會打仗,但戰(zhàn)場如果不是真刀實槍的沙場, 他未必能取勝。分明是退敵救駕,最終, 卻換來了一聲“格殺勿論!”
裴茗託著那陶罐, 不是沒聽到他們那邊在說什麼, 只是沒空去管。他道:“我早該想到,是你的作風(fēng)。”
想來, 是容廣的怨念附在了那把染千萬人血的斷劍上,與之共鳴,才能長存至今。但罐子裡的聲音還是冷冷地道:“你的手足早就全都死光了。我不過是一把劍。”
謝憐知道他現(xiàn)在恐怕是不會承認(rèn)的,追問無益,道:“罷了, 裴將軍。”
裴茗點(diǎn)頭, 將罐子還給了裴宿。
如此, 他們手上就已經(jīng)收服了兩隻頗爲(wèi)棘手的鬼了, 忽略掉其他的, 算是個開門紅。謝憐道:“我和裴將軍接下來要繼續(xù)往銅爐山裡走,半月你們呢?去找雨師大人嗎?”
裴宿卻道:“雨師大人早已追著擄走農(nóng)人的妖魔, 先一步往裡走了。我們?nèi)フ乙彩峭罚妳f(xié)助將軍和太子殿下,一同前行。”
裴茗回過神來,微微皺眉道:“那我們也趕緊動身吧。雨師國主非是武神,卻比我們走得更快,前方路上恐遇危險。”
於是,謝憐抱起花城,半月收了兩隻罐子,一行人匆匆向密林更深處趕去。
由於現(xiàn)在還處於銅爐山外層,路上都沒遇到什麼厲害角色,大多是雜草,衆(zhòng)人連動手的興趣都沒有,直接略過,有不知好歹的主動上來挑戰(zhàn)他們,也被半月和裴宿放蛇嚇跑了。如此,走了一天,終於離開了森林,深入了銅爐山的第二層。
到這裡,森林漸漸稀疏,路面漸漸寬闊,有了許多人煙的痕跡,謝憐甚至在路邊見到了一些破敗發(fā)黑的小房屋,在這與世隔絕之地當(dāng)真是太古怪了,不禁問道:“怎麼會有人住的屋子?”
半月和裴宿皆搖頭不知。裴茗也道:“這個恐怕要問你懷裡那位鬼王閣下了。”
謝憐方纔問完就在想,如果花城醒著的話,必然能解答他的疑問,低頭看了一眼。雖然花城異常滾燙的體溫漸漸消退了,但雙目仍是緊閉的,不由得憂心忡忡。
裴茗提醒道:“太子殿下,眼下就要深入下一層了,前方遇到的東西會更厲害。要不然先停一停,等花城主醒過來。”
此時,衆(zhòng)人正身處一個寬闊的岔路口上。一條路通往東,一條路通往西。謝憐略一沉吟,道:“夜深了,先在此留宿一夜吧。”
奔波一天,也該休息一下,精心給花城護(hù)法助力了。半月道:“好啊,裴宿哥哥也要休息了。”
衆(zhòng)人這纔想起來,眼下裴宿是凡人之身,是需要休息和進(jìn)食的,他卻一直沒吭聲。謝憐咒枷在身,也不例外,但他因爲(wèi)擔(dān)憂花城,完全忘記了這些。
一行人當(dāng)下便在這岔路口上安營紮寨起來。半月生火,裴宿打獵。謝憐見大家各忙各的,又盯著花城的臉看了起來。不一會兒,直覺讓他猛地回頭,果然,裴茗正在看著他倆。
二人對視一陣,裴茗乾笑一聲,道:“好。我走開。”
謝憐道:“不。還是別了。”
他又沒想做什麼見不得光的事,爲(wèi)什麼說得彷彿在做賊一樣!
這時,半月抱著一隻裝食物的罐子走了過來,道:“花將軍……”
謝憐和裴茗雙雙轉(zhuǎn)頭。謝憐道:“怎麼了?”
那黑罐子裡窩著一隻驚恐的野雞,被綁了起來。半月把罐子給他們看,道:“裴宿哥哥打的,讓我來做,但是,我不會。”
裴宿打完獵後,去前方探路放風(fēng)了。裴茗卻彷彿對半月怎麼看都不是很滿意,理直氣壯地道:“姑娘家的,整天打打殺殺,不會打扮也就算了,怎麼連做飯都不會?”
謝憐和半月皆是無言。半月可不是尋常人家嬌養(yǎng)出來的姑娘,根本不能理解裴茗的審美,對他的話也感到十分不解,莫名其妙。而謝憐已經(jīng)差不多摸清了,裴茗這個人一涉及女人方面便一言難盡,道:“半月放下吧,我來教你。”
半月原本就對他十分信服,自然高興答應(yīng)。一炷香後。謝憐扯著野雞身上五彩的雞毛,裴茗提起自己染血的手掌,唏噓道:“將軍殺雞,太子扯毛,也是名景了。”
謝憐看他徒手殺雞,殺得血淋淋的,道:“裴將軍你就不能用個刀子劍啊什麼的嗎?乾淨(jìng)利落一些。”
裴茗道:“有嗎?”
話音剛落,兩人不由自主望向了一旁放在地上的兩隻罐子。罐子裡的容廣似乎覺察到了這兩道詭異的目光,罐身一陣惡寒顫抖,喝道:“快滾!滾得越遠(yuǎn)越好!當(dāng)心我在劍刃上塗抹劇毒,毒死你們!”
兩人趕緊走遠(yuǎn)了。走到那罐子一定聽不到的地方,裴茗搖了搖頭,對謝憐道:“還非說不是。他一直就這脾氣,不是纔怪了。”
謝憐也是聽到了容廣是怎麼罵他的,早就生出一種微妙的同情心,道:“理解你。我有個表弟,跟容將軍有點(diǎn)像,比他更能罵,不過沒他會辦事。”
容廣好歹能幫裴茗打仗,要是讓戚容去幫謝憐打仗,謝憐沒被敵方先打死,肯定要先給戚容活活坑死。裴茗似乎想象了一下一個只會罵人不會打仗的容廣是什麼樣的,由衷地道:“那真是太可怕了。”
謝憐把拔乾淨(jìng)毛的野雞重新丟進(jìn)罐子裡,加滿水,丟到火上就開始煮,時不時扔點(diǎn)野果香草什麼的,調(diào)一下味。半月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努力把自己能找到的每一樣疑似可以吃的東西都往罐子裡塞。裴茗似乎沒搞懂他們在幹什麼,但因爲(wèi)他從沒下過廚房,並沒看出有什麼問題,幫著添了些柴火,道:“太子殿下,裴某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但因爲(wèi)不熟,不好貿(mào)然開口。”
不熟是真的。之前,謝憐對裴茗的印象,差不多就是一個身手不錯、心術(shù)不正的花心大蘿蔔,還針鋒相對過幾次。如今打過幾次交道,不知不覺稍微有了點(diǎn)改觀,也算是有點(diǎn)熟了,道:“裴將軍請問。”
裴茗道:“你被貶兩次,兩道咒枷在身,第三次飛昇後,是可以請帝君幫你把它們?nèi)∠聛淼摹5銧?wèi)何放任不取?”
謝憐眼睜睜看著半月冥思苦想一陣後,豁然開朗地掏出幾條長長的紫紅色的蠍尾蛇,直接放進(jìn)煮得正沸的湯罐子裡,神色如常地道:“那,裴將軍,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裴茗道:“請問。”
謝憐道:“爲(wèi)何你在折斷明光後,再不煉一把新劍做法寶了?”
裴茗揚(yáng)起眉峰,道:“真是令人不快的問題。”
謝憐表情同他如出一轍,道:“彼此彼此。”
二人才笑了兩聲,忽然,裴茗道:“我從不覺得那是什麼美談。”
謝憐道:“我懂。”
他還待開口,卻聽身後傳來異樣動靜,心中一動,回頭道:“三郎?”
果然,是花城坐起來了!
謝憐驚喜交加,忙過去扶住他肩膀,道:“三郎!你醒了!你……好像變大了?”
的確,之前花城看上去只有十歲出頭,現(xiàn)在看上去卻有十三四歲了,而且一開口,聲音也從孩童變成微沙的少年聲了:“是。多謝哥哥助我紓解。”
裴茗道:“真是可喜可賀。”
謝憐道:“沒什麼好謝的,我……”說完才注意到有“紓解”二字,笑容一凝,心道:“不是我想的那個樣子吧?”
下一刻,花城抓住了他的肩膀,沉聲道:“殿下,聽我的,現(xiàn)在東邊有東西在往這裡趕。你得暫時避開!”
謝憐一怔,二人一齊望向東方,彷彿穿透了無邊黑夜,看到了一個在黑暗中潛行的身影。雖然謝憐並沒感覺出什麼東西,但還是道:“好!我們先避開。”
裴茗道:“往哪裡避?”
這個岔路口只通向兩條路,謝憐道:“西邊!”
半月一把抓了那隻正在火上烹飪的陶罐,看樣子是準(zhǔn)備帶著一起走,道:“裴宿哥哥還沒有回來!”
話音剛落,便見西邊那條路上匆匆衝來一道黑影,卻是探路的裴宿回來了,道:“將軍!別走這條路!有大批妖魔鬼怪正往這邊趕來!”
花城道:“多大批?”
裴宿見發(fā)問的是他,愣了一下,道:“據(jù)地面震動判斷,至少五百!”
作爲(wèi)武神,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考慮“退回”這條路的。裴茗道:“到底走西邊還是東邊?”
花城果斷道:“西邊!”
謝憐也道:“西邊。”
不知爲(wèi)何,雖然西邊鬼多勢衆(zhòng),東邊連個鬼影都沒有,但謝憐就是直覺相信,西邊一定比東邊更安全。話不多說,一行人匆匆離開。原本,謝憐已經(jīng)做好了路上遇到一波然後大開殺戒的準(zhǔn)備,誰知,奔出六七裡,一點(diǎn)兒動靜也沒聽到,不由奇怪,問道:“小裴將軍,你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聽到有五百多妖魔鬼怪正在逼近的?”
裴宿道:“就是在這附近。當(dāng)時它們距我五六裡遠(yuǎn),速度極快。”
謝憐道:“那就很奇怪了!”
他們一行人向西跑,那五百妖魔鬼怪則是向東跑,速度都很快,如此,應(yīng)該很快就迎面撞上了纔對。爲(wèi)何現(xiàn)在非但沒看見一隻鬼,連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
裴茗道:“小裴不會聽錯的,它們是不是原路返回了?”
裴宿道:“我想,不大可能。因爲(wèi),他們奔速當(dāng)真極快,聽起來像是在……”
花城道:“逃命。”
忽然,謝憐頓住了腳步。不光是他,一行人全都頓住了。因爲(wèi),前方一片屍橫遍野,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這些屍身,有人有牲畜,千奇百怪,五花八門,還有被打散的魂魄,只殘餘一縷在空中飄散的黑煙和鬼火,場面淒厲至極。謝憐蹲身查看片刻,道:“果真是在逃命,只是……沒逃過。”
裴宿在探聽到它們後,第一時間便撤回去通知謝憐等人。而就在他撤離後的不久,有什麼東西追殺而至,將它們一網(wǎng)打盡了。
花城道:“是一個人動的手。”
謝憐點(diǎn)了點(diǎn)頭。如果雙方都數(shù)多勢衆(zhòng),反而沒可能做得這麼幹淨(jìng)、戰(zhàn)鬥也不會結(jié)束的這麼幹脆。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nèi),殺滅了五百隻妖魔鬼怪,無疑比奪命快刀魔更強(qiáng),看來,這也是他們需要關(guān)注的重點(diǎn)對象。
半月抱著湯罐,道:“雨師大人不會選了這條路吧……”
裴宿道:“不必?fù)?dān)心,大人有護(hù)法坐騎。”
正在此時,謝憐聽到前方不遠(yuǎn)地上傳來奇怪的“咔咔咔”聲,過去一看,有個骷髏頭的上下牙關(guān)正在打顫,那“咔咔咔”的聲音便是如此傳出來的。它見有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驚恐地道:“饒命、我再也不來了、我想回去、我想回家!”
謝憐雙手將它捧起,溫聲道:“不要怕,我們只是路過的。能告訴我們,到底發(fā)生什麼?”
那骷髏頭牙關(guān)一邊打戰(zhàn),一邊道:“你們、你們路過的啊?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有個很可怕的……算上我們,他已經(jīng)殺了一千多隻鬼了,但他還不滿足,還在不停地、不停地……”
一千多隻!
竟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多。謝憐道:“你說的是誰?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嗎?或者外號?或者長什麼樣子?”
骷髏頭道:“不、不知道。我也看不太清,他殺我們,都沒用幾下。我只隱隱約約看見,是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很年輕,臉色很蒼白……”
裴茗道:“聽起來有點(diǎn)棘手。太子殿下,花城主,你們確定我們現(xiàn)在是應(yīng)該往西走,而不是往東走?”
那骷髏頭聽了,卻尖叫起來,道:“往東邊走也不行!絕對不要!!!”
謝憐道:“東邊又怎麼了?”
那骷髏頭道:“我們……就是不敢走東邊那條路,所以才選了西邊的。因爲(wèi)東邊,有個白衣少年,短短一天之內(nèi),已經(jīng)殺了兩千多隻鬼,比西邊這個,更可怕……”